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年之後的再相聚 之十二

四十五年之後的再相聚 之十二

龐靜 二零一五年一月三十日

 

十二、

 

小孩子的心態是不知不覺形成的，與生長環境和身邊玩伴有很大關係。我兒時最近的玩伴就是小平和小唯。人家一凡從小是羊群裏的駱駝，一目了然，比一群羊神氣也是太自然不過的事情。我小時候不僅矮，而且瘦骨零丁。按理說應該有點自知之明。可惜，與我雙胞胎的小平比我更瘦小。通過我直不楞登的短淺視覺，她的痩小造成了我心理上的優越感。可以肯定，我從小的膽大妄為十之八九是小平和小唯的功勞。這是我長大以後常常琢磨所悟出的真諦。

 

從小，我們家和小唯家住一個院裏。小唯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但她似乎更喜歡跟我們姐倆摽在一起。那時候院子裏的大人們和年長一些的大孩子們說我是黃毛丫頭，說我大奔兒頭，還說我摳摳眼，皮，野，瘋，、、、。我被人家這樣指著鼻子數道時，通常是做了讓人家討厭的事情。人家被煩惱了，也想讓我分一杯羹，讓我難過一下子。但是，靠罵我這麽幾句，他們很難達到預期的效果。我一點都不為這些指責而難過。因為小唯的頭發更加金黃。當年要是有大奔兒頭比賽，如果小唯出場，我肯定不湊那熱鬧。再論摳摳眼，小唯也是。我覺得那雙眼睛很亮，很好看，我看不出有值得難過的地方。說到皮、野、瘋，雖然我也爬牆上房，也上樹去別的大院偷棗，但是我從來沒有摔斷骨頭。小唯就有，胳膊斷了，打著石膏，上學時白沙布吊在脖子上。

小唯

我小時候沒有害怕的意識，隻要打架，不嬴，我堅決不鳴鼓收兵。有一次，在幼兒園，我跟小唯打架。老師實在攔不住，隻得把我關進辦公室。下園後，別的小朋友都回家之後，大大才把我接回家。人們都以為事情過去了。而我從廚房找了一把又鏽又盾的菜刀（快刀被大人藏起來了），舉著刀去敲小唯家的門。小唯被家裏大人護著，一直不敢出門。我大大也沒辦法拽我回家。我就一直拿著刀，守在小唯家門口的大樹邊上。後來天黑了，雪恨已經無望，我才怏怏地回家。現在想起來，當時的我簡直是一個渾球。

 

那時候我這般無賴霸道，大人們都看在眼裏。小唯自己貪玩，隻要能和我們一起玩，打完架第二天準忘。小唯媽媽心疼女兒，怕她吃虧，總是阻止她跟我們玩。小唯媽媽在家的時候，我們就在離她家比較遠，但是小唯隔窗能看見的地方玩。等她媽媽一出門，她馬上加入。實在少不了小唯的時候，我們就做出信號，小唯就試圖騙過她媽媽，出門加入我們。有一次不慎被小唯媽媽識破，她推開門，對站在樹底下的我說：就你壞主意多。以後不許來找小唯。這次挨罵之後，不久小唯就被轉去春兒他們班了。一聽說小唯轉班，我馬上猜到是小唯媽媽刻意要讓她和我分開。後來小唯告訴我，剛轉到那個班時極不適應，好長時間沒跟任何同學說過話。我聽她說這話的時候，心裏很難過，為她，也為我自己。

 

這次聚會，小唯把我拉到一邊，說是一定要把心中憋了數十年的道歉說出來。我有點驚訝，等著她的下文。她接著說，小鳴也一直幫她出主意、找機會。小鳴是小唯的弟弟。我更加驚訝，眼睛直視著小唯依舊漂亮的五官。她說當年一位老師找她談話，問她到我們家裏看見過誰。正值文革初期，我父親是當地有名的走資派。那位老師本意是套小唯的話，可當時的小唯也沒比其他孩子多長心眼。小唯告訴趙姓老師她見過我的爺爺奶奶。爺爺很慈祥，奶奶厲害，爺爺好像每星期都來。那時侯機關的食堂不讓我們繼續買飯就餐，爺爺每星期都給我們送一包饅頭來，夠我們幾個孩子吃一個星期。因為我爺爺是資本家，趙姓老師把小唯的話當成了證據，公開批判我們不劃清界限。

 

當年有人告訴我這件事是小唯告密。 我聽說後，當時就把她叫到操場上，劈頭蓋臉，當眾痛罵她是叛徒。當年的叛徒是最遭眾人唾棄的大壞蛋。

 

小唯說：為了我說你爺爺奶奶的事，自從你罵完我以後，我把童年很多美好的事全忘了。雖然我主觀不是表達你們沒跟家庭劃清界限。但趙老師本意是在套我的話，我被他利用了。至今不知道誰告訴的你。就這事我向你們道歉，無論如何也給你們造成了傷害。並且在我心中留下了陰影。

 

我記住了很多兒時的事情，唯獨沒有記住這件事！ 小唯的一番話令我驚悚。我慶幸自己晚生了幾年，文革時還不諳世事。不然的話，我不知道自己這種性格會做出什麽瘋狂的舉動。那些做出過瘋狂舉動的大孩子是不是餘生都難得心靈的平靜。是誰更應該向誰道歉？ 是當時的傷害更錐心? 還是日後的心理陰影更難熬？或許我們是天生的罪人，罪人犯罪實屬自然。或許我們原本無此罪，卻在無知無覺之中替人領了此罪？

 

我們都當了媽媽。有一次小平看到別的小男孩挑逗她的兒子，她親自去拽著那個小男孩，教訓人家。當媽媽的，誰不護犢子？除了跟小唯媽媽之間的不對付，我記憶深處，與小唯相關的，都是用蒼桑塗染過的美好。我們一起繡老毛穿綠軍衣戴綠軍帽的像。設子畫的底樣，廣慶和居士，我們和小唯，在小唯家繡了幾天幾夜。我們一起養蠶，後來小唯家每個角落都是蠶繭。

 

合群、喜歡與別人一起玩的秉性跟了小唯大半輩子。她後來進了供電局工作，男人多的地方。為了合群，她跟眾哥們一起抽煙喝酒。現在跟別人合夥開辦一家公司，合夥人都是老爺們，專門設計安裝十千伏以上的高壓供電係統，員工們也都是站著放水的主。看著小唯吐出的煙圈，灰藍色的，渺茫地向上散開，由不得我的胡思亂想，小唯不抗命，成天地跟老少爺們兒混，閑暇時光卻傾心地繡花寫字，抒展女人的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