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海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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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短篇小說係列之一:母親的夢想

(2014-11-07 05:09:13) 下一個
《母親》短篇小說係列之一:母親的夢
龐靜 2014NOV02
 
一、
 
玉華打電話的時候母親已經住進了醫院。醫生說母親沒有大病,隻是極度衰老,而且沒有生的欲望了。玉華說已經通知了哥哥和弟弟。她催我趕快回去。
 
我從小就不懂母親。
 
母親生在湖南長沙的小康人家,正逢戰亂。她七歲那年生母病逝,十歲那年生父和後母也相繼病逝。母親和兩個弟弟當時被教會收養,除了每天的溫飽,還能上教會的學校念書識字。到了四九年母親二十三歲,已經在上海完成了大學教育,她學的是英語。
 
母親四九年開始工作,從那時起她就想參加中國共產黨。幾十年過去了,幾個孩子都在適當的年齡入了黨,可是她還在繼續夢想。要說以前是她一個人的事,近兩年可是揪著我們全家人的心了。她怕等到進了棺材這個願望真的變成了夢。而我們早就知道她的入黨願望實在無望,就是怕萬一她上了天堂還繼續做夢無法安息。
 
母親去找劉阿姨的時候從她家人那聽說劉阿姨兩天前就去世了。母親回到家不吃不喝隻是躺在床上望著卷起了漆皮的天花板,嘴裏沒完沒了地喃喃自語:“沒有人知道我了”。小時工嚇壞了,趕緊打電話叫玉華過來。
 
我坐上飛往北京的777。在高空中我一直苦苦地尋索勸說母親活下去的理由,竟然毫無頭續。我眼皮沉重,不知不覺間睡著了。母親的生活雜亂地重現在我的夢中。
 
母親是一個矮小幹痩滿頭白發臉色蒼白縐紋密布弱不禁風的老太太,卻依然耳聰目明,從五官輪廓不難想象出她年輕時的清秀。她可謂是經過大風大浪,雖然從沒斷過入黨的念想,可是她經常毫無愧色地自詡不懂政治,再加上她一貫的低眉順眼躲著人走路,竟然讓她混得順風順水。雖然沒有坎坷,文革前幾年還陪著父親在歐洲發達國家做外交官太太。別人休假回國給孩子們帶整盒的包裝精美的巧克力。而她隻帶給我們每人兩到三塊沒有包裝的巧克力。我很難從她的一生中找到享受生活的痕跡,大部分都是孤苦。
 
二、
 
我出國之後,弟弟媳婦兒玉華和母親相處時間最長。玉華是基督徒。弟弟是在母親家裏結婚的,那時候母親六十出頭,父親已經過世,我出國去陪伴老公讀書,哥哥一家早就自立門戶了。從此,玉華和母親之間的頻繁摩擦常常是我們家人歎氣的原因,而且還常常被稱為洋教和正統之爭。
 
玉華並沒有上過正規的大學。她跟弟弟結婚之後一邊工作一邊上電大,是一種通過電視的函授大學。辛苦了三年,她得到了會計的大專文憑,還沒耽誤生養女兒。後來她辭了工廠的工作,和幾個朋友一起開創房地產公司。十多年了,他們的公司已經小有規模,業績穩定,玉華自己在公司裏也坐在老總級的辦公室裏。
 
老話說男人年輕時找老婆都潛意識地把自己的母親當榜樣。可能由於從小沒有和父母一起生活,弟弟心裏的榜樣並不清晰,所以才找了一個和母親個性相反的老婆。母親不喜歡玉華。我覺的主要是他們的個性南轅北轍。這幾年,每當母親向我訴說玉華的不是時,我就說媽你瞧瞧人家日子過得越來越興旺,房子買了一套又一套,讓你兒子少奮鬥二十年,你應該謝謝人家。母親說她那是在複辟資本主義。我說就許你存錢不許人家置產業,還動不動說人家資本主義,哪有你這麽不講理的?她說反正我看不慣。
 
正值國慶長假,哥哥嫂子去上海的丈母娘家,弟弟他們兩口子去杭州玉華老家。我遠在美國,北京隻剩下母親一個人過節,怪孤單的。為給老人家解悶兒,這幾天,我天天晩上打電話跟她聊天。剛才我在電話上問弟弟他們兩口子去哪了,母親說不知道。昨天她說弟弟他們去了杭州。今天她就說不知道。九十高壽,難免記憶斷片兒。我在電話裏跟她說“你昨兒不是說他們去杭州了嗎?” 母親說:“今兒我不想告訴你了。”
 
我撂下電話跟老公說媽的記憶力真是見天兒地走下坡路。昨兒才說弟弟他們去了杭州,今兒就忘這茬兒了。你給她提個醒兒,她還楞說不想告訴我。老公說你媽就這樣,你什麽時候見她服過軟認過錯來著?還真是的,我從小就沒見母親跟誰吵過架,長大之後,更不記得老太太跟誰紅過臉。而且我也不記得她有過低頭認錯或向誰道歉的事。雖然跟玉華常有摩擦,但從來沒見過她們婆媳當麵鑼對麵鼓的陣式。按說老太太從來沒有硬碰硬得罪過人,群眾關係應該還行,為什麽這六七十年過去了她還不能入黨呢?
 
往年過節放長假,弟弟一家出門總帶著母親。今年母親落了單,這也是她和玉華鬧摩擦的結果。八月中旬的一個周末,弟弟的女兒在北京過完暑假返美之前要陪奶奶吃頓告別飯。吃完了飯,他們一起從新僑飯店散步走回了東交民巷母親家中,母親先脫了出門的衣服,換上了已經看不出印花圖案和顏色的舊衣,一邊折衣服一邊說這件褂子不鮮亮了。玉華在一邊接茬兒問怎麽不見你穿那件去年在杭州買的絲綢衫?老太太回說我留著死了才穿呢。玉華立時就急了,“媽你什麽意思?你要不喜歡早說呀!我憑什麽錢多沒處用給死人買衣服啊?” 那語氣可不像剛吃完新僑飯店的港式早茶,完全跟吃了嗆藥似的。母親放下手中正在折的衣服,雙手相握低頭說:“這是咋話兒呢?” 悄沒聲的嘟囔隻夠振動她自己的耳膜。這種從小祈禱養成的習慣一直伴隨著母親,也是別人批評她改不了封資修壞習慣的依據。玉華看到母親的樣子更加生氣,她鼓足了胸腔裏的氣流量對母親說:“你又來了!這種事也要求主嗎?怨不得你這輩子都入不了黨!” 當時就把母親噎著了,隻能眼巴巴地看著媳婦領著一家三口摔門而去。
 
第二天一早我剛接通電話,母親就緊著告我她真喜歡那件絲綢衣服,想留著當壽衣。“玉華那急脾氣,唉!真是太老了,不招人待見。琢磨了一夜,我想死了就省心了。可你說,從咱家這三樓跳下去摔不死可怎麽辦呢?”
 
“媽!你盡胡思亂想!” 手裏握著電話,我又急又氣。“媽,你別忘了,你說過你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入黨。玉華就是急性子。回頭我打電話給她,跟她說道說道準能翻篇兒。” 這老太太也真能較真,這麽點兒事就想著跳樓!而且還琢磨摔得死摔不死。她怎麽不想想子女中對她照顧最多的就是玉華。老太太一個人這麽孤單地活著,我從心眼裏慶幸她好歹還有個念想。“你多參加咱大院裏老人俱樂部的活動。你的組織關係歸他們管。” 每次打電話接近尾聲我都如此這般叮囑母親。
 
“我不愛去那個俱樂部。就認識劉阿姨一個人。再說,我什麽玩的都不會。” 劉阿姨比母親年輕十歲,是母親單位那個黨支部的負責人。一提起俱樂部,母親就聯想到玩。每次她都告訴我她不會玩。母親這輩子確實沒玩過。
 
三、
 
和母親通完電話,我趕緊撥通了玉華的手機。
 
“你說你媽這人,我好意給她買衣服,她說是給死人穿的。怎麽這麽嬌情!” 玉華一聽我為這事兒打電話給她,自己先放開了連珠炮,顯然餘怒未消。
 
我好不容易插空告訴她這事兒是她想岔了,老人家要不覺得是好東西也不會當自己的壽衣。我跟玉華說媽不用自己掏錢買壽衣,心裏頭一定感激你。
 
“這老太太就是不讓人省心!你知道當年裝淋浴熱水器那回嗎?” 就憑她馬上就轉了話題,我猜玉華應該接受了我替母親做的解釋。我告訴她我不知道那起兒。她接著說:“你看老太太現在洗個澡得搬個小板凳站上去擰開關。多懸哪!九十歲的老太太,想著就讓人害怕!當年我給了裝修工人一百塊錢,讓人家把開關挪下來。她看見人家幹活就追著說她可不多給錢。人家說放心吧,您媳婦已經交錢了。你猜怎麽著?她楞把那一百塊錢要回來了,而且還揣她自己兜裏了。你說她缺那點錢嗎?”
 
“嗐!你甭說了。她存錢還不都是存在哥哥和你老公的名下!將來還不都是你們的!”
 
“老太太可不這麽想。她替兒子存錢,兒媳婦絕對不能沾。遺囑裏可寫得清清楚楚。” 前兩年玉華陪老太太去民政局辦遺囑公證,知道了遺囑內容。從此老太太遺囑裏隻字不提閨女媳婦這一條就成了玉華說服我站她那一邊的添加劑。“老太太雖然不是黨員,但也算共產黨的幹部,你說,她怎麽這麽重男輕女?還特別愛錢。” 玉華講起來沒完沒了。“你說說,這老太太這輩子有過什麽念想?要我說,除了入黨就是錢。要是她但凡能想點別的,咱爸也不會去那麽早!咱爸去世她都沒有一滴眼淚。你說她的心是怎麽長的?” 其實,玉華從來沒有見過父親。
 
“你什麽都不知道,別瞎說!” 我隔著電話說玉華,心裏埋怨著弟弟在老婆麵前多嘴。“你老公還是共產黨員呢!媽媽這個歲數活著不容易,以你基督徒的仁慈,別老惡言惡語的。再說了,媽媽信共產黨和你信基督還不是一回事。” 我畢竟是閨女,有機會就盡量維護母親。
 
玉華奮鬥的這些年正值中國的軍工企業的大發展,弟弟在一個軍工企業當工程師,不僅常出差出國,而且平日裏也是超時工作。我看不出弟弟在玉華的奮鬥中給予了哪些直接的幫助。例是母親一直抱怨看不慣。母親曾經拿著一張玉華和一個男人的雙人照片給我看。我覺得沒什麽,兩人的表情和照片的背景都說明他們僅僅是工作中的朋友。母親非說這照片就證明玉華不安份。我問母親照片哪來的?她說從玉華抽屜裏拿的。我說你咋可以私自看人家東西。母親說當年我和你爸結婚都得向組織匯報,經過組織批準才拿證。現在自家人之間哪來那麽多私不私的。
 
前些年玉華帶著女兒和母親一起住,祖孫三人,彼此照應。弟弟每次回家都受不了母親的嘀咕和太太的抱怨。我勸了無數遍。我跟弟弟和玉華說一家人有什麽了不起的,無非是鍋碗瓢盆磕磕碰碰。可是後來弟弟和玉華還是受不了,決定幹脆自立門戶。
 
那年我打電話讓哥哥勸阻弟弟搬家,哥哥說沒用。我隻好親自回北京力圖扭轉局麵。我跟玉華說你看咱媽好脾氣,女兒放學還能幫你看著,你放心上你的班,這安排多好啊。我羨慕死了。玉華告我她付出的代價遠遠超出了她得到的方便。下了班,已經累得賊死,還得對老太太陪笑臉,不然她說你不尊重她。要是躲進房間,老太太還不甘寂寞。你越是關上門她越要在你門口走來走去,還不抬腳,踢拖踢拖地讓你沒一分鍾的清靜。玉華質問我:“讓你天天這麽著,你試試,你行嗎?”
 
我又讓弟弟幫著勸。弟弟說行啦,我受夠夾板氣了。分開了,大家都省心。弟弟說咱媽事太多。她讓我管著玉華。我問她為什麽?她說玉華看《安娜卡列尼娜》。我說你自己不是也看那書嗎。她說那書是讓年輕女人犯錯誤的書。“姐,你說咱媽有治嗎?” 對於這堆家務瑣事,弟弟懶得用腦子。
 
我實在不想看到母親一人獨住的局麵,沒辦法我隻好勸母親。當時,母親倒是不在乎,她說我一個人住更好,省心。
 
最後我們請了一個小保姆陪母親一起住。一切安排妥當我才回美國。一個月之後玉華打電話說小保姆辭工了。玉華告訴我母親對待小保姆極為剋克,怨不得人家不讓她入黨。老太太限製人家洗澡時間,說是節約煤氣節約用水。人家隻要屁股一貼椅子,老太太就嘀咕這個活那個活的。吃飯吧,她讓人家小姑娘跟她一樣,一滴油腥見不著不說,連青菜都是數著幾片菜葉下鍋的。小保姆說老太太比書上說的舊社會的地主婆還狠,要不是已經拿了一個月的工錢,說什麽都不可能給老太太打這麽多天工。其實小保姆哪裏知道書本裏描繪的舊社會的地主婆不過是普通婦人而已。母親生活了幾十年的方式,她從來沒想過要改。母親對她自己更狠更剋克。
 
我跟玉華商量,既然如此,我們隻能替母親請小時工了。好在母親住的大院裏鍾點工很多,左鄰右舍也容易協調。從此以後,每次我回北京,母親都會辭退小時工,不讓我去婆家住,讓我把小時工的活都包沿兒了。為了確保我回美國之後小時工還能替母親打工,小時工每天兩個鍾點的工資我都私下裏照付,特別叮囑她不能告訴老太太。
 
四、
 
1949年改朝換代,新政府取締了教會。陪伴母親長大的洋嬤嬤們走了,除了經曆短暫的離別心酸,她心中的信仰過渡非常順暢。因為她的年輕和單純,中國本土的毛救星很容易地取代了她心中那個金發碧眼的耶和華。兩個弟弟不可能再順著她的路完成學業。母親熱愛共產黨,她也相信自己已經成為社會的主人,但同時她也擔當起了養育兩個弟弟的責任。
 
那陣子新政府的幹部喜歡追求女學生。那些幹部有知識分子也有泥腿子,年輕年老的都有。母親風華正茂,被分配到大學裏教英文。她說,雖然大弟已經進了大學,政府管吃管住管學費,但單靠她的工資養家還是很吃力。她那時候一心想嫁一個能讓家裏生活寬裕的丈夫。母親說過她從來沒有過愛情,也不懂那是什麽,但她選中父親卻是理由充分。父親十幾歲就去了延安,憑著從學校學的幾句英文當了首長的翻譯。延安的生活使他成了半個泥腿子。新政府成立時他的資曆已經屬於老幹部了,工資是母親的兩倍還多。
 
父親夜晚在自己房間心髒病發而去世。玉華說的沒錯,不知道是不是母親的心特別硬,她對父親的去世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確實是實情。
 
我,哥哥和弟弟,彼此都差一歲多。由於父母親在國外工作,我們從小就被寄養,與父母一起生活的時日掐指可算。印象中的父親表情木訥少言寡語,雖然是延安時期的老幹部,但好歹也算知識分子。我小時候聽母親對父親講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 “你瞧瞧你,又髒又臭!” 父親從來不還嘴。這句話可能被父母的同事聽到過。不尊重延安老幹部也是人家不接納她入黨的一個原因。
 
父母親文革初期從歐洲回來去了江西五七幹校。他們從五七幹校回來後家裏廁所那排毛巾中多了父親和母親的白毛巾,都很舊。母親的毛巾永遠是洗舊的白色,而父親那一塊隻能從毛巾四邊看出它曾經是白色。母親更少地直接麵對父親開口講話。我還記得她站在那排毛巾前麵歎氣,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毛巾說著:“你瞧瞧,又髒又臭。” 說歸說,她隻洗自己的毛巾,從來不洗父親那條毛巾。
 
近幾年家裏隻剩母親一個人過日子,父親的毛巾還和母親的毛巾並排掛在廁所裏,已經被她洗成了絲縷可辨的沙布,顏色卻可依然從泛著黃的布絲看出往日的白色。母親會經常對著那條毛巾自言自語:要是老頭子還在就好了。
 
母親年輕時經曆了中國社會的大變動,雖然沒有什麽大的挫折,但她從來沒有故意隨波逐流。她嫁給父親不是因為愛情更不是因為尊重老幹部,而是為了父親的高工資,外加近水樓台的方便。
 
文革結束後母親回到大學教英語。我記得母親回家告訴父親她選教聽力課。父親說她底子厚,應該教語法課。她說教語法還得備課受累,不如教聽力輕省。我當時都想插嘴說毛主席教導我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媽媽應該為革命勇挑重擔。可是父親都沒有繼續說什麽,我也就沒言聲,心裏卻嘀咕難怪她入不了黨。
 
八九年六四的時候母親有機會入黨,可她卻抓不住機會。當年樓上住的劉阿姨還沒有退休。母親打電話告訴我劉阿姨讓她表個態。她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我說:“媽,你不是一直都想入黨嗎?現在共產黨最需要支持。劉阿姨讓你表態就是讓你說你支持共產黨把坦克開進天安門廣場。” 我很清楚母親的幼稚,趕緊補充一句:“媽,你可別犯傻。”
 
“哎呦,我哪管得了那麽大的事啊!” 母親在政治方麵確實缺心眼。後來她跟劉阿姨也說了同樣的話。我後來回北京見到劉阿姨,劉阿姨跟我說我們自個兒都不把黨員的身份當回事了,你媽這事兒就算了吧。我說您可別急,這可是我媽一輩子的念想,容易嗎?您省省好,幫她撐著吧。我知道母親從小在教會裏都要做禮拜,換了毛救星之後,也很虔誠地做過早請示晚匯報。現在不做這些了,但她心裏依然供著這尊神。她從小就明白神不僅僅是神而且也是人,想入黨純粹為了接近神。如果斷了她的這份跟隨了她一輩子的念想,我很難想象她的六神如何著落,生命如何繼續。
 
五、
 
九零年春天我接母親到美國來與我們同住了半年。我的朋友蘭馨聽說母親來了,熱心地在自家請客款待母親。蘭馨的丈夫在附近大學教書,還曾經做過我老公的指導教授。他們夫婦年紀比我們大十多歲。
 
飯桌上母親問蘭馨的家世。蘭馨說她和老公都是從台灣到美國來留學的。她的父母親都是大陸人。母親追問人家父母四九年以前做什麽。蘭馨說她父親四九年以前在中美合作所當文書。母親當時就放下筷子跟我說她要回家。我見她臉色鐵青,隻得向蘭馨夫婦道歉陪她出來。出了蘭馨家的門,母親開始抱怨我和老公不應該讓她與特務家庭扯上關係。當時我真是無可奈何。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我問母親:“我就奇了怪了!你這麽立場鮮明怎麽就入不了黨呢?” 母親說劉阿姨說了關鍵時候她的表現還不夠突出。
 
送孫女去美國念書的時候母親塞給了孫女一百塊人民幣,說讓孩子當零花錢。孫女推拒嘴上還說媽媽已經為我備足了去美國念書的費用。老太太順口問那得花多少錢哪?孫女說我媽媽給我準備了一百萬。聽完這話,母親開始心裏發堵。
 
前些天讓小時工替她買菜,她交給人家二十塊錢。女孩說不夠。她說能買多少就買多少。結果女孩隻買回一把青菜。打電話的時候母親抱怨物價飛漲夥食費不夠開銷。我勸她這把年紀用不著那麽省吃儉用。正勸著,她冷不丁打斷我的話問我:“你弟弟的車是自己買的嗎?”。
 
“怎麽啦?” 我沒回過味兒來。
 
“你弟弟說是他單位的車。我跟劉阿姨說他們為女兒去美國上大學存了一百萬。劉阿姨說你弟弟的車也是他自己買的。你說,他們哪來那麽多錢?是不是腐敗了?”
 
“媽!你盡瞎猜!玉華是他們公司高管,年收入就不止一百萬。”
 
“我不信!我存了一輩子錢也沒有存那麽多。她一下子弄那麽多錢,不是腐敗就一定是搞資本主義。你有功夫得告訴玉華和你弟弟別走歪道。”
 
“媽你真不明白。全中國都在搞資本主義,就一個人蒙在鼓裏。”
 
“我不信。共產黨絕對不會讓搞資本主義。明兒白天我就去找劉阿姨。”
 
“懶得跟你說這個。你別老去煩劉阿姨。她那個病不好治,夠嗆。”
 
過了兩天我就接到了玉華的電話說母親住院了。
 
空中的湍流搖擺著飛機,我也被晃醒了。回味剛才的夢,母親的一生做了女人做了母親還做了教徒,似乎平平常常實實在在。但她的一生似乎又從來沒有實在過,塑造的印記,擠壓的個性,虛無縹緲。怎樣才能使九十高齡的母親夢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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