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年之後的再相聚 之九
龐靜 二零一五年一月三十日
九、
為什麽我們二班四十五年之後還可以把一堆爺爺奶奶用歡聲笑語聚集起來?這除了小唯的努力、春兒的協作、小芳的麵子、老石和居士的出謀劃策,還有另一個有可能被大家忽略的重要因素:那就是我們班的琴多。琴可是華夏禮教中最不可少的樂器。琴司王者之樂,主合諧。我們班有大琴、淑琴、還有秀琴。
秀琴當年坐在居士旁邊。居士至今對秀琴每天加餐的小布袋耿耿於懷。上午十點鍾該吃加餐的時候,她就從小布袋裏拿出窩窩頭臭豆腐。居士回憶起來,皺著眉頭縮著鼻子說:那個臭啊!居士這麽說,真讓我懷疑他是不是一個地道的北京人。比如我吧,隻要聞到了臭豆腐的臭,一定會咽著口水吧嘰它的香。如果當年我坐在秀琴旁邊,她的窩窩頭臭豆腐至少有一半得進我的小肚子。
這次聚會,居士一定要拉著淑琴照個合影。唯恐天下無人知曉,他重複說了好多遍:淑琴變漂亮了,淑琴變活潑了。其實不是淑琴變了,而是居士眼光今日獨到。原本淑琴就是這般古典淑女式的漂亮和小草般的隨和性格。她園潤的臉頰,園潤的額頭,園潤的雙唇,兩邊活泛的酒窩。歲月對她格外憐惜,竟然不肯在她臉上寫下蒼桑。在我們這群奶奶之中,難怪花和尚看中了仍是舊時顏的淑琴。
淑琴的聲音還是那麽徐緩柔軟。就是為了那個能撫摸心的聲音,我真想和她多聊幾句。文革之後,劉老師不再教我們了。我們的班主任換成了王清泰,男的,高個,眉毛粗得極為誇張,鬥雞眼,厚嘴唇似乎永遠蹶著。他是文革時的高中畢業生,比我們大不了幾歲。淑琴還記得我帶頭跟王老師做對,隨著我們一起逃過課。她對我說:你的個性真是堅強。一生當中,我從小就不斷地聽別人說我個性強。這是第一次聽說個性堅強。我不明白這和個性強是不是一回事。淑琴說:我念了你寫的《怪病》。看你,生著眼病還回來聚會。啊,眼晴問題已經控製住了。我說。那你少寫一些吧。她勸我。我到了這個歲數才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愛好,舍不得不寫。我告訴她。嗯、這就是個性堅強。淑琴三言兩語就揭曉了我的疑惑。個性堅強和個性強是一個意思,隻不過是比個性強更文氣的一個說法。
大琴是一個完全不同的角色。小時候的她娃娃臉,娃娃頭,一對酒窩,一臉無知。上學時她坐在我前排。聚會時的她坐在我旁邊。當我仔細地欣賞她雅致的風度時,卻從中看出了她生活的坎坷。盡管她用手機給我看她可愛小孫子的照片,但她的笑容全是風霜與成熟,我很難從中尋跡到她小時候的憨態。
大琴前老公的母親是西南聯大的校友。她在前婆婆的校友通信錄中見到了我媽媽的名字。她指著那個名字告訴婆婆這是她小學同學的媽媽。前婆婆用不屑的語氣說:你同學的媽媽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言外之意那隻是名字的巧合。我母親確實上過西南聯大,而且能用那麽時髦名字的人,天底也隻有她獨孤一人。大琴從小厚道。我猜她一定不會與婆婆爭辯。想到這裏,我心裏一絲隱痛油然而生。
小學時,我們去十八裏店學農一個月,住在老鄉家裏。我和大琴住一起。有一天兩個女生因為例假沒有參加勞動。那時候,我們沒上過生理衛生課,隻認為那兩女同學太嬌氣,而且還得到王老師的準許。我不服氣,帶著一夥同學找王老師講理。當時真難為王老師。他也才二十幾歲,尚無家室。算他運氣不好,碰上了我們這一群胡攪蠻纏的女孩子。他不停地解釋人家是生理周期,應該休息。我們不依不饒地爭辯憑什麽她們特殊。他越勸,我們越不服。
恰好白天下地幹活淋了雨,晚上,吵完架,一睡下,我就開始發燒,燒得糊塗,滿嘴囈語。大家都說是被王老師氣的,連房東大娘也對踔在那裏幹著急的王老師唉聲歎氣。大家把全部同情給了我,並且把所有指責無言地塞給了王老師。
生產隊的衛生員給我打了針,第二天一早就沒事了。正逢下大雨,不用出工。我還可以享受病號飯,雞蛋掛麵。可是我一點胃口也設有。大琴找來山楂丸讓我吃,說是從生產隊衛生所要來的。這山楂丸簡直就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山珍美味。當時我不忍一個人獨享,讓大琴她們一起分享。大琴說什麽都不肯,還說一盒山楂丸十粒,每頓飯前吃一粒,如此能開胃,讓我能吃飯,所以得給我留著。病好了,胃口也好了之後,我們商量,為了繼續搞到山楂丸,我得繼續裝蒜,然後她們繼續去要山楂丸。真讓我們得逞了,大家分享美味,過了幾天神仙的日子。後來,衛生所的山楂丸被我們清耗殆盡,美味再也沒有接上頓。
回想起來,那時候不僅不念書,而且行為規範道德觀念全亂套了。雖然小小年紀,愚昧無知,可是天性就會要求公正。對別人的標準絕對是一板一眼,對不公平極為敏感。可是自己做起壞事來全然不覺。騙取山楂丸一事說大了與貪汙是一個性質。而且,我們還能在運作中耍伎倆玩開心。真可謂:人之初,嘴本饞。饞生欲,欲主貪。雖然說起來慚愧,再活一遍,隻要有機會,可能還是那副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