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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埋伏

(2012-09-03 17:05:37) 下一個
玲瓏是隻烏龜,他在活過百歲之後的某個黃昏,遭遇了此生中的大變故,他被活埋於一方行將幹枯的小池塘中央。當一筐筐泥土朝他周身傾瀉而下,他靜靜地伏著,沒有爬動。很快,黑暗籠蓋了一切,他身負重壓,再也動彈不得。

玲瓏從此過起了絕對黑暗的日子,他微弱地呼吸,四隻爪子,整個頭部,還有嘴巴,隻能稍稍移動幾分,濕濕的土壤,是他唯一的水源和養料。有時候他感覺到周圍一片潮潤,那該是大雨滂沱的天氣,而當泥土幹燥板結的時候,他曉得是大旱天來到了。嚴寒降臨時,他開始冬眠,悶熱難耐時,他憶起炎夏。失去行動的自由,又失去了日日夜夜這個概念,時光該怎麽打發呢?

作為消遣,他開始回憶已過去的百歲光陰。

玲瓏不記得自己的身世,他在哪裏出生,誰是他的爹娘,他都不知道。記憶中最早的印象是住在一隻大大的白瓷盆裏,一汪淺淺的清水,一片光滑的石板,斜斜的,一半在水中,一半露出來。而瓷盆沿,又高又光滑,他常常用兩條後腿將身子撐起來,一雙前爪在光可鑒物的盆壁上來回抓撓。喂他食物的,是位胖小子,乳名喚作大耳朵。玲瓏先前怕生,每回有人在跟前窺探,便不吃也不動,等人都走開了,才獨自吃喝遊玩,爬來爬去。

後來,玲瓏長大了,吃飯時不再在乎是否被人瞧見,被大耳朵拿起來捧手心裏,也不怎麽害怕了。放他在地上,他也會到處爬,去探幽尋秘,自個兒找樂子去。

五歲的大耳朵,要開蒙上家學了,老爺給起了大名,順便也賜了玲瓏這麽個雅名兒給他這隻大耳朵的寶貝烏龜,皆因他的背殼如碧玉般玲瓏剔透,煞是好看。上學沒幾天,玲瓏被大耳朵偷著帶去學堂開了回眼,結果不知被哪位同學告密給先生,傻小子挨了兩頓打,手心被打得通紅,是先生的諄諄教誨,屁股被打得淤青,是老爺的狠狠關照。玲瓏沒什麽事,隻是差點被老爺抄起來扔出屋去。

大耳朵人挺地道,玲瓏跟了他幾十年,從沒遭過什麽罪。其間也有玲瓏不在大耳朵身邊的日子,比如遊學啦,趕考啦,出仕啦,被貶啦,起複啦,凡是讀書做官當老爺的,總要有那麽幾回跟家人短暫分別。玲瓏還算是幸運的,未嚐被丟棄不顧。他記得有幾次跟大耳朵出門坐大轎,外麵鳴鑼開道,前呼後擁,玲瓏就趴在大耳朵腳下的錦繡墊子上。

大耳朵老了,榮歸故裏,頤養天年,兒孫繞膝,到了八十大壽那年,他兒子們就商議著要把玲瓏拿去放生,地點選在鳳凰山保勝寺門前的大池塘。頭一天,大耳朵親自喂了他一頓真正好吃的食兒,活的蚯蚓,嚼在嘴裏那個鮮!臨放生那天,六丫頭那個哭啊,死活不依,大耳朵也在一邊揮手跺腳:“放什麽生啊?算了算了。”

六丫頭是大耳朵孫輩中的老麽,一出世就被嬌生慣養,打小就跟玲瓏玩,雖是出過幾回狀況,可到頭來還是人龜均無大礙。要說她是摸著龜背長大的,亦不過分,對玲瓏可是太有感情了,在大家族裏唯有她見天玲瓏爺爺玲瓏爺爺地亂叫,居然還給叫開了。六丫頭長到八歲那年,去了趟京城,回來就把後頭那個爺給省了,說是叫著累贅,孩兒氣,玲瓏爺爺就又成了玲瓏爺了。

六丫頭她爸,也就是大耳朵的長子,是主持放生儀式的,輕易不肯放棄,隻得將六丫頭喚到一處,低聲相哄:“六丫頭你也老大不小了,家學也上了兩年,算是個斷文識字的讀書人了,該明白個事理,你爺爺八十高壽,給咱家帶來多大的福氣,放生是圖個吉利。你玲瓏爺是個壽龜,放生在佛家寶地,輕易也不會到處亂跑,等過個十天半月,咱再去悄悄把他尋回來,對人就說你玲瓏爺在外邊過得不舒坦,自個兒跑回來了。”

那不過是幾句哄孩子的話,六丫頭就當真了。又一想,不妥,就對她爸說:“那放生池我也去過幾回,每回總見有好幾隻大烏龜趴在那兒。今兒個咱把玲瓏爺一放生,到時候可不容易認出他來,作興還不得把別人家放生的烏龜給錯抱回來?”六丫頭她爸繞不過去,就想到將玲瓏兩字刻在龜背上。轉身去到書房,取出刻印章的刀來,在龜背上刻了玲瓏兩個篆字,工整秀氣,人人喝彩,總算將六丫頭給哄住了。

玲瓏到了野外,沒了約束,自然願意到處去逛逛。這一逛,從山裏到山外,過叢林,涉大川,跨田園,一趟流浪曆程,花去好多年時光。其間,清泉之甘冽,霜葉之紅豔,晨霧之迷離,積雪之晶瑩,自是奇趣無窮。忽一日,念起大耳朵六丫頭一幹親人,還有那座大宅子,便有了回歸故裏的想法。返鄉之途又耗去若幹年光陰,爬進大宅門的那一刻,玲瓏頭一回感慨萬千,老淚縱橫。

老屋依舊,大耳朵已然駕鶴仙去,連六丫頭她爸也已到了風燭殘年,身心俱衰。而六丫頭呢,先是去了省城念書,算是開了風氣之先,後又出洋留學,更是做了鄉下人不敢想象的事。

玲瓏好在背上有字,家人識得,族裏族外紛紛將玲瓏歸家之事奔走相告,無不稱奇。

在老屋又過了幾度春秋,聽說六丫頭已悄然歸國,卻並未見她返家省親,私下裏傳聞說是她乃女中豪傑,約了一班同誌,要舉甚麽大事。玲瓏鎮日閑逸,陪著六丫頭她爸在前庭曬太陽,眼見他鬱鬱的,一天不如一天,一時不如一時,終至氣絕魂離,撒手歸西。

六丫頭回來奔喪,一身素縞,見到玲瓏,忍不住捧起來親他的背:“我的玲瓏爺啊,說好過十天半月來接你回去,卻怎麽也找不著你。十幾年都過去了,你倒好,還能自個兒尋回家。”

出過殯,做七,上墳,六丫頭在家待了好些日子,有時深夜出門,或幾日不歸,有時家裏來一幫生人,晚上摸著黑在堂屋裏計議事情,玲瓏常常伏在六丫頭的雙膝,不覺入夢。

那一日,玲瓏早起心中特別不爽,一股衝動要出屋去。見天光未明,六丫頭尚在熟睡,便強忍著待在屋裏。突然外麵一片喧嘩,門被撞破,一夥帶著刀槍的人紛紛闖入,六丫頭迅即起身,枕下抓過短槍,隻射出一發,不及填彈,遂將短槍擲出,轉身抓過梳妝台上未入鞘的鋼劍,奮力殺向敵群,無奈人多屋窄,突圍不成,受傷被俘。六丫頭一介革命黨人,聚眾謀反,壯誌未酬,反遭家破人亡,自是千古恨事。玲瓏是她家風水寶物,遠近聞名,亦在被毀之列,未挨上刀劈火燒,隻是被深埋於層層泥土之下,實屬萬幸,埋他的人未必知道,百齡之龜在重重土壤圍困之中,依然得以生存,龜息法之了得,凡人怎能認識得到。

玲瓏用了超過百年的時間,在地下慢慢回搠完他那段在地上的百歲光陰。他修練到心靜如止水,悟了道,卻並沒有升天。

他還活著。

頭頂上傳來的嘈雜聲,著實攪了他的安眠,持續了好長時間以後,光亮刺進他閉了百年的雙眼,他忍了好久才將眼睛微微睜開。

得以重見天日以後,玲瓏在一處玻璃房裏住了些時日,見識了不少新鮮玩藝兒,會響的,會亮的,會閃的,奇奇怪怪,林林總總。最多的,還是來瞧他的人,老老少少,穿著怪異。對他來說,這是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玲瓏再一次被放生了,養護他的人在他背上按了個小東西,他使勁伸出脖子,扭頭去看,卻怎麽也瞅不真切,由它去吧。重出江湖,這回卻是無家可歸了。那座老宅子以及周遭的一切,都是那麽陌生,那麽不可思議。他進到山裏,那座禪寺還在,又似乎不一樣了,光鮮亮麗,莊嚴輝煌。池塘也不再依舊,沿岸砌了一圈紅磚,周圍還添了雕花的石欄。白天,好些個長長方方的大家夥,底下按了四個大輪子,輪番開來,一排排停在山門前的廣場,許許多多人從那兒出來,跨過山門,進到寺院中,過後又出寺回到那些長方盒子裏,被載著離去。

玲瓏在遠處待了大半天,趁著朦朧月色,緩慢地向別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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