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性與本性---《The Good Earth》讀後感

天性與本性---《The Good Earth》讀後感

龐靜 二零一六年四月十四日

 

密西根又飄雪花。朋友們帶著孩子們渡完春假回來，曬夠了他們享受的陽光花朵海岸美食的照片，然後想起了問我開始退休生活的體驗。比起你們，我享受的是不一樣的境界。最愜意的是晨間桌上一杯普洱，我手中一本書。茶水表麵的熱氣順著暖色的燈光嫋嫋地飄著，悠閑的心情領著我的目光在字裏行間尋味。我剛剛讀完《The Good Earth》（中譯版書名《大地》），心裏還在琢磨自然界的天和地，我們人類的天性和本性。

 

《The Good Earth》寫的是民國初年中國一家農民的故事，1931年成書，一夜之間（1932年）成為全世界最暢銷的書。我念的是2004年的再版（Washington Square Press)。這本書是我退休前一個同事推薦的。他說他小時候看他父親讀這本書，譯成法文的，他也拿起來念，很新奇。青年的時候在英國讀了英文版的，特別地為中國的女人所感動。成年之後再讀，讀出了更多的滋味，而且非常崇拜中國的女人。聽他忽悠得這麽神，我就從網上買了，不到$3，第二天就寄來了。我自己讀進去也是愛不釋手。作者賽珍珠（Pearl S. Buck 1892-1973）憑這本書得了193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她在美國出生，出生四個月之後隨傳教士的父母到了中國，在中國渡過了童年少年時期。在美國讀完大學心理學本科之後又回到中國。她在《The Good Earth》中把平凡的中國人寫得詡詡如生，天性如天，本性如大地。中國作家的名著大多數都著墨於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這是我讀到的第一本寫中國普通人的名著，而且作者是一個四十歲的美國女人。

 

故事是從主人公王龍結婚這一天開始的。早晨，王龍端給他父親一碗加了茶葉的熱水，又在猶豫之間決定了用比平時過量的水擦洗身體。作者開篇如此細膩地著墨於王龍如何用水，水在王龍心目中如何珍貴，因為水是天與地的聯係，是天對地的眷顧和控製。對於一個隻會耕種的農民，水係著他全部的辛勤勞作和日夜希望。那時候的王龍很貧窮。他的父親用了平生大部分的積蓄為他買了一個在財主家廚房當傭人的女人。這個女人叫歐蘭，女主人公，王龍的媳婦。以前在公司時，向我推薦這本書的同事跟我一起麵試工作侯選人。他說他特別喜歡招聘中國女人。讀完這本書我明白了他一定受了歐蘭的影響。

 

王龍的一生都愛土地。他日複一日地把汗水灑在他擁有的土地上。土地是他實現發家致富夢想的對象。而且，在任何時候，土地都能撫慰他的心。在他致富納妾之前，歐蘭一直與他一起勞作，甚至比他更辛苦。正當麥收時節，歐蘭與他在田間收割。陣痛開始，她自己走回家，為自己接生了第一個兒子。安頓好嬰兒，她又回到田間。說她不善言辭，不如說她鏗吝話語。從她返回田間直到日落歸家，她隻對王龍說了“是男的”。那天回到家中，她照常生火煮飯，伺候老公々。她一共為王龍生了三兒三女，其中一女是一個癡呆傻女。最後一次生育是龍鳳雙胞胎。還有一女生在天災大饑荒的年代，她隻讓門外的王龍聽到了一聲嬰兒降世的哭聲，當王龍進來時，她說“是女的”，然後交給丈夫一個死嬰。

 

王龍和歐蘭共同辛勤耕作，他們要從土地得到最大的收獲。對天，他們卻是聽天由命。歐蘭多有一重天，丈夫王龍。如果天是風調雨順，他們為土地所付的辛勤一定有豐收的回報。如果天是幹旱洪水，他們能做的隻是承受。天帶來災難的同時也給他們創造了機會。為了逃避饑荒，他們去南方求生。有生以來，王龍隻會耕地，而地還養育了他善良的本性。到了南方城市，王龍拉車，歐蘭帶著家人們乞討。一天，王龍看到桌上擺著一整塊燉肉，獲悉是二兒子從市場一個老婦人籃中搶來的。他憤怒得把肉扔出門外。這時，歐蘭把肉撿回來，弄幹淨，讓家人們裹腹。她平靜地對王龍說肉隻是肉而已。之後，王龍在戰亂中搶到了黃金，他當時的感覺不僅沒有羞愧反而是幸運。我認為，在生死貧困中掙紮已久，王龍心中最原始的貪婪已經被“肉隻是肉而已”喚醒了。當他們重返家園之後，他有了再買土地的資本。而且他意外地發現了歐蘭在那次戰亂中偷了很多珠寶。王龍感覺更加的幸運。天雖不可逆，地卻可養。肥沃的土地不僅僅靠地理位置的優勢，還靠著每年深翻、以及雨水和豆餅肥料的滋潤。沒有這些條件，優勢的土地也可以變得貧脊不堪、荒草叢生。王龍叔叔家的土地就是驗證。如同人的本性，善良和罪惡都是人的原始本性。王龍的三個兒子。他們生於同樣的父母，卻因為生長環境和條件的變化而各自發展了鮮明的個性。換句話說，個性是本性的體現。虛榮、貪婪、叛逆應該是人類共有的本性，它們在個人身上的發揚或埋沒取決於環境。

 

與本性的與生俱來一樣，天性也是與生俱來的。不同的是本性在個人身上有重塑的過程。而天性永恒，除非外科手術，否則，身體各個器官在不同條件下的互相感應互相驅動是變不了的。書中的歐蘭長相平庸，近乎醜。王龍與她生兒育女的過程都是在黑暗中完成的。王龍看著她一點愛意都生不出來。由於歐蘭對土地的貢獻，對家庭的貢獻，王龍為自己對歐蘭生不出愛而慚愧。當他在大茶房看見美麗的蓮花，生出了強烈的愛，自然而然地產生了占有的欲望。這是天性。世俗之見往往正確得讓人慚愧自己還不夠世俗。女人被形容為水真是恰如其分。在女人麵前，男人的天性和本性就如同自然界的水聯係著天與地。貧窮的時候，王龍的天性是沉默的。倉滿銀元多了之後，天性醒了，王龍卻由於本性中的善良而對歐蘭抱愧。但最終，他接受了天性的主導。王龍的愛與不愛，娶妾與慚愧，實際上是天性與本性的較量。

 

歐蘭的逆來順受隻是對天。她不僅懂得抗爭，而且也有能力抗爭。當饑民們到他們家搶劫時，王龍束手無策。歐蘭抱著皮包骨的女兒挺身而出，她讓饑民們看饑餓的女兒、饑餓的老人，告訴饑民們他們一樣的窮，一樣的饑餓。當王龍的叔叔帶人來強買他們家的土地時，她又堅決地告訴他們土地不能賣。同時，為了逃荒的盤纏，她又果斷地把家中僅有的桌子板凳賣給他們。在家業興旺的時候，歐蘭抗爭的對象是和她處在同一等級的姐妹。當年杜鵑與她一起在黃家大院為奴。不同的是，杜鵑由於美貌被派在主人房中當傭人。那時候她可著勁兒地欺負歐蘭。幾年之後，歐蘭已經生兒育女成了新富農王龍家的女主人。而杜鵑卻是做為傭人陪著蓮花到了王龍家。歐蘭一直沒有與蓮花為敵，卻是處處與杜鵑互不相讓。這讓王龍驚訝不已。一個文盲的農民當然不懂女人心。這一段的描寫實在是入木三分。我相信大多數女人，尤其是中國女人，都和我一樣，都能夠通過讀歐蘭而讀出幾分的自己。蓮花是歐蘭的丈夫領進門的。歐蘭心裏再窩囊，也隻能做到不讓蓮花上自己的床。因為丈夫是她的天。而對杜鵑，比起當年，她們的位置顛倒了。她把自己的優勢不僅看得明白，而且充分利用。丈夫厭惡她的時候，她所用的自衛利器就是她為他生了三個兒子。她不僅僅是自衛，而是由衷的自豪。因為這是當時人們心目中女人的天職。盡了天職，女人的一生也就園滿了。她臨終前囑咐丈夫一定要讓兒子兒媳住她的房睡她的床。這段囑咐令我感慨不止：盡管容貌不如意，她仍然是一個十分純粹的女人！魯迅先生對賽珍珠的《大地》曾有微詞，他說《大地》的故事是基於賽珍珠對中國膚淺的認識。可是我從魯迅先生的文字中卻找不到一個安整的女人，對那個精神扭曲的祥林嫂還算有點印象。

 

作者很仔細地講述了一對珍珠在歐蘭身上的由來去往。當王龍要拿走所有歐蘭偷的珠寶時，歐蘭懇求丈夫許可自己留下這對珍珠，她要為兩個女兒留著。王龍答應了。歐蘭把珍珠藏在乳房之間。當王龍要娶蓮花做妾時，他想起了這對珍珠，逼著歐蘭交出來。他把珍珠送給了蓮花。日後歐蘭與杜鵑無休止的爭吵令王龍很煩燥。他為此指責歐蘭，歐蘭說：還我珍珠。王龍立即氣餒。這是歐蘭與王龍唯一的抗爭。之所以有效，因為本性有不受天性左右的空間，王龍本性對珍珠歸屬性的認同與歐蘭一致。

 

書中對王龍叔叔一家著墨頗多，王龍家的興起一直與他們的胡攪蠻纏混在一起。王龍叔叔的一家就是王龍家的毒瘤，明知道痛，卻因為生的位置而無法割除。最早王龍害怕村民們的輿論，血緣關係在當時人們心目中牢不可破。後來王龍叔叔一家的惡行已經為村民們不恥，而王龍又害怕他們與土匪軍閥的勾結。膽小懦弱應該屬於人的共性，在王龍身上有如此突出的體現純粹是因為王龍是一個農民。賽珍珠筆下的軟弱令人理解了無可奈何，對軟弱的人充滿了同情。

 

我一邊讀這本書，一邊向家人們介紹。我的九十歲高齡老母親興頭被忽悠起來了。她想讀中文版的，我卻在網上找不到，被難住了。中國書市這麽興旺，為什麽難以找到這本書呢？和朋友交流了一下，她在台灣長大。她告訴我《大地》是他們上學必讀之書。而我，在北京，在洗腦式的教育環境中，從小學到大學，我從來沒聽說過這本書。我想了很多的原因。其中有一條可以肯定：賽珍珠對人性的剖析不利於洗腦式的教育。

 

王龍的家庭在民初那個年代是一個傳統的農民家庭，夫權至上。王龍第一次買地的時候，歐蘭有不同的意見，而且著眼於實際情況。當年王龍領娶歐蘭時，黃家大院看門的仆人都能蔑視他、羞辱他。當王龍要買黃家地的時候，主導王龍的是潛意識中複仇的興奮。他不聽歐蘭的勸告，歐蘭當時也不與他爭辯。當他們在南方城市逃荒時，王龍幾次要舉家返鄉，歐蘭幾次回應都是再等等。這時候他們有倆個兒子一個女兒。他們倆人心裏都在惦量著賣女兒湊盤纏。王龍並沒有問歐蘭等什麽，隻是簡單地聽她安排。顯然，歐蘭在家裏的地位已經舉足輕重了。這個變化是日積月累的變化。他們搶了黃金珠寶返鄉致富之後，王龍雖然納妾，雖然再也不上歐蘭的床，而歐蘭卻成了王龍的魂，全家的魂。這是作者通過對歐蘭臨終前安排兒子成婚的描述，病故之後，對王龍失落的描述，對兒子們對土地缺乏熱情的描述反應出來的。雖然當時是夫權社會，可是女人持家，由媳婦熬成婆，自然而然地過渡成家裏的主心骨。所以，事實上，當時女人的地位並不低。有時候我覺得當代的女人地位很堪憂。不僅在外要頂半邊天，在內幾乎要頂全部的天。女人們如果不練成鐵骨鋼筋，如何堪此重負啊！

 

我喜歡讀這本書，也忍不住要跟朋友們分享這些零零碎碎的感想。其實，不論是天性還是本性都是人性。賽珍珠寫出來的中國農民讓我覺得非常真實，她寫出來的人性令我十分感動。

 

 

 

 

[anla]

喜歡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