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女孩 (人物素描)四、 雪兒
龐靜 二零一四年四月二十日
【在過去幾年中我無意間結識了幾個年輕的女孩子。她們來自不同的種族,有第一代移民,也有的家庭已經幾代在這裏紮根繁衍。她們生活在同樣的年代,卻有著不同的家世背景。今天聽說韓裔女孩雪兒訂婚了,我突然就衝動地想學一學寫人物的本事,順便用素描的方式把四個女孩子寫出來。我自己養大了倆個男孩子,對當今的女孩子雖然不覺得陌生,可是也難說對她們有深入的了解。所以我認為選這四個女孩子練習人物素描也是從寫作方麵的一次自我挑戰。在此靜待大家指教。】
四、雪兒
北風呼嘯著,從外麵拍打著結了冰花的窗玻璃。晚飯之後雪兒一個人站在50吋的電視屏幕前麵,主播的聲音從她的左耳進右耳出,一點都不能讓她安坐到沙發上麵。她關上電視,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她希望那些黑色的樹幹能聽她說話,但它們卻隻是自顧自地隨風揺拽。她關上窗簾,走到桌前,把右手舉高迎著光線,纖細的中指上有一枚金色的戒指,鑲著細碎的紅寶石。她盯視著紅寶石的晶瑩閃爍,左手已經拿起了桌上的iPhone。
“雪兒,我正在想你呢。” 那一端傳來了吉娜溫婉的聲音。 吉娜是一個東西方混血兒。有一副西方人的外表,她很喜歡和東方人混在一起。
“我訂婚了。” 女高音雖然字正腔圓,但語調卻高了八度。就是這一點炸乎釋放了剛才她內心莫名其妙的躁動。雪兒是個韓裔女孩,父母親在費城開店做生意。她生得細細的,細長臉,細鼻梁,薄嘴唇,身材不高不矮,當獨自一人站立時她的細長腿使她顯得很高。這時候雪兒舒舒服服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依然舉著右手,得意地端詳著那枚戒指。她急切地想聽到朋友的羨慕誇讚。
那一端的吉娜拿著電話, 一時對朋友誇張的女高音還沒有反應。
“你聽見了嗎? 我訂婚了。” 雪兒在電話中隻聽到了自己的喘息, 正在著急,那邊傳來了吉娜的聲音。
“當然, 祝賀你!” 吉娜的話除了她自己細潤的嗓聲和大多數人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會說的話沒什麽兩樣,但是正合了雪兒的心意,她在電話這端開心地笑了。她那典型的韓國人的細長眼,隻見彎彎的笑樣,見不到眼珠。她完全忽略了吉娜說話的猶豫。
“傑米在嗎? 我也想祝賀他。” 吉娜接著說。
傑米是雪兒進大學兩個月之後交的男朋友,現在成了未婚夫。他是從中部來的東方男孩,身高和雪兒一樣,但是比雪兒還細,肩膀不如雪兒寬手臂不如雪兒粗。與穿著高跟鞋的雪兒站在一起時,傑米很像她的弟弟。他們倆人除了身材相像之外還有一個共同點,他們各自家裏經濟狀況都很寬餘,高中上的都是私立學校,現在又都到外州上大學。
“傑米帶著麥克和馬克思出去蹓彎了。” 雪兒簡短地告訴吉娜,女高音已經恢複了正常的音調。 麥克和馬克思是雪兒的兩個狗弟弟。
“天這麽冷, 傑米對弟弟們太好了。” 吉娜知道那兩隻狗是雪兒養的,但一直由傑米照顧。她覺得奇怪,既然是情侶,雪兒似乎應該對傑米好一點。但她有一套與朋友的相處之道,不會直接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人家,不然也不可能成了雪兒大一的朋友中唯一一個還與雪兒保持著友誼的朋友。
大學一年級雪兒剛認識傑米之後就說服了宿舍隔壁的朋友與傑米換宿舍。他們倆人成了朝夕相伴的鄰居。那時候他們倆與同住一樓的朋友們來往還比較多。有一次大家去找雪兒正碰到倆人剛吵完架。雪兒若無其事地與大家嘻嘻哈哈。而傑米卻躲在浴室裏痛哭流涕慘不忍睹。朋友們想去安慰他,雪兒還連說不用理他。後來這種情景見多了大家也就見怪不怪,並且一致公認雪兒傑米是天下絕配:一個天生要欺負人,一個天生是受氣包。
“這話聽著好像你在同情他。你也不想想,如果沒有我,他能天天吃這麽可口的飯菜嗎? 他能天天穿得這麽幹淨整齊嗎?他能有這麽溫馨的家嗎?再說了,你覺得大哥哥在家取暖,大姐姐為了帶著弟弟們玩在外挨冷受凍被風吹凍像話嗎? 還說自己骨子裏是東方人呢, 一點都不像。” 雪兒這回聽出了吉娜的言外之意,但她根本不在乎,反過來還自以為是地教訓吉娜。
“我什麽都沒說呀, 怎麽引起了你這麽多話?” 吉娜聽著雪兒的所謂東方人的男女相處之道心中就是不明白為什麽男的好像上輩子欠了女的?頓了一下,吉娜出於禮貌又問: “你們什麽時候訂婚的?”
“傑米今天下午收到了哈佛醫學院的錄取通知,隨後他就向我求婚了。他早就準備好了戒指,鑲嵌了碎紅寶石的金戒指,很漂亮。你知道的,他這個人從來就不浪漫。但是沒關係,我可以從那些小寶石的光澤中想象浪漫。”
“你好像很享受浪漫。” 吉娜在聊天中總能為朋友創造發揮的機會。
“告訴你吧, 隻有靠想象才能享受浪漫,如果浪漫離開了想象就會變成起哄變成浪費。” 雪兒自鳴得意。
“你真會說! 對了,他去哈佛你去哪?” 吉娜記得雪兒剛進大學時對獸醫有興趣,想將來當獸醫。但她很快發現了獸醫這一行的門坎很高競爭激烈。她喜歡走最容易的途徑達到自己的目標,尤其是雪兒認為女生不應該跟那些男生在功課上比高下,她不喜歡競爭。
“我已經申請了哈佛法學院,估計沒戲。 如果不成我們就結婚,我當全職家庭主婦。” 雖說雪兒報了哈佛法學院,但隻是應個景。
“真行! 你總知道自己要什麽,還總能讓自己滿意。” 大多數上大學的女孩子們都想在念書期間找一個如意郎君。吉娜覺得雪兒能那麽快就從茫茫人海中找到傑米,傑米對付書本無人能及,一流的競爭能力,而且幾年來一直對雪兒俯首貼耳,這應該算是雪兒上四年大學的最大收獲。
吉娜和雪兒剛認識的時候和許多新朋友坐在一起侃各自申請大學的經曆,雪兒令同伴們羨慕的資本最多。她上的是全國有名的私立高中。進了那所學校頭頂上就有了一圈富人兼精英的光環。除了多才多藝,她的GPA4.0,SAT及專科SAT都是滿分。上高中的時候她就已經在重要的科學雜誌上發表了生物科學的研究論文。她分別被UPenn和霍普金斯大學錄取,並且進入了哈佛的侯選名單。雖說現在進的這所大學也是譽滿全球的好大學,但畢竟不能與UPenn和霍普金斯大學相提並論。當時就有人問她為什麽不去UPenn上本科等到上醫學院時再申請哈佛? 她想都沒想就說在我心目中哈佛是最好的大學,既然證明了我不能上最好的大學我就選擇最容易的。周圍的朋友們麵麵相試,誰證明了? 隻是一個哈佛的門坎就讓雪兒那麽大的誌向啪嚓一下子就折了,真是難以置信。那會兒吉娜並沒有為雪兒惋惜,她隱隱約約覺得雪兒的誌向不在事業。
“讓自己滿意其實不難, 你也能做到。” 雪兒還沒有掛斷電話的意思。“關鍵是要自己掌握主控權。好了,我還要準備明天合唱團活動的事情,還得應付雜七雜八的爛事,不跟你聊了。” 雪兒還沒等吉娜說晚安就掛斷了電話。
大學新生剛入學的時候通常都會根據自己的興趣選擇社團參加。一般來講社團的頭都是大三大四的學生。一方麵他們熟悉社團活動另一方麵他們的課業已經得心應手可以分散精力組織社團活動。雪兒喜歡唱歌,此外還想自己當頭掌控局麵。為此她自己組織了一個合唱團。
合唱團剛組建時雪兒必須親自選團員親自聽報名者唱歌,親自選歌選曲親自安排聲部組織伴奏。因為自己當領導所以她選團員的標準第一是聽話隨和第二才是唱歌的才藝。新團員們加入之後也覺得雪兒親力親為有主意又有能力是個好團長。那段時間雪兒意氣風發,把原本對唱歌沒有興趣的傑米也拉進了合唱團。
合唱團現在有二十多人,已經參加過幾次與其它合唱團一起組織的舞台活動。大家的意見不知不覺地多了起來。從組團至今所有歌曲的領唱都由雪兒出台,需要男聲領唱時就由傑米擔綱。有意見說有些歌曲讓雪兒擔任領唱效果不好。還有意見說傑米的嗓音埋沒在合聲之中沒什麽不妥,但要擔任領唱實在太勉強。這些意見就像一池靜水中時不時冒出來的氣泡,雪兒對待這些意見就如同陽光和風對待那些氣泡。
團員們都是特愛唱歌的主。和那些喜歡獨唱的人不一樣,大多數喜歡合唱的人都特別享受自己的聲音匯入洪流不分你我聚成我們。除了歌曲本身的精神內涵,他們在合唱中表現的是我們,而他們在表現過程中感覺到的也是我們。他們希望合唱團的每一個人都是我們。當他們明白了團長雪兒不是我們也不在意我們之後,他們的選擇變得非常簡單。
訂婚第二天晚飯之後,雪兒和傑米一起去學生活動中心參加合唱團排練。排練內容是早就計劃好的。通常開始前半段時間先練聲練氣息練音再練合聲,簡短休息之後開始排練歌曲。這次前段時間沒有異樣。雪兒宣布休息時,克萊爾走到雪兒麵前說我們想跟你談談。雪兒無所謂地說排練之後再說。克萊爾說不行一定要現在談。雪兒驚訝。團裏的每一個團員都是她選的,每一個團員都很普通不能言善道,他們跟她有什麽事需要這麽正兒八經的談呢? 雪兒隻得和大家一起坐了下來。
雪兒很有興致地揚著頭,故意把右手放在左手上邊,還三番五次地把自己的目光投射到中指的訂婚戒指上,似乎在欣賞那些閃著光的細碎紅寶石。可是她手指上的戒指沒能引起眾人的興趣。他們不是低著頭就是直接看著她的眼睛,與她現在的心情格格不入。她是團長,習慣了發號施令,這時她也隻能先開口問要談什麽事情。
克萊爾說我們想集體退出或者請你離開。
雪兒麵對克萊爾輕鬆地笑了, 一邊用手按著自己的腦門一邊說:“真好笑, 你這裏是不是進水了?” 口氣中充滿了調侃。
克萊爾有些發窘,麵孔一下子充血變得通紅。他環顧了一下同伴們默契的表情,又看了一眼頭埋得很低,眼睛隻對著地麵雙腳的傑米,他的麵容恢複了正常。他在心中默念著這是一次合唱,他的話代表了我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始慢條斯理地對雪兒說以前我們對排練歌曲有些意見,跟你說了你都不聽。這樣繼續下去也沒有意思。因為這個團是你發起的,你白手起家成了現在的規模。大家商量決定給你兩個選擇:一是我們集體退出這個團;二是請你退出。現在就請你做出選擇。
這完全出乎意料! “我們是誰? 誰是我們?” 雪兒的女高音又高了至少八度。她用犀利的目光把眾人掃視了一遍,沒有人回答,但卻有幾個人勇敢地接住了她的目光,用眼睛告訴她我們就是我們。她的粉臉刷地變成了泛著青色的白色,她緊咬著細細的雙唇,雙頰繃得緊巴巴的,兩側鼻翼被突然增加的氣流量一張一馳地扇乎著。她眯著眼睛看了一眼固執地把脖子彎成了90度的傑米,眉頭輕輕皺了一下,無奈地收回了目光。她依然昂著頭,目光茫然地對著正前方。沒有人起身沒有人出聲。大家都在看她。她站起來,用發緊的嗓子控製著音律顫抖地說我知道了我走。然後她誰都沒看,穿上外衣裹好圍巾徑直走了出去。傑米低著頭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後。
進了家門,雪兒脫下外衣丟在地上,摘下圍巾摔到牆上。 “太可氣了!” 她對著牆壁尖叫著。不過癮,又順手從桌上抓起一本書,對著牆摔了過去,“太可氣了!”,用到了嗓子高音部的極限。傑米無聲地彎腰收拾著她扔在地上的衣物。她扭轉身看見了傑米恨恨地喊著你怎麽還不去蹓狗。傑米撿起了地上的書,用衣?擦拭了一下放回了桌上,依然低著頭,過去拉著麥克和馬克思出了門。
她看著門關上了,立刻開始後悔。 她不知道還能對誰發泄。她實在不明白誰借他們的膽,他們憑什麽。她完全沒有料到她會這樣麵對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