木蘭湖原名夏家寺水庫,位於武漢市黃陂區木蘭鄉,修建於1959年,如今是著名的水利風景區。六月間筆者在黃陂鄉間采訪了部分當年的水庫建設者,寫成《木蘭湖1959——饑荒時期修水庫親曆者口述記錄》。日前筆者又到黃陂南部的三裏橋、武湖移民安置區采訪了上十位夏家寺水庫的移民,請他們介紹自修水庫起至今幾十年的生活。采訪為隨機進行。
木蘭鄉原名塔耳鄉,是黃陂著名的蘇區,曾走出了杜義德、陳福初、袁學凱等七位開國將軍,革命烈士眾多。夏家寺水庫的建設,塔耳農民付出最多。他們除了和黃陂其他鄉鎮農民一樣參加工地勞動以外,許多人還承受了失去家園之苦。失去家園以後許多人在山坡上後靠安家,還有一兩萬人遷移到黃陂南部的武湖、三裏橋、大潭原種場以及東西湖區等地。安置區原是荒湖灘,當時三裏橋整個是無人區。
聽這些移民們的講述,當時條件惡劣,水災頻繁,血吸蟲等疾病泛濫,奪去了很多人的生命。水患在灄水改道、武湖大堤、武湖泵站等工程修建以後才得到根本性的改變。如今時過境遷,移民區經濟也得到了發展。前幾年國家出台政策,對老移民和出生在安置區的移民後代按不同標準發放津貼。
毋庸諱言,幾十年來移民們經曆了太多的困難,而他們的苦難並非廣為人知。搜索網絡,找不到一篇介紹搬遷經過和移民奉獻的完整文章。如今當初的老移民正在逐漸凋零,記錄當年的曆史已經不能再等了。
梅店水庫是僅次於夏家寺的黃陂第二大水庫,移民主要安置在三裏橋,搬遷早於本鎮的夏家寺移民。他們來這裏時三裏橋尚是荒無人煙的湖灘,創業重建家園更為不易。這次也采訪了兩位梅店水庫移民,其中一位談得較為詳細,在此將他的口述附於夏家寺移民口述之後。
筆者對黃陂水庫建設及移民史沒有任何研究,也沒有查閱過相關檔案資料,這篇記錄提供的隻是九位老移民口述的原始資料。受訪者原話不作任何改動,隻將次序加以調整,使話題更為集中、有序。少數方言詞以通俗說法代替。部分人名地名隱去。括號內文字除注明外皆為筆者所加。文末是記錄者的一點個人感想。
老人一 男 70歲 三裏橋
我們灣子屬於老蘇區,我們家族有72人參加革命,一個都沒有回來。我的爺爺也是參加革命,沒有回來。土地革命的時候這邊稱為橋邊省,橋邊省令牌縣焦政府。我們灣子屬於丘陵。我們這裏出了個焦恒田,師級幹部,他的墳還在,沒有被淹。(查百度百科,焦恒田1902年生,曾任工農紅軍第四方麵軍獨立第一師政委,1932年為張國燾所殺。)李先念、陳少敏曾住在我們灣裏,我48年見過陳少敏的白馬,沒有見過人。
老家有廟,祠堂,古樹。廟和祠堂不在我們灣子,祠堂在祠堂灣。廟沒有淹,66年拆掉了。祠堂拆去做了學校。我小時候在祠堂讀過書。這個祠堂就我們宗族來說是個總祠,上下三層,所有的祖宗牌位都在,雕刻很精美,記得有八仙過海等神話故事。還有廟,是我們宗族的廟,上下三重。當時同姓的有兩千多人,不是一個灣子,整個好大的一塊。我們村裏還有一部分人留在當地沒有搬遷。
李家大灣的房子是塔耳最好的,富得很,開布行的。有個大房子有五個大門,上下三層,還有轉樓,糧食管他放幾多都不會灑(放得下)。後邊有院子,栽的梧桐樹。
大辦鋼鐵的時候,我們灣子有三個人合抱的大樹,都毀掉了。
我們不是第一批從塔耳搬下來的,六幾年先搬來的安置在武湖。我們這一批,76年下來一部分,77年大批下來,一共五個村子搬來。甲山村,紅星村(今天叫東河村),紅塔村,紅寨村,紅勝村。在老家我們人多地少,沒辦法生活,所以搬遷。
我們老家在夏家寺庫區的杪子高頭。修夏家寺水庫我沒有參加,參加過運輸糧食、菜。其他和我年紀差不多的都去參加過。大壩合龍的時候我去看了,一個糞車裝土,前麵兩個人拉,後邊一個人扶著,倒土的時候前麵的人必須馬上轉身走,否則就可能埋進去。
小時候生活很苦,大鍋飯,靠工分吃飯。有錢一點的人,喂一頭豬,大概一年能有百把塊錢,交缺糧錢都不夠。當時靠勞動吃飯,工分不夠,口糧錢要拿錢買。
57年、58年就勘察過要修水庫,準備修兩個,不準備修大。有一個女同誌來勘察,說這裏好,在兩個山之間,就準備修個大的,這樣代價又小,水庫麵積又大。我沒有見過她,道聽途說。
當時壩兩邊,死的人的骨屍我都見過。朗樹皮(音)、蕨根、蔻樹葉子、蒲花杆子(菱角的杆子)我都吃過,還吃過糠。我們一個灣子不到兩百人,餓死的不下十人。國家政策好,當時餓得浮腫,國家就用黃豆來消腫,但是不中。這種情況在黃陂是普遍性的。我有個堂弟純粹是餓死的。死的時候我去看過,眼睛睜這大,口張這大。他父親是教師,沒有能力管,子女活活餓死。他父親九十年代去世的。他弟弟還在。
老百姓餓得沒有辦法,當時的大隊書記將國庫偷偷打開,把糧食給老百姓吃,給八百人吃了。後來60年大整風要抓他坐牢、槍斃。他沒有坐牢。群眾說我們沒有吃的,他幫了我們,不能坐牢。公社的黨委書記是大隊書記很好的朋友,兩人互相攬責任。公社書記說開國庫是我批的,大隊書記說是我搞的,他都不知道,後來兩個人都沒有坐牢。58年大豐收,國庫裏糧食吃不了往廁所裏倒。所謂國庫就是村裏的糧倉,我們老百姓叫它國庫。
59年我們這裏有旱災,還算是嚴重,用了幾十個水車車水。
水庫修起來後到搬到三裏橋之前,我家裏生活很困難。四個小孩,隻有我和愛人勞動。
才搬來的時候還不如塔耳。各人帶來的米、菜,後來國家把了米,有的人靠救濟貸款吃的糧食,到現在貸款沒有還,群眾沒有掏錢。條件是比塔耳差些,但沾國家的光呢,又不算差了。
這邊血吸蟲厲害。我的二弟就是得血吸蟲死的。我也得了血吸蟲。李家有個女的,得了血吸蟲,引起肝腹水、肝硬化,我去找黃陂人民醫院的彭醫生,彭醫生說不消診得,她想吃什麽就讓她吃,意思是說診不好了。後來找了我的兩個當醫生的親戚,還找了一個夏醫生,還有我在當兵的兒子帶回來的藥,就好了。但不知是誰診好的。(老伴插話:得了血吸蟲肚子腫,發燒,拉稀,難得診好。紅橋、紅梅大隊得血吸蟲死的人多。)
血吸蟲露水上就有。很小,人看不到,要用發光鏡才能看到。從毛孔鑽進去。我們移民的總指揮,沒下田沒下地,也得了血吸蟲。往日裏總是檢查血吸蟲,不要錢。(老伴插話:派人在河裏下烏拉粉)。下來的人百分之七十都有血吸蟲。
62年結婚的時候,我到紅安八裏灣,買了50斤蘿卜,走了30裏路回來待客。蘿卜剁碎了和米活著煮。菜隻有豆腐線粉。有一點肥肉膘。在河裏抓了一點很小很小的刁子魚,一灣人吃得不曉得幾高興,說我家愛好(大方、菜豐盛之意)。
我們老家,60年移了一批,自己走了一些,紅福、東福、紅河三個大隊,估計2000人。76、77年移了5000人。
76年動員搬遷,80塊錢安置一個人,百事算在內,大人小孩都是80塊。房子搬下來,高頭有幾大,下麵補幾大(塔耳位於黃陂北部山區,三裏橋位於南部平原,所以人們稱兩地為高頭、下麵。)我們剛來搭棚子,到處吃的都是白蘿卜櫻子,芝麻葉子,紅花草籽,黃花菜,往日連豬都不吃這些。有車子搬,但是起風了,下雪。車費從80塊錢中開支。
剛來時,上邊是黃陂知青點,下邊是武漢知青點。(大潭)原種場中學跟他們打過架。我們的總指揮被打,他上船逃走,知青攆上了船。為什麽打架?我們的豬吃了知青種的麥子,他們就攆著打。一圈的人(周圍的人)都欺負我們,碼頭是打下來的。當時這裏是荒湖,六指、魯台的人在這裏種吊田,自己家裏有田,在這裏開荒。國家把這裏給我們,農民不願意,經常來扯筋(扯皮)。梅店水庫的人先下來,他們先已經把碼頭打下來。後來打架他們也來幫我們。
六指、魯台的人不會打架,我們打他們不還手,手抱在胸前象這個樣子。我們種的莊稼他們來收,晚上開幾車人來。甲山村和我們村的書記說,每個人係一個白毛巾在臂上,見到沒有係白毛巾的就打。沒有打傷打死人的情況。因為他們不還手,我們也就不好再打他們。
打架就是打了這兩次,其餘的小衝突還有。以後再也沒有打過。毛主席教導我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們也怕我們塔耳人。那邊的人也不錯,現在還蠻客氣,我們都成了朋友。
老人二 男 70歲 三裏橋
我們老家在塔耳挨著紅安那邊。頂開頭300多人,後來參加革命,董必武在我們這邊紮省,叫橋邊省令牌縣焦政府,一晚上就走了四十多人參加革命。清理階級隊伍時有42個烈士。最大的有團長,參謀長,雪山草地過後還有十幾人,後來肅反,全部死了,沒有人回來。我們村裏有個烈士碑,現在還在。灣子裏移民走了一百多人,留在老家的還有百把人。當年土地革命,國民黨來放火燒了六次。我們灣子有個古銅炮,三百六十斤重,說往日打韃子,應該是明朝的,52年捐獻給了國家,在北京軍事博物館。我們灣子有個xxx,當過三青團的團長,在沙洋改造,他報信給國家說這個炮,立了功,算新生人,後來還當了幹部。
修水庫時我隻十七八歲。全隊的男女都去修,老的不去。我們做核心牆。我們灣子當時200多人,59年過糧食關餓死了40多人。當地人浮誇,沒有收那麽多糧食,報上去雙千斤、千斤,實際上收了幾百斤。口糧一個人有420、450的,520斤最高。先公糧後口糧,最後是餘糧。口糧人平是420。這是說的不是米,是穀子,紅苕之類也算在裏邊。再加上58年大辦鋼鐵,屋裏除了老人小孩,其餘的都辦鋼鐵去了。再加上一開頭刮共產風,糧食隻有那麽多,哪能岔倒吃(放開無限製地吃)呢?那時候過路的人都隨便吃。
正是冬播的時候,屋裏(村子裏)的幹部叫xxx,有些老人要下地拌種子,他不要人去拌,他說要你們拌麽事呢?國家十年不用興(種)糧食,糧食都有吃的。餓死人多這也是個原因。64年左右搞運動,這個人吊死了。
我們家都是勞動力,都上了工地,所以沒有餓死的。餓死的一般是老人、小孩、病人。
59年過糧食關餓死人,61年幹部要求老百姓搞生產。國家給了點把糧食,玉米,點把黃豆,一天可能二兩,要人搞生產。這樣栽下去,多收少收反正有一點。情況就有所好轉。
後來這運動那運動總在來。幹部苕胡吹。記得有個幹部叫張廣才(查百度百科,張廣才為開國少將)是我們這邊的人,在部隊裏頭,群眾中的老人扒路子想到他那裏找些糧食。他在部隊裏節約,搞了八汽車運到塔耳。在縣裏開會,當地幹部說塔耳有吃的,糧食多得很,實際上沒有吃的。就因為這樣,運到別的公社去了。
我的老伯伯,餓得抻頸子。青年的婦年(婦女)還到紅安去要飯,用甕子要飯。紅安那邊好一點,董必武是紅安人,他說要帶個節寶(禮物)回來,帶什麽呢?全紅安不完糧。當時有句俗語唱的,“紅安的說黃陂,黃陂得紅旗,肚子餓去一層皮。”
漲水,開始漲起來的時候,挨著水邊上住的都移到坡上去了。發起洪水來個把兩個小時,對麵的小河就過不去了。有人在河那邊做事的就不能過來了。後來移到高處去了。公社統一開了一次會,又移了一次。有的農戶插隊到別的灣子,我們灣子又移了幾十人,因為田地淹了不能生活。然後七十年代國家正式移民。
漲水時沒聽說淹死人,後來擺渡過人,在河裏淹死過人。淹死了。起大風,翻船。我見過。有一次翻船死了十幾個人,我們一個灣子就死了七個。我母親就是那次淹死的。
還有搞工程,安電纜,也淹死了幾個。是那種大木船,起大風翻了。過去一般不會用船,後來一般都學會了用船。船是請師傅做的。
開始修水庫是個女工程師,她畫的圖像象一個大樹的樣子,一河兩岸都是平地,好田好地。我們灣上畈下畈,原來築了三道壩,水源也好。底下平畈靠河,高處有大塘大堰,解放以後高頭抽水機站也建了。一般沒有大的水旱災害,幹得顆粒無收的情況沒有。當時老百姓的日子過得也可以,開始鬧革命的時候糧食支援共產黨。
淹水的時候,有的灣子人少,東西搶不贏。我們灣子離岸上比較近,人比較多,搶得快,一般的東西都搶下來了。集體小隊的都去幫忙搞,拆,做屋,搶東西。老房子拆了,就在高處做房子,用的土磚,是集體做。水不是一次漲到位的,落了雨就要發一次大水,水不放,又往上漲。漲水了又淹了再拆,再搬。我們灣子大,隊裏統一安排。
當年的長堰河隻有三四丈寬,最多四五丈寬。還有小河。河高頭通到紅安。大壩建了以後就成了幹河。以前發大水可以走船,好深的家夥。發水能從梁子湖等地拖料上來。河上步路有橋(到處有橋),石頭做的拱橋。有一個橋在星家灣,在大埠街到塔耳去的路上,高頭是長條石鋪的,路麵有五六尺寬。雕了五條龍,龍頭魚尾,橋朝上的是龍頭,朝下的是魚尾。這個橋沒有拆掉,應該還在水庫下邊。如果水退了該還看得到。
淹了以後在山上改田,塝頭塝腦的,產糧食不中。也有改為好田的,有抽水機,幹不到。六十年代生活就可以了,不能吃得那麽飽,也不至於餓。當時靠工分吃飯,有人做工分口糧就多些,吃得飽些,如果勞動力少,糧食就少,就可能吃不飽。
當年跟現在比,現在就是天堂。64年開憶苦思甜會,讓人們吃糠丸子。除了59年那兩年,以前哪裏吃過糠丸子?日本人來都沒有吃過。
這些往日的事,孫子輩的不願意寫,也不喜歡聽,他們說寫了冇得用,寫了做麽事。
老人三 女 75歲 三裏橋
我們老家在水庫中心,60年做水庫,我是青年突擊隊隊員。
在水庫工地上,用牛車拖土,牛車是象板車一樣的一種車子,拖的時候要人掌著(扶著)。工地上人多,放衛星,黑更半夜地上土,打扼(音,用石滾平整土地),越是落雨越是要打扼,非要做好,不分日夜。
挖土的時候,筆陡筆陡的土垮下來,有的人就被壓死了。大壩合龍的時候留個口子防水,有的人掉進去了。以前有迷信說,不死人合不攏。
我們一個灣子死了好幾十人。當時死幾個人不值什麽。死了還沒有人收屍。做水庫的糧食也不夠。我們打扼做核心牆的吃一斤,做上土那些輕一些的活的隻能吃六兩。
62年六月間淹的水(水庫蓄水,應是農曆六月)。落了幾天的雨,我們正在栽紅苕的時候。望著洪水一刻就起來了。家裏的房子家具什麽的都被淹到水底下,用船去撈,隻撈了很少東西上來。上邊派了人來搶了險的。大家都搶東西,往後邊高山上跑。漲水那是步部搬步路漲(前腳搬後腳不斷跟著漲)。淋好大的雨,我還算好的,現在還沒有風濕。我往日初來,放在箱子裏的首飾那些東西都淹到水裏,我兒子戴的狗框(項圈)也淹到水底下。往日的東西幾真啊。
田淹了,地淹了。淹水的時候田裏的穀子要黃沒黃,人站在水裏麵割,齊胸深的水,水麵上放個腳盆,割的穀就放在腳盆上。岸上的人用繩子把腳盆拉著,放到山上去曬。從早上到晚上,身上都是濕的。
我們在山上,總在落雨,東西在外麵淋著,沒有辦法,隻好搭棚子。用柱子支著,四麵蒙起來,就住在那裏。山上沒有柴,修水庫集體燒甕子做飯把柴砍幹淨了。山上地裏的麥子苗被修水庫的餓不過吃了,沒剩下多少。吃麥苗,蠶豆苗,豌豆苗,放點鹽,放在缽子裏煮,沒有油。過了一年多用土磚做了房子。
淹水的時候有醫生,發些救濟水(十滴水)、人丹,都是解暑的藥,都是免費發的。有人病了打針也不要錢。62年淹水安置政府沒有給錢。
山杪子高頭有地,58、59年吃夥食團,樹都燒了,開地出來,栽苕,小麥,靠這個為生。大麥,小麥,用磨子磨一點,在棚子裏做一盆粑吃。我婆婆的妹妹是紅安的,看到這裏可憐,送點大麥給我們吃。
搬到三裏橋這邊,血吸蟲很嚴重,螞蟥不曉得有幾厚,現在沒有那麽多了。
老人四 男 80歲 三裏橋
我69年搬到這裏。62年漲水我不在家。回來找不到家,都在水底下,家裏人在棚子裏住著。我家裏四口人,母親,哥哥,我和我的女兒。我哥哥是個殘疾人,一生沒有結婚。我結婚58年添的女兒,59年離婚。沒有吃的,她改嫁到紅安去了。我以後再也沒有結婚,現在女兒得了孫子了。
家裏搬到山上去了以後,我總在外頭打工。是自己去的,燒布瓦,小窯,家裏三口人自己生活。要給隊裏一天交一塊錢。交幾多錢就打幾多工分。如果是長期出去,就一年交200。一年下來自己落得到大概兩百塊錢。我在通山、江西等地打工,那邊是山區,也沒有吃的,大集體,做得好就做得兩年。
紅安是老蘇區,將軍縣,國家安排要強些。黃陂從58年下半年開始,好多人沒有年飯。59年有時一連六七天沒有糧食,吃夥食團,吃糠。我們灣子餓死了人,我家上輩餓死了兩個人。我們灣子兩個隊大概三四百人,整個灣子餓死了七八個人。
我的本家叔叔,死的時候大概六十歲。他是孤老,一直未婚。他是幺房。二房的兒子,他的侄兒,在漢口做麻袋,一個月隻有15斤米,自己都不夠吃,沒有辦法照顧家裏,所以餓死了。餓死時我不在家。
我女兒出嫁後,我一直就是一個在這裏生活,三十多年了。我有個外甥在這裏,病了能夠照應下。我母親82年去世,當時已經過了80歲。我哥哥04年去世,當時77歲。我是五保戶,糧食、油、柴都是國家的。三裏橋有個養老院,我沒有去。國家給錢,原來每年1200塊,後來1800,現在2400,今年還沒有加。生活不夠,女兒補貼些。我姐姐90歲,在塔耳,她是上靠的,沒有搬。我最近一次回塔耳是05年我侄兒死。這些年都沒回去了,中了幾次風,走不得。
才搬來時,材料國家給,自己湊一些。當時這裏都是荒山,路都沒有。拖拉機拖的草頭大得象門扇。在荒湖裏開田,拌不動,插秧的時候手栽不進去,用棍子戳。69年以後要好一點,隻是說要起五更睡半夜,隊裏要做,都是荒地嘛。
老家搬來的,還有這個板凳,還有這個板凳。桌子是這裏買的。
老人五 男 70歲 三裏橋
國家現在對移民有照顧,給老移民12000塊錢,分20年給清,每年給600。已經去世的沒有。從77年移民到97年6月30號為止,在這裏出生的,每人每年給500塊。
我們灣子整個都淹了,但移民沒有移完。有一部分還在老家後靠。漲水以後房子淹了,有的拆往高處,有的淹在水下。水是多次逐漸抬高的。灣子在水下應該有十一二米。62年割小麥的時候淹水,把房子拆了,63年收割早稻的時候淹了土地,莊稼在水上飄著。淹房子的時候土房子就倒了,有人在水裏去撈木頭,搞到山上去做屋。
水漲起來,交通不方便,生產隊裏搞了船,搞幾個人劃船過渡,基本上是服務生產,方便群眾,有過路的就收角把錢,一天搞得好能收三五塊錢,要交兩塊錢在隊裏,打10分,算一個勞動力。我們兩個生產隊,一個在水這邊,一個在那邊,他們隊劃兩天過來,我們隊劃兩天過去,他們過來不要錢,我們過去也不要錢。算工分,但基本上落不到錢。我老伴當時就劃過船。
學生,避免過河,有的在別的村子借讀,有的還是要坐船到別的村子上學。
以前山上的樹多,後山的老鬆樹、刺柏樹、楓樹,一兩人抱那麽粗,在山上看不到灣子。山上有狐狸、狼、豹子、野豬。還有老鷹、烏鴉、鷺鷥、白鷺,各種各樣的鳥都有,白鷺最多。48年以前,大軍南下,劉伯承、鄧小平的軍隊,雷震的軍隊(雷震為黃陂人,開國少將,曾任福建省軍區司令),國軍退卻,山上不敢去,覺得太野了。58年大辦鋼鐵,搞了幾個月,大樹都割了。
我們灣子是一河兩岸,兩河夾一畈,一大平畈,蠻好看的灣子。兩條河我們叫前河後河,都是長堰河的支流。我們灣子地好,柴也方便,隻是怕淹水。
搬遷到山上以後,特別是沒有燒的,凡是長起來的植物,人吃了,牛吃了,扯光了,到處基本上看不到草,水土流失,發大水時鬼麽事都衝了。
我們來的時候三裏橋已經成立鄉了。條件比六幾年梅店水庫的搬來的時候要好。這裏屬於軍墾,來的時候土地有人種,就是沒有規模。我們安置隨灣就灣(可能是說和梅店水庫的安置點建在一起),我們的房子比他們做得好些高些。梅店水庫的移民在生產各方麵還支援我們,大家相處不錯。政府安排的,哪個生產隊幫哪個生產隊,掛了鉤,勞動力、耕牛都幫忙。
59年我們灣子餓死了一二十人。我的本家爺爺一家餓死了三個。他們家(人多)飯量大,家庭負擔大,沒有其他的來源。他當時四十幾歲,欠飯吃,口一張一張的。一個兒子一個姑娘都死了。他的兒子今年死了,還有一個姑娘在。
我們灣裏啞巴的侄兒,沒有父親,隻有母親和兩個姐姐,家裏沒有勞動力。一個婦年帶三個孩子,死了兩個,他和他姐姐。另一個姐姐還在,在江漢區哪裏住。
我家還好,老頭子出去做窯,我們吃草根、樹皮,把糠曬幹了一炒磨粉子吃,屙不出來,用棍子掏。喂豬的糠是米糠,上邊是有米皮的,我們吃的是純穀殼子,還不如糠,還不如豬吃的。辣引子也吃過,朗樹皮的葉子也吃過,葉子還吃得,鹹的,沒有營養,最難吃的是糠殼子。河裏沒有魚,都被摸光了。人們浮腫,吃成大肚子。後來國家搞了黑黃豆、黃豆、大米,搞營養食堂,嚴重的人去吃,那是59年、60年的事情。
要飯的那多,一股水。一般是婦女去要,男勞動力要做事。去要飯當天去當天回,自己吃還要帶給小孩吃。拆屋賣換米的多得很。把鉶條(音,屋頂的一種木構件)拆了,用棍子把房子撐著,賣了換米。
要說沒飯吃的原因,59年塔耳有點災害,算是嚴重的,也有蝗災。主要是旱災。沒有多少人抗旱,大半鋼鐵等,把勞動力這裏一調那裏一調。但主要的還是政策的原因,上邊要求完成任務,沒有吃的也要交。不服從勞動力調配的捆綁吊打,不給飯你吃。做得多吃得多,勞動力有吃的,但家屬要吃。做夏家寺的時候,有的人做得多的還能帶一點回去吃,做得少的自己都不夠。
老人六 女 67歲 三裏橋
我不是湖北人,因為姨媽嫁到黃陂,介紹我也嫁到這裏。當年老家也在餓飯,但是比黃陂強一點。每一個人,小孩有三兩米一天,男的12兩米,女的3兩米。16兩一斤。老家修水庫修路也死了不少人。四類份子,沒有吃飯就讓他們挑擔子,挑著米跟菜到工地,路上就死了。
我們後靠住在山上,很苦。我丈夫弟兄五個,小的還小,我四個小孩。文革開始的時候,我大兒子四五歲,就把兒子關在家裏。小兒子歲把多,還在爬,把門敞著丟在屋裏,拉的屎搞得耳朵、頭發上都幹了。我的姑娘三歲多就開始放牛了。
我去人家家裏洗衣服,是人家請的,錢也要交隊裏。早上出去,天黑了八九點鍾回,我的女兒哭也好笑也好,眼淚放在耳朵裏頭裝倒(流到耳朵裏),真造孽。
那時候布匹緊張,走人家要借衣裳穿。家大口渴的,哪怕發了布票,不能買布做衣裳穿,否則口都糊不住。當時我的照片還在,前邊的頭發都掉了,操勞太狠。我媳婦看到了照片,說媽媽,你看著比那時候還年輕些。我那時才20多歲。
我鄰居家的姑娘,很小的時候,冬天,她媽媽去忙去了,把她放在椅子上一綁,放個火壇在下麵,搞個破帳子在身上搭著。小孩的腳不斷地蹬,帳子燒著了。幸虧大人放工發現了,否則就燒死了。
那時隊裏事情多,忙,去晚了要扣工分。搬到這邊的第二年,我家的二娘的兒子當時還小,二娘到河邊上洗菜,他跟著媽媽到河邊。二娘過一下要上工,忙著回去炒菜,小孩就掉在河裏去了。要不是有人看到了救起來就沒有命了。
再說76年搬遷,我們村在水庫裏,沒有公路,隊裏有船,用船運,房子已經拆了,門、瓦、窗子都要拆過來建新房。
我們在水庫上,全家六口人,在大壩上搭個棚子,在地上打地鋪,住了三四天沒有車子。沒有柴做飯,在山上撿起點柴。沒有錢買柴,也沒處買。搬遷是部隊來拖的,我們是年裏頭(76年底)先下來的。怕有好多東西,兩家人的東西不夠裝一車。
來三裏橋以後生活稍微要好些。知青點田裏的麥子、豆子,隻要放了工,我兩個兒子就去撿(剩下的麥穗等)。弄回來在屋裏用忙椎捶,打了一缸子麥子,喜死了。國家也給了米,文革吃不飽,到這時候才吃得飽。
老人七 男 66歲 武湖
我們灣子是個好位子。前頭是小河,後頭是大河。水源可以,土地也比較出彩。大部分是土房子,少部分是石頭砌的牆,那時候還沒有紅磚。沒有紅瓦,隻有布瓦,就是那個黑瓦。塔耳那時沒有公路,隻有小路。
59年我們灣子九十幾個人,餓死了五個。臧家田是個大灣子,死的人多,開始死人有人哭,後來就沒得人哭,沒有精神哭了。說那些叫看不完。59年我們灣子沒有旱澇,沒有天災。
死的人不談,活著的人不曉得能維持幾長時間,吃樹根,蕨根,野菜都沒得吃的。不曉得幾多人吃了不能吃的東西中毒,有的死了。年紀大的人曉得那些東西鬧人(有毒)哪些不鬧人,但年輕的不知道,弄回來就煮著吃。人長樹大的人到紅安那邊去要飯,人家看到細伢給一點,老人給一點,十幾歲的去就不給你。那時有力也不好下,沒有工打。你去搞耕種,沒有種子,隻有要飯,挖不鬧人的東西去吃。政府也無法,本來是不容許去討米的,破壞形象吧,後來隻好讓人去討米。張體學省長把他部隊的玉米節約一點來度塔耳人,十六兩的秤,一個人分四兩。搞成粉子,用點青草葉子,還能度幾天。
我們灣子全部淹在水裏麵。60年就淹了,灣裏的人都不願意搬,怕水淹不到我們的屋,老人說那回去拆房子不是白拆的嗎?後來落大雨,全部淹在水裏麵,東西在水裏撈,家具、檁子用繩子係著往岸上拖。深的地方人不得去,在繩子上係個石頭,往水裏一甩,往上扯檁子。撈起來一部分,亂七八糟的東西沒有要。在高處搭個棚子,買的油煤氈蓋著,臨時住。這樣住了幾個月,國家看到這個情況,安排大部分人插隊,少數人搬到武湖。插隊嘛,有親戚的,有同姓的,有朋友的,先住下來再說。還要人家同意。當時地都不多,人家未必同意。一二十人過來到人家的灣子,未必安置得了。少數安置不了的就到了武湖。好些人搬到武湖堤埂上,無法生活。一戶人家大概給了幾十塊錢,照顧一點材料。一家給0.5或0.7個方,得1個方的還不多。我們來的時候到處是蘆葦、亂草,駭死人。在這裏住不慣好些人回去了,到別的位子插家。有的灣子土地沒有全淹,先搬來不習慣,又搬回去了。
這裏大隊有個灣子跟我們是同姓,我的大伯就找到這裏,他們同意我們過來,我們灣子就移了30多人。那是個小灣子,開始插隊的時候有荒田荒地,我們來了開出來,挖塘養魚,還算好。小孩們讀書也就轉學到這裏,上學要走五裏路。我在這個灣子住了20年。後來人發展多了就有矛盾,就要受些欺負,說一些蠻不好聽的話,說我們是野人。後來我們30多人就都搬到現在這裏來了。
第一次從老家搬到武湖,隻有幾根爛檁子,沒有車子運輸,借了板車往這裏運。(根據現在的公路裏程,兩地距離估計百裏。)先背的背抬的抬,走了八裏路,再去借板車往這裏拉。板車還不能借久了,人家自己要用。我們是寸木舍不得丟,都拖到這裏,在露天放著。
我的父親當時並沒有餓死,吃穀殼子,就是糠頭。糠頭吃了解不出手來。沒有辦法,醫治也沒有條件,請一個叔爺爺用銅鑰匙在肛門裏挑。再不能吃糠頭,第二年就死了,當時四十七八歲。我弟兄四個,我弟弟隻有四五歲,加一個妹妹八九歲。我哥哥大我十歲,當時可以勞動,小哥身體特別不好,不能做。
搬過來以後,我15歲的時候,大哥小哥分了家,我和母親、弟弟、妹妹一起生活。檁子沒有給大哥。我大哥不錯,說父親不在了,照顧我,不給可得。
我16歲開始做窯,在鹹寧,跟著鄔家畈的鄔師傅。做了一年,他跟我講的是90塊錢,生產隊要我交90塊錢,等於一分錢沒有掙到。回來的時候師傅因為貨沒有交出去沒有回,他給了我100塊錢,等於多給了10塊;又給了10塊錢的路費,還有一套衣服,外加四斤肉。
第二年我又出去了,到通山跟我大舅做坯子。不學徒弟了,我做幾多得幾多。這一年搞了四百多塊錢,生產隊交了320塊。生產隊怎麽曉得我賺了多少錢?他們不曉得,是我自己說的。我交了錢,生產隊按工分套,糧食這些東西,其他社員分什麽我們家分什麽。剩下的百把塊錢,用在過年待客、零用等。這一年我17歲,就這樣養活一家人。
第三年坯子也不做了,我自己出去當師傅。在通山,我找一位劉師傅要了個場子,場子他不要我的錢,隻要能送個禮吃個飯就行;坯子要給他燒,20塊錢一個窯。隊裏六個窯,我們兩個人,做了六個窯不夠做了,後來我們就自己打窯燒。但是沒有賺到錢,因為柴火供應不上,做不下去了。劉師傅說,你們不曉得事,過節你們沒有來看我,以後場子就不給你們燒了。雖然沒有賺到錢,生產隊的錢還是要交,不交錢要罰款,要住學習班,不給工分沒得吃的。沒有錢想辦法,我就去借錢,把生產隊的錢給了。
第四年又到通山去做,賺了點錢還了帳,又給了生產隊320塊錢,自己沒有落到錢。
第五年出去做賺了些錢。四個人擱夥(合夥)搞大包,做坯子,打窯,燒窯,出窯,砍柴,都是自己的。那一年做了14個窯。當地生產隊供應我們米、油,一個窯給80斤米,兩斤油。一年下地一個人分了700多塊錢。
第六年火氣不好,下大雨,山水漲大了把瓦坯子淹了。我們跟生產隊的說,希望原諒,是天災,我們吃點苦,你們也吃點苦,我們做了不能白做。他們還好,給了我們路費,糧食沒有算錢。這一年還沒有到頭,又換了位子做坯子。把頭年的錢湊了320塊給生產隊,算一個勞動力。
就這樣,我做了六年窯。再後來不準做窯了,回來在生產隊搞生產。把我抽調到大隊去做事,帶著隊裏的二三十個勞動力,組織突擊隊治山治水,平整土地,把小山坡用彈藥炸平。還在農科所做過,培養種子。這是七十年代的事情了,我的弟妹長大了,生活就可以了。
84年來這裏的時候隻有一點檁子,別的都沒有,分給我們的農具、耕牛我們爭一口氣都沒有要。我們一共七家人一個組搬到這裏。我83年先過來的,第二年母親和弟弟過來,住棚子。
這裏當時田地多,村民願意把田給我們種。每家幾十畝,半邊戶都有25畝,我大哥有40畝。我們當時苕頭日腦的,欠田種。多種多收,但人蠻吃苦。這裏的人種怨了,所以願意把田給我們種嘛。我們來房子沒得,牛沒有,開始借別人的農具和牛,住也是借人家的屋住著再說。後來買了一頭小牛。我們搬來是自由搬遷,路沒有路,漢施公路那時也沒有,一腳下去泥巴這深。
我們賣點穀,賣點油菜,搞了幾個錢,自己印的土磚,搞幾根爛檁子,用油煤氈釘著,搭個棚子住下來。別人說我是原始人,別人住紅磚房,點電,我住棚子,我在棚子住了五年。又搞了點錢,在豬棚裏做了兩間屋。修路又摧毀了。連我的小塘跟屋賠了我八九千塊錢。2001年在那邊又做了兩間樓房,住了七八年,又搞小區,搞集中,又把那邊拆了,搬到這邊小區來。小區一個標準戶160個平方,有兩個兒子,一個結婚了,可以搞個分戶,就是80個平方,超出原來房子麵積的要給錢。這邊住了兩三年,要比以前強些。沾了黨的光,拿了兩個錢,自己再做點事,生活就可過。
我們當時來,武湖本地居民不多,隻有幾千人。第一批移民,塔耳公社四萬多人,搬了快三分之一的人走了。後來又搬,整個塔耳移了兩萬人。那些年大工程多,院基寺、夏家寺、泥河、巴山幾個水庫,漢北河,武湖大堤,小的不算。移民很多就安在這邊。我們這一代人得了共產黨的享受,得了那邊修的閘。
59年的事情,不怪國家,不怪毛主席,怪蘇聯討債。毛澤東性格蠻直、蠻硬,為了硬氣,我沒有也要給你,不是有意迫害中國人,中國人不會迫害中國人,對不對?我沒有怨恨。所以要加上這一點。今天的共產黨關照我們老人,我們為什麽會怨恨呢。我今天得了享受,我要念共產黨。目前很多問題,村霸,路霸,偷,搶,政策不是蠻過硬,要我說,我隻能說擁護。這麽大的國家,要治理好,人人滿意,那是不可能的。不過歪風邪氣還是要正一下。
老人八 男 85歲 武湖
我們的老房子做了大市場,現在土地七成已經征用了。
我們老家在西李家大灣旁邊的李家嘴。我們最初是62年來的,看地做房子,63年三月份搬家。灣子裏有後靠的沒有搬來。祖墳靠高處的在,低處的淹了,清明節還回去上墳。我有一二十年沒有回去了,孩子們回去燒,把點紙在水邊一燒一叫,就解決問題。
修水庫的時候我在漢陽做窯,不在家,61年返鄉。59年我們灣子老年人餓死了幾個,後生還冇死。我沒有親見,我不在屋裏,回來發現有的老人不見了,不在了。水庫漲水的時候,時起時落,一淹那就不象樣子,健勞力搶材料,勞動力不行那就沒有辦法。62年到湖裏(武湖)來了,開始做房子。搬到武湖的是少數,多數沒有搬過來。我們來的上十家人家,隻有三家有材料,也就間把的材料,還是短的,好的還冇搞到。一家安置給500塊,做房子,公家做的,但我們人要幫忙。500塊沒有發到手裏,一個隊有個主,他安排。隊裏安排我到漢口買材料,我住了幾個月,漢口買不到又到縣裏,縣裏屬於半買半支援。如果指望漢口那還是不能夠成功。(老伴插話:建房子一開始是半架屋,用土磚一邊做一個牆,就是搭的個框框,沒有隔牆,上十家人是通的,各家互相看得到。後來各家用土做了隔牆,這樣你也看不到我家,我也看不到你家。)
來的時候,這一塊是隊裏最好的地。我在這後邊住,水起來就淹,一淹淹那麽深,一展平洋,沒有堤沒有坎,後來做武湖大堤才攔住去了。糧食冇得糧食,人歪歪倒。淹得屋隻剩下個墩子,水離屋裏隻有尺把高的樣子。我們房子的墩子是以前武湖住的有錢人請人挑土做的。我們就躲到別的地方去,有一回我在新洲住了半年。大半住到別個灣子裏,其餘的搭棚子住。住到別人家裏就要說好話。水來了是分場的支持,安排船,把人、被窩、行李弄上船,好端的東西就端一點,牛、豬、雞都要帶走。有人專門劃船,劃到新洲的山上有十幾裏路。這個大堤(武湖大堤,應是指長江大堤武湖段)修起來後就好了。(其妻插話:剛來這邊,是車子送來的,一家一杆屋,不管幾多人,來了百事冇得,要燒火,到新洲買了一擔茅草回。這是引火用的。再到附近去找東西燒。當時來了五個人,婆婆,我們兩個,加兩個小伢。64年發大水的時候,百事都淹了,水在門前,要進水,築個埂子,不讓水浪進來。我們搬到新洲的山上去了。住在人家屋裏,是沒有人住的屋子,黑屋子,晚上蚊子曉得有幾厚。過幾天水退了才回來,搬回來看,百事都冇得了。)
說搬家,我們不願意搬也得搬。灣子淹了,搬到山高頭,在別人灣裏,閑言閑語多,不好聽。搬到這邊起碼田多地多,有田種,有事做。現在地少了,大半在外麵打工。
我家裏五個伢,那時多在讀書,在屋裏這呀那,還有老人,兩個人做就不能保證口糧。別人家勞力多的能吃幹的,我們家喝清的,減餐。這裏比老家開化些。是平原,開化些。年輕人讀書,上進。老年人呢,還是習慣老家,那邊山區,自靜些。
來了以後,開溝,修泵站,漢北河,武湖大堤,都要去勞動,去挑土。象修漢北河,65年、64年吧,挑一天土有半斤米的獎勵。那時候1400畝地分到三個小組,由這個組來組織勞動力,農民做事打工分,過年決算以工分為依據,做工分都在本子上記了在。到81年分田到戶,結束大鍋飯。
附:梅店水庫移民訪談
老人九 70歲 三裏橋
三裏橋的組建,鄧畈的三個大隊,紅蓮、紅根、白水河,屬於梅店水庫移民,66年定點,68年開始做房子。梅店三個隊是第一批。梅店水庫是66年開始修的。大石橋、救命寺也是梅店水庫移民。新塔、長堤、東河、沿堤、河邊、童門口是塔耳夏家寺水庫的移民,風鬥湖是長堰、甘棠的移民。長堰移民是因為修夏家寺水庫的引水渠,甘棠是因為修飛機場,就是六指飛機場。蔡甸的中盆(?)水庫也移了一部分過來。二道河村主要是縣河(灄水)改道搬過來的。整個三裏橋近兩萬人,全部是移民,是老蘇區的人。
這個河就是原來的縣河,現在成了死河。縣河不改道,大堤不能修,為了安置移民,在武湖沙口修了幾個泵站抽水,把內部的積水排幹。全縣的人都來做縣河改道。北邊從前川東寺起,一直到現在武湖的出口新河橋。之所以叫新河橋,就是當時改道取的名字。
任士舜(原長江流域規劃辦公室黨委書記)是梅店人,原海軍副司令員唐凱也是梅店人(唐凱為開國少將,職務應為原工程兵副司令員。)修梅店水庫時全部大動員,幾十萬人參加,有兩個堤,東堤西堤同時開工,吃不飽,生活艱苦,搞人海戰役。
梅店水庫修在梅店河上,河水很好。梅店鎮在水中心,老街都是鵝卵石鋪的,靠南邊的以姓任的為主,中間和北邊都是雜姓。老集鎮的土土質好,是油沙土,出蘿卜、蔬菜,當時供應長軒嶺、姚集、蔡甸、研子。梅店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要是沒有修水庫,就不會有石門,石門是撤區設鄉的時候設的新鄉鎮(現在石門歸長軒嶺街道管轄)。梅店有街道形式,管轄一萬四五千人,鎮上有一兩千人。原來有一個廟,菩薩打了以後做了梅店小學。
我們初來搭棚子,高頭用汽車拖到黃陂小南門,再用小船拖到大潭,翻堤以後再用這邊的船運過來。瓦,生活用具,家具,農具,都搬過來。66年從鄧畈開始,搭棚子,67年做房子。我們是67年搭棚子,68年做房子。原來地都是平的,這土埂子(房子所在的土埂)是我們挑土挑的。蓋房子政府的政策是依人定鋪,依鋪定房,平均大概一個人五六個平方,天上的(屋頂)都是自己的。
開始下來不習慣。我們高頭不種棉花,這裏種棉花。種水稻後大量得病,主要有三種,血吸蟲,鉤端螺旋體,出血熱。野老鼠咬了以後得出血熱。老年人死了不少,成排的勞動力病倒。整個三裏橋死了隻怕有大幾百上千人,哪個灣子裏都死得有人。
現在看這裏有樹,當時一片汪洋,都是湖,用拖拉機耕種,修人工排渠,黃陂的水利局局長謝新武(音)當的指揮長。
我們才來的時候打碼頭,跟吳店、新洲的人都打了架的。原來武湖、北湖是通的,後來修了堤。他們不要我們到他們那裏去砍草,跟武湖農場打了個架。當時心蠻齊,有消息鑼一敲,纏一個白毛巾,男女老少上陣,拿著衝擔、鍬械鬥。沒有打死過人,打傷的有,傷了各人自己去診。
跟部隊扯過小皮,為他們種的菜等,不嚴重。至於知青,礄口區衛生局的在“知青點”,紅梅村和鄧畈村的是礄口區房產局的。他們做的房子後來交給大隊了。
三裏橋的人在解放前為國家做了貢獻,解放後舍棄了家園,在這裏創業。梅店水庫移民12000人,夏家寺起碼應該有一萬多。東西湖也有夏家寺水庫的人,還不少。梅店有夏家寺的教訓,整體搬遷,夏家寺滿處是散的。當時叫三裏橋革命委員會。
一來就專門淹水,69年、70年、71年年年淹水,顆粒無收,門前都是水。當時武湖泵站還沒有修,水沒出去。我們這裏叫黃陂的水袋子,地勢最低,武湖、六指等地的水都匯集到這裏。所以有個救命寺。水大,浪大,拍在岸上一拍拍得一轟。
大水來了,有的人就搬到墮髻山(音,即新塔村所在崗地)去逃水荒。政府派人來,雞、牛、豬都趕上船,鎖豬上船的時候豬慘叫叫得震心。有的隻是人上船,什麽也不要。有的住到民眾家裏。其餘的到縣政府大樓住著,一般住到上十天。(采訪至此來了一位老年婦女,說自己當時一頭挑一個孩子,一頭挑破爛東西,在墮髻山上住。住在人家的牛欄裏,人也在裏麵睡,牛也在裏麵睡)。水不退不能回。少數男的還要留在屋裏(村裏),怕人偷東西,也怕屋倒了。把木料用鐵絲一鈕,做成木排,綁在石頭上邊,或者打樁子係在樁子上,上頭用彩色布罩著防雨,人在下麵歇。水退了,跑到墮髻山,挑點穀回來,救濟的,回來沒有辦法加工,沒有碾米的地方。挑到黃陂、吳店等地加工。有的人看到這種情況又搬回去了。後來又有人跑回來。
72年73年的樣子,李先念的秘書到漢口看任士舜。我們這裏的人到任士舜那裏反映情況,任士舜說,你們寫一個東西,具體情況送到我這裏,我轉給中央。於是李先念寫信給衛生部長劉湘屏,也就是謝富治的夫人。信記得是這樣寫的:湘屏同誌:請派幾個醫務人員到湖北黃陂武湖墾區實地調查研究,情況屬實,太無人道主義。來調查後,搞小改革,開始種玉米、高粱、黃豆,不行,沒收入,後改為種棉花,派雲夢等地的人指導我們種棉花。這裏74年以後就好了。吃救濟,辦貸款,日子可過。
附記一點個人的感受和見聞。
走在移民區,僅僅看居民住房,大體上已經看不出和黃陂其他地區農村有重大差別。三裏橋許多移民修的三層樓,武湖一帶很多移民都住進了還建小區。武湖一些地方已經是高樓大廈,正在建成為漢口城區的延伸部分。三裏橋離漢口北很近,漢口北的家具城已經修到了離三裏橋集鎮幾裏路的地方。相較於安置丹江口水庫移民的全國最大的移民鎮鍾祥柴湖鎮,這裏的民生麵貌和城鎮發展總體上無疑要好上很多。
走進一些村子看,還是可以發現這裏和其他農村的區別。三裏橋的移民村,雖然村名是新的,但村民小組的名字卻是塔耳老家的,不同姓氏的灣子房子做在一起。三裏橋集鎮一帶,夏家寺水庫和梅店水庫的移民的房子一棟接一棟沿著灄水故道綿延幾公裏,這種布局在黃陂其他地方可能是沒有的。灄水的故道,如今已是一潭死水,顏色暗綠,汙染嚴重。
這次采訪是隨機進行,碰到哪位是哪位。老人們都很客氣,對人很尊重,令人起敬。老人們談起當年,基本都是很平和的語氣。對當年的苦難並沒有很多怨言。有幾位老人談起了現在國家對移民的優惠政策,他們表示心裏有數。多數老人表達了對塔耳家鄉的懷念。
查閱了六十年代中期的黃陂地圖,當時的武湖比現在大很多。三裏橋一帶其實就是當初的武湖湖麵。當時的灄水注入武湖,然後在陽邏上遊一點注入長江。當時的三裏橋、武湖、大潭的水患問題可想而知。據百度百科資料,五十年代以來武湖麵積減少了約100平方公裏。這消失的100平方公裏,應該就是建了移民安置區。這種情況和柴湖驚人地相似。都是安置在荒無人煙的荒湖灘。這也難怪,我國已經開發了幾千年,多數地區人口稠密,除了荒湖灘,哪裏還有空地集中安置幾萬移民呢?
看地圖黃陂幾個大水庫麵積並不大,木蘭湖也不過20平方公裏。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移民?仔細想想並不難理解。水庫一般建在山區丘陵地帶,淹沒的是地勢較低的地區,如河穀平原。山區不比平原地區,河穀地帶農業條件交通條件最好,是人口最為集中最為富庶的地區。丹江口水庫修建以前,庫區縣的人口密度可能不過每平方公裏百人,但丹江口水庫麵積700平方公裏,這包括
原來的河麵麵積和淹沒麵積,搬遷的人數卻多達48萬(一說38萬),淹沒區人口密度不下700人,起碼也有500多人。
當然,建水庫淹沒的不僅是移民的房舍田地,山區的曆史建築、文化遺存其精華絕大多數都在河穀地帶,蓄水以後也都沉入水下了。丹江口水庫淹沒了均州、鄖陽、淅川三座古城。許多古鎮以及武當山的半數道教古建築,還有香嚴寺的下寺等眾多廟宇都已在水下,淹沒的古墓葬也數不勝數。這些是文化上的重大損失,起碼是重大的遺憾。夏家寺水庫下麵到底淹了多少古建古跡,價值如何,還沒有看到相關資料。
黃陂南部集中安置的移民,數量尚未見到權威數據。據此次移民介紹,估計不會少於三萬人。柴湖是全國乃至世界上最大的水利移民集中安置地,當初安置了4.9萬人。黃陂南部湖區集中安置移民的規模,可能在全國都是排得上的。
三裏橋集鎮附近還有前年丹江口水庫的移民,來自丹江口市浪河鎮浪河口村。在這裏也采訪了幾位移民。他們對國家政策一致給予較高評價,老人們懷戀故土不願搬遷,年輕人則表示願意搬遷。移民們對國家政策實施中的存在的具體問題不無怨言,這些已有報紙有詳細全麵的報道。但是比起五十到七十年代的老移民,不能不說今天的安置條件好得太多。畢竟,國家在進步。
而今木蘭湖成為著名旅遊景區,梅店水庫旅遊也正在開發,到這裏旅遊的年輕人,可能很少有人了解當初水庫建設者和移民的重大犧牲。網上的導遊詞,有的將木蘭湖附會成古已有之的天然湖泊。不知當年的建設者和移民知道這些,將作何感想?
南水北調移民要修紀念館了。希望武漢市政府也認真考慮下在木蘭湖建一個夏家寺工程紀念館,或者最起碼修一座紀念碑。當年數以十萬計的建設者,尤其是身兼建設者和移民雙重身份的塔耳移民,已經被忘記太久了。市區的網民,有興趣的不妨也親自到武湖、三裏橋、大潭走一走。不遠,漢口隔著一條河就是武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