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年之後的再相聚1-2
龐靜 二零一五年一月二十三日
一、
去年年底利用聖誕節的假期攜兒回北京探望年近九旬的老母。在北京滯留的九天之中,天天都排滿了見客聚餐以及變著花樣的家宴,從兒時父親最拿手的年夜砂鍋到享有北京特色盛譽的烤鴨,從姐夫自創皮薄如紙的韮菜盒子到小鋪裏現出鍋的豆漿油餅,再加上想起來就饞涎欲滴的雞蛋煎餅,這幾天真可謂飽了口福,爽了精神,慰籍了老母,美中不足勞累了腸胃。這幾天中最重頭的戲就是與小學同學在天壇公園旻園的聚會。
天壇有一個昊園賓館,還有一個旻園禦善園。我剛收到小唯的通知時,不僅不知旻園的存在,連旻字都不認識,還自以為是地認為小唯筆誤。姐夫大喬說這字應該念“min”, 我半信半疑去百度才知道旻園的存在。昊是日出之意,昊園位於天壇的東南角。旻是日落之意,旻園靠近天壇西門。小唯把我們這些屬羊屬猴的爺爺奶奶安排在日落的地方聚會也算用心良苦,免得我們返老還童撒歡忘了黃昏。
我們從小學升入中學就各奔東西,分手已經四十五年了。雖然三三兩兩也有相遇偶遇的時候,但這次是第一次正八經的聚會。聚會在心中引起的五味雜陳一直催筆開篇,可卻屢屢被現代科技的微信延誤。每次提筆都被每時每刻零零落落進來的微信轉了神。這現代科技的強大,以及我被其左右得不由自主,著實令我懊喪,同時替我們班的大頭體驗了一番頭大。心裏塞滿了,不吐不快。為了倒出心中淤積的感觸,現在是下決心克服自己麵對現代科技的軟弱了。
二、
剛見麵時的興奮,尷尬,自得和慚愧,暫且留到後麵慢慢道出,先說一開席大家就問請沒請劉老師。小芳趕忙站起來向大家說明情況。小芳不僅是當年的班主席中隊長,還是至今仍被大家公認的夢中情人。她的五官還是那麽精致,容長臉,杏仁眼,細挺的鼻梁。與半世紀前不同的是她的兩腮不再園潤不再透出桃花的粉紅色,有著柔美唇線的嘴唇顯得缺水缺色。形容身材比較容易,兩個字:瘦和挺。她站起來講話,坐著的人竊竊私議:小芳怎麽就不長胖呢?嫉妒羨慕全在這句感歎之中。
小芳說本來想請劉老師,與劉老師的女兒溝通之後就放棄了。劉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已經幾進幾出醫院,有過多次病危經曆。她女兒對小芳說請你們不要打擾我媽媽,事前事後老人家都會興奮,興奮的結果就有很多麻煩,所有的麻煩都是她這個當女兒的。大家都有照顧老人的經驗,聽著小芳的解釋,各自噤聲,心中感歎。我自己的老母親年近九旬,四個子女,三個遠居美國,我是沒有日常盡心盡力的其中之一。回家幾天體驗了姐姐對我們打亂母親日常規律的不滿,我心中的反應就是慚愧。寸草之心不僅已經不再意恐遲遲歸,而且明明白白地在異域軋了根,不言不語地把做兒女的職責百分之百地留給了姐姐。前些天一個朋友述說她給國內的妹妹打電話要求教母親用iPad, 結果遭到妹妹憤怒的駁斥。我當時說她妹妹的憤怒不為過,因為她妹妹一直陪伴老母親,耐心的消耗遠遠大於她。我們的聚會缺了劉老師確實遺憾,但要什麽事都園滿了,我們博大精深的文化不就缺了遺憾這一篇了嗎。
我印象中,小時候與小芳的距離很遠,總是覺得她跟我們不一樣,不是因為她太漂亮,而是因為她太有教養。文革一開始不僅下學不用排隊走回家了,課外學習小組沒了,而且有一陣子連學都不用上了。我們年紀十歲上下,玩不出太多花樣,對串門子樂此不疲。小芳家在火神廟那一片胡同裏,一直往進走,見到左手邊大高坡上的房子之後,往左轉,再一個小彎,就進了小芳家的院子。院子裏住著許多人家,她家在左邊最裏麵的角落。屋子裏真窄,一條大炕占據了大部分空間,走道的空場隻有門那麽寬。 很多次我們一大早就去她家,催她跟我們一起去串別人家的門。她家大炕上擺一個小桌,小芳的姨奶奶盤腿坐在裏頭,照料著小芳和她的兩個弟弟吃早飯。小芳斜坐在炕沿上,仔細地吃完一個蛋黃。然後她告訴我們都是她幫小弟吃蛋黃,因為小弟不吃。小芳和兩個弟弟都是相間兩三歲,兩個弟弟也都是眼球又黑又亮的杏仁眼,俊朗中透著文靜。那時候我也很想有這樣兩個弟弟,哪怕一個也行,雖然幹得難以下咽,我也替他吃蛋黃。小芳總是跟奶奶道了別,才不緊不慢地跟我們出門。哪像我們,出門時帶著一陣風撞開了門,大聲疾呼走啦,聲音轉過腦後勺,傳到誰耳朵裏了也不知道。小芳的爸爸媽媽都是老師,我從來沒見過他們管教小芳。但那時我的愚蠢不開竅的小腦瓜裏就認定老師家的孩子都比我們強,我們的父母光幹革命工作,對我們向來放任自流。
記得剛到美國留學時有一個男生,我的華裔同胞,總被一個老教授扣在他的辦公室裏,教敲門、開門、離開、關門,甚至是一個動作一個動作的教。當年我雖然沒遭此慘遇,但也聽過老頭大聲抱怨研究生缺了小學生的規矩,入耳心悚。
當年申請小學需要麵試。我父母隻讓我們這對雙胞胎考了一所學校。那時候考試題不固定,遇到聰明的孩子多問幾句,遇到笨孩子就隻問媽媽叫什麽?爸爸叫什麽?你家住在哪?我媽趕時髦起了個很脫俗的名字,我總怕考試時說不上來,而且也懂了上學是一輩子的大事,所以格外緊張,估摸當年睡夢中都在背我媽的名字。人家小芳當年可是神多了,她不僅考上了北京小學,考我們小學還能跟考試老師對仗。北京小學可是當年北京市最好的小學。小芳的父母還是由於太遠、不方便,才讓她與我們為伍了。考我們小學時老師問她上哪個幼兒園?她說二幼。老師問:認識孫莉嗎?她說我認識一個孫小莉。難怪上學第一天劉老師就指定她當了班主席,人家那小腦瓜長得就是順溜。
這次聚會小唯是大拿,小芳是幕後,她承擔了所有需要打電話聯絡的麻煩事。她家已經安在青島,她自己專程從青島飛北京參加這個聚會,誰還能推拒這麽可心的班主席的麵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