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女孩 (人物素描)
【在過去幾年中我無意間結識了幾個年輕的女孩子。她們來自不同的種族,有第一代移民,也有的家庭已經幾代在這裏紮根繁衍。她們生活在同樣的年代,卻有著不同的家世背景。今天聽說韓裔女孩雪兒訂婚了,我突然就衝動地想學一學寫人物的本事,順便用素描的方式把四個女孩子寫出來。我自己養大了倆個男孩子,對當今的女孩子雖然不覺得陌生,可是也難說對她們有深入的了解。所以我認為選這四個女孩子練習人物素描也是從寫作方麵的一次自我挑戰。在此靜待大家指教。】
一、麗雅
二零一四年三月二十一日
本意對於一個剛剛過完十一歲生日的小女孩來說不如說是無意識的本能。麗雅從來就沒喜歡過教堂裏的繁文縟節。現在她麵前每走過一個人她就仰頭望向對麵牆上的大鍾,煩躁地看著與她作對的秒針不緊不慢地移動著。她臉部的肌肉為了應付那些無聊的問候變得就像剛剛冷凍過一樣。這些充滿了同情心的大人們哪裏知道好多事情等著這個小女孩呢。在這個沉悶徊長的俄羅斯式的葬禮中這些既善良又無知的大人們一遍又一遍地把他們的同情壓到了這雙稚齡姐妹的身上。可惡的癌症吞噬了她們的母親,把以後的日子留給了孤寂的爸爸和倆個美麗的女孩子,姐姐麗達和妹妹麗雅。
過去的幾個月中,麗雅一直守護在媽媽的床邊,目睹媽媽的生命被病魔奪走的同時又在媽媽的指導下操持著家裏的事無巨細,做功課和付賬單是她晚飯之後在飯桌上先後完成的。病中的母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女兒麗雅。母親從眼前的小小麗雅看到了她長大之後的美麗,並且從她骨子裏透露出來的驕傲預料那美麗的外表必能成為一副堅硬外殼保護外殼之下那一顆柔軟的心。母親知道她還太小,卻無奈自己無法繼續陪伴她成長。母親唯一還能做的就是在病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告訴麗雅人生坎坷,要學會用自己的意誌去克服自己的本意。當時麗雅根本不明白什麽是自己的意誌什麽又是自己的本意。她看著病痛的母親覺得自己如果是醫生一定能讓母親不這樣痛苦,很有可能自己有本事把母親留住。現在她不情不願地被包圍在一遍同情慰問之中,總算感覺出了一點意誌是要對抗本意的,也體會了這樣做有多不容易。來教堂參加這個葬禮是一種義務,就如同她要為爸爸姐姐燒晚飯一樣。但執行這一義務並不像她為爸爸姐姐煮飯那樣心甘情願。因此她要用意誌對抗自己的本意。但是她心裏對慷慨拋灑安慰之言的大人們實在很不耐煩,這些人使她在壓抑中平添了憤怒。媽媽剛剛離去時她十分悲傷。但是已經過去這麽多天了,她本能地想逃離悲傷。為了規矩,在這種場合她毫無選擇地必須忍受一切。她猜想現在的忍受就是她的意誌。
麗雅的爸爸是一個軟件工程師,他的工資收入不穩定。麗雅媽媽留給了麗雅一個木製的手飾盒。木盒本身有了裂紋漆色已經磨損暗淡,盒內隻有幾件並不值錢的手飾。媽媽剛一去世,爸爸就告訴姐妹倆以後的家務由麗雅負責。爸爸每月會把日常家用錢交給麗雅。為什麽不把錢交給麗達?為什麽不讓姐姐操持家務? 麗達和麗雅倆人都沒問。麗達從小就顯露舞蹈天份。以前家裏經濟拮據時媽媽都沒有停過麗達的課外舞蹈教習班。對麗達來講她從來沒有想過需要操心的事情。對麗雅來講爸爸這樣做順理成章,能夠全心全意地與爸爸分憂本來就是她的本意。她以為他們父女三人可以一起修複失去母親的傷痛。
幾年過去了,姐妹倆都上了高中。麗達依然喜歡跳舞,並且參加了學校的舞蹈隊。現在她剛剛結束舞蹈隊的練習。麗雅看了一眼渾身汗濕的麗達,眼光一下就被吸到了麗達戴的那副耳環上。那是一對水晶耳環,一寸長短的曲線型,隨意地從那奶油色的細膩精致的耳垂掛下來,配著高高盤在頭頂的金橘色的發髻一閃一閃,小巧中摻雜了華麗。
“你又戴這副耳環?” 麗雅的口氣有點興師問罪。
“很有品位很漂亮,對不對?” 麗達用華爾茲的舞步旋到了麗雅麵前。
麗雅修長的腿一條順著椅子的直角彎曲著,一條伸長在外剛好止住了麗達的旋轉。她移開了目光,沒有啃聲。
“就因為是琳達送的? 何必呢! 誰都看得出來你不喜歡琳達。你不覺得爸爸現在開心多了嗎?再說了,耳環又不是琳達!” 麗達振振有詞。她一邊把摘下的耳環放在桌上一邊旋進了浴室。
麗雅坐在桌邊,看著麗達進了浴室。最近以來她心裏生出了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慌,現在又摻和了對姐姐明知卻不拒的憤怒。她緊鎖褐色濃密的雙眉順手打開了抽屜把媽媽的木製手飾盒拿了出來。她打開盒蓋取了一副紅色的玻璃耳環。她用纖指輕輕摩擦著紅色玻璃的表麵,疏展了眉頭,蒼白的臉頰浮上了淡淡的粉紅色。這時候她覺得媽媽正在欣慰地看著她。她猜想媽媽一定會鼓勵她保全這個家。這不僅是她的本意,也是媽媽的願望。這時候她的本意和她的意誌沒有衝突。在遠方觀望她的媽媽完全可以放心。
一副和麗達帶的一模一樣的水晶耳環躺在盒子最下麵,小標簽還在。她放下紅色玻璃耳環拿起了水晶耳環。標簽一麵是設計師商標日期和價格。標簽上的價格遠遠超出了全家的月生活費。這讓她為自己月月的精打細算而心痛。她翻過標簽,一行娟秀的小字清晰入目:送給可愛的麗雅,琳達。琳達是一個陌生的女人,最近常常和爸爸一起出現。麗雅注意到了當琳達在爸爸身邊的時候他不再緊皺那木刻臉上的眉頭,雙唇也不那麽嚴絲合縫了。這個女人明擺著就是要搶走爸爸。她不明白為什麽麗達一點都不在意。難道姐姐不怕失去爸爸嗎?難道他們不知道遠方的媽媽會傷心嗎?
“那件舞裙完工了嗎?” 麗達從浴室出來就把話題扯到了她自己的跳舞服裝上。
高中舞蹈隊經常舉行比賽。每一節舞蹈都需要特定的服裝,如果去專賣店購買,每套服裝都得至少花費他們整月的生活費。所以麗達求麗雅幫忙,把用過的服裝做一點小修改,以配合每節舞蹈的需要。麗雅也很樂意做這件事,因為修改舞蹈服裝的時候不用去想明天的帳單怎麽付下個周末爸爸會給多少錢琳達什麽時候又來纏爸爸,反之她可以盡興地把自己對美的理解表現在手縫的舞裙上。
“完了,你先試試吧。”
麗達打開窄小的壁櫥,一眼就在雜亂的衣服中看見了那件天藍色的舞裙。她高興地換上,對著鏡子轉動著她蛇一樣的身姿。 “嗯,真不錯。” 也不知道是欣賞她自己還是欣賞舞裙。 “這和克瑞絲買的那條裙子幾乎一樣。太棒了!” 麗達總是很容易滿足。
“腰部應該再收進去一點。” 麗雅總求完美,為此也願意下更多的功夫。
高中畢業了。麗雅最終沒能阻止爸爸和琳達的婚事。上大學之後爸爸賣掉了他們的小房子,帶著麗達一起住進了琳達的大房子。麗雅第一次體會了自己的意誌無法強加於對爸爸和姐姐。她對他們背叛媽媽的行為無可奈何,隻得獨自一人搬進了單身公寓,並信誓旦旦地宣稱從此自己養活自己。除了上課修滿學分以外,她在小城糕點店當經理,每天工作十小時。在麗雅自己毫無知覺當中當年母親的擔憂都成了現實。麗雅拒收爸爸琳達每月為她準備的生活費,而寧願讓忙碌的自己為自己操持一日三餐。她從超市減價貨架上為自己選食物,連主食的土豆都是因為生芽而減了價的。正當青春年華姹紫千紅的年紀,她從來沒有多餘的錢買時髦的裝束。她身上穿的都是改製的母親的舊衣。這時候她修長的身材已經高至六英尺,金橘色的秀發隨肩而落沒有絲毫修飾,舊衣根本掩不住她的美貌。雖然日子過得很辛苦,但她內心以為小時候媽媽對她的擔憂和叮囑實在是太過慮了,她自己完全能憑著堅強的意誌按照自己的本意行事。她以為媽媽的在天之靈一定會為她自毫。大學第一年她的課業成績4.0(滿分)。但在學年末她卻意外地丟了工作。
丟工作的直接原因是她給小店惹上了官司。店裏雇了一個與麗雅年紀相仿的女孩負責店裏衛生,也就是在客人離去之後擦桌子擦地。一天當中也就忙活一兩個鍾頭。可是這個女孩子永遠是不緊不慢。沒客人時她坐在一邊發呆,有客人站等幹淨桌子時她悠哉悠哉。平日裏麗雅總在忙碌時抽身去幫她。有一次正趕上麗雅自己生理周期情緒不穩,一邊幫那個女孩擦地一邊很不客氣地罵女孩笨蛋。結果挨罵的女孩哭得稀裏嘩啦,女孩的家長把小店告上了法庭。
剛剛丟了工作的麗雅在小城主街碰到了一身戎裝回家休假的強尼。他們在高中時就是朋友。強尼出身於當地典型的藍領白人家庭,從來沒有認真對待過學校和書本。高中一畢業強尼就加入了陸軍。在剛剛相遇的十幾分鍾裏強尼把兵營生活吹得天花亂墜,其中軍隊會給軍人和他們的家屬提供極為優厚待遇的段落引起了麗雅的興趣。當時麗雅正趕赴新工作的麵試約定晚上再見就匆忙分手了。
新工作仍然是在午飯高峯時間管理一個快餐店。麗雅了解這份工作的全部辛苦,而工作之餘還要上課要做功課要操持自己的一日三餐,要算計下個月的房租怎麽付,這一切如同機器運轉的畫麵出現在腦海中之時,腦海的邊際又飄出了軍隊為軍人配偶提供大學教育的全部學費的機遇。這個機遇對身心疲憊的麗雅十分具有誘惑力甚至殺傷力。這個機遇讓麗雅興奮地覺得自己離醫學院更近了。麗雅也像大多數少女一樣幻想浪漫,但生活訓練了她比別的女孩子更現實更成熟。她心裏很明白強尼隨時都會被送到伊拉克去。但是她根本不去想像戰場上的峰火霄煙。她的心思百分之百地聚焦在軍隊為軍人配偶提供的福利。那天晚上麗雅刻意穿著裙裝赴強尼的約會。那是媽媽年輕時穿過的裙子,寶石藍色,布料和色彩都有點舊了,可這恰恰襯托了麗雅的氣質。稍短的裙擺無意間展示了她腿部的迷人曲線。約會從始至終麗雅一臉燦爛的笑容,強尼的目光從她高々的額頭明亮的雙眸柔美的?線掃來掃去,五迷三道,頭昏腦脹,心花怒放。
強尼假期結束之前他們訂婚了。兩個月之後麗雅和強尼舉行了婚禮。同年秋天麗雅轉學進了強尼軍營附近的大學。麗雅現在更加確信自己一定能成為一個出色的醫生。她確信自己了解自己的本意和意誌。她並沒有遵循母親臨終的囑咐讓自己的意誌戰勝自己的本意。反之她相信自己的意誌會幫助她實現自己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