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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筠放慢了步伐。她似乎感覺到有人在後麵跟著,似乎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她。她遲疑了一下,幹脆停了下來,轉過了頭。那瞬間,那兩雙曾經互傳愛慕卻又分離多年的目光相遇的瞬間,讓汪筠也驟然地感到那常在夢中在幻想中出現的情景終於呈現在了她的眼前。她的頭頓然恍恍發暈,心咚咚地跳。她肩上的皮包一下子滑到了地上。那瞬間,讓亦雄也止住了腳步。是她,噢,真的是她!他感到心中的情感在沸騰。他理不清此時此刻的感覺是喜悅還是悲傷。這個曾給他帶來愛情的甜蜜,初戀的純真,並互訴永遠相愛的女人;這個又讓他從幸福無比的愛河中驟然墜入痛苦深淵的女人;這個讓他在悲傷絕望中卻又無法忘懷的女人,竟然讓他在這異國它鄉的美國相遇了。
“真是你!”當他將那千萬個思緒和無盡的情感匯成這簡單的三個字時,連他自己都不知為什麽說得那麽的低沉和平淡。
“亦雄?”當汪筠從凝固中恢複過來的時候,那喜出望外的表情立即呈現到她的臉上。她拾起滑到地上的皮包,向亦雄走去。亦雄依然木立在那裏。他想張開雙臂將迎麵走來的汪筠摟入懷裏,象當年他們相愛時一樣;象這些年常常在夢中出現的情景一般。可他卻抬不起手來。此時此刻,由他心底湧起來的一切隻是一片悲涼,一股酸苦。雖然,他內心中從不相信,或者說從不願相信汪筠是個見異思遷的女人。但是,她的確是離開了他。不僅是離開,而且是那麽絕情地在他的眼前消失了。連一句解釋都沒有,連一點音信都不讓他知道。汪筠朝亦雄走來,漸漸地她的步伐減慢了,她那沸騰的熱血冷卻了下來,她那充滿驚喜的臉龐轉成了拘謹。她看到了亦雄那毫無表情的目光。她那顆載著十五年歉意的心緊縮著…
十五年前,就在汪筠和亦雄象其他同學們一樣帶著焦慮的心情等待著分配,又帶著美好的夢想憧憬著未來的時候,汪筠接到了家中的急電:速回家,弟。亦雄匆忙地將汪筠送上了返回家鄉的列車。
“到家一定來信,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隨後,亦雄又加了一句。“我等你回來。”
汪筠的母親,這位養育了四個孩子的母親,這個小鎮上唯一的一所中學的校長, 終於在經受了多年的苦難和重擔下,積勞成疾地病到了。醫生的診斷是:腦出血, 繼發昏迷及偏癱。那時,汪筠的父親已經在三年前去世了。這位五十年代,曾和汪筠進入同一所醫學院的父親,在他即將畢業的那年,被打成了右派,發配到了這個南方小鎮上做醫生。在他患肝癌臨終前,上大二的汪筠和在中國科技大學上大一的弟弟都趕回了家。父親望著他們四個,語重心長地說:“孩子,我這一輩子對不起你們,更對不起你們的媽媽。唯一讓我欣慰的是看到你們倆個大的走進了大學。我唯一的願望就是你們將來都有出息。帶好倆個弟妹,讓他們象你倆一樣地考上大學。將來,願你們四人中有一個能留在你們母親身邊伴陪她。”
當汪筠回到家鄉,趕到醫院,看到還處於昏迷中的母親時,父親臨終前的話又響在她的耳邊。其實,她從來沒有忘記過父親的囑托。她總是幻想著,等她大學畢業留在北京,等到她的倆個小弟妹進入大學,她就把母親接到北京來,讓她老人家回到她出生長大,生活求學的地方。不幸的是母親提前病倒了。小弟明年就要考大學,小妹剛上高一,她該怎麽辦呢?大弟比她提前幾天回來的。這個科技大的高才生, 雖比姐姐晚上一年,但由於醫學院學製比其它理科學校長一年,所以,他們姐弟倆今年同時畢業。
“姐,要不然,我今年就先不出國了。”大弟已經被美國的一所大學錄取攻讀博士了。
“不行!你走你的,不要錯過這個機會。家裏的事由我管就行了。”她不加思索地作出了決定。經過幾天的搶救,母親終於從昏迷中蘇醒了過來。但是,整個右半身癱瘓了。醫生對汪筠說,你是學醫的,應該懂得肢體的恢複過程是緩慢的,而且,不一定能完全恢複。怎麽辦呢?那些天,那些夜晚,那些守候在母親身旁的時時刻刻,她不停地問自己。大弟要出國深造,她不願因此而耽誤弟弟的前程。雖然,她父母從未在家中顯露過重男輕女的觀念,但她能體會出他們對她大弟的期望。同時,她自己也一直認為弟弟比她聰明,將來一定有所作為。兩個弟妹還小,還需要照顧。她該怎麽辦呢?她想到了亦雄。如果他在她身邊該多好呀!如果他知道此事會怎樣呢?她仿佛看到了亦雄那深沉而又樂觀的目光。她仿佛已經聽到了亦雄的回答:我跟你一起回到你的家鄉。不,我不能這麽做。她在心裏堅決地否認了這個念頭。她深深地了解亦雄是那種充滿著朝氣,樂觀和浪漫的人。他會作出為愛付出一切的事情來的。但汪筠不願這樣做。她不願讓亦雄同她一起回到這落後閉塞的地方。那會毀了亦雄的事業的。另外, 亦雄終歸是那種沒有受過苦難,沒有嚐過貧窮的人。他是否能承受住這些生活的負擔嗎?汪筠決不願用這現實的難題去考驗亦雄對她的愛。怎麽辦呢?在病床旁陪伴母親的晝晝夜夜,她問了自己無數個怎麽辦。她不願亦雄為此作出犧牲,也不願讓弟妹為此增加負擔。隻有犧牲自己,她心中暗想著。何況自己本是長女,理所應當地擔負起這個重擔。在母親的病情基本穩定出院回家後,汪筠給亦雄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此次回家,隻是因為大弟要出國留學。並且告訴他,她在兩周後就回京。同時,她囑托大弟一邊幫她在家照顧母親一個月,一邊做好出國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