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海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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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榻上的胡思亂想

(2012-10-27 16:44:54) 下一個

病榻上胡思亂想

龐靜 二零一二年十月十九日

 

周一早八點預約去安那堡醫院檢查一年半以來胰腺微博(Whipple)手術後的情況。我已經忘記了檢查前六個小時不能吃東西。早晨我像以往一樣吃了一碗五穀雜糧的稀飯。做準備工作的護士問明情況之後擔心無法做腸鏡檢查,她說隻能等賽門醫生做決定。賽門醫生比一年前又多了幾根白發,依然一臉無所謂地笑著。他說胃裏有食物可能造成檢查後的問題,但不影響檢查結果,保險一點就再約一個時間。他說你自己決定吧。我冒險成性,沒多加考慮就決定一切按計劃進行。檢查結果令人滿意。阿瑟開車送我去漢漢的宿舍休息,他去忙。下午我已經從半睡眠狀態中完全恢複了。我和阿瑟漢漢倆人一起吃了一頓飯就自己開車回家了。晚上躺在床上念書時,身體開始感覺非常不適。到樓下找出體溫表一量一百零二度(華氏度)。家裏有泰利諾,我當時吃了兩片。周二早晨上班前我又吃了兩片泰利諾。到公司做了一個小時的事情我開始覺得腹部疼痛體溫升高。我打電話給家庭醫生約定上午去看病。然後我請人幫我處理當天的會議和報告一類雜事,向老板請了假就開車直奔醫生診所。

 

當日我的醫生不在,另一位醫生很忙,超過預約時間半小時我還在等。情急難過我給賽門醫生的護士打了電話。她讓我馬上去附近的醫院看急診。我讓診所櫃台小姐取消了我的預約,又開車去了距家兩英裏的小醫院。急診處的護士量了我的體溫,將近一百零三度。他們很快地把我放到病榻上開始抽血打針詢問。八十六歲高齡的母親一定要做一本家的影集,影集照片中穿插了大家寫的家和陳年舊事的雜文。她三番四次地要求我寫一篇北京,我一點靈感也找不到。今年春天回北京,自己竟然沒辦法憑記憶找到回家的路了。為此我心裏一直藏著為了不能滿足老母親的願望而生的愧疚。在急診處我腹痛頭暈,強打精神回答著各種問題,腦海裏竟然飄忽著北京。

 

我們家在機關的後院,機關前門對著幸福大街,家裏的院門開在幸福巷裏。機關前門離八路汽車幸福大街車站隻有幾步路。出了機關的前門往南走有一個電影院。路上鋪蓋著碎鵝卵石。晚場電影散了之後,人群從電影院大門向不同方向分散著,那時候我的個子隻及那些大人們的腿部。我很喜歡盯著那些被路燈拽得長長短短的人影,看他們被鵝卵石分割成的斑瀾圖案。當我的影子比身邊的大人還要長時,我就會極其興奮地追著自己的影子跑起來。

 

我在病榻上被推去照X光胸片又被推了回來。一種藥隨著生理鹽水流進了我的血管,涼涼的使我昏昏欲睡。一個年輕的女醫生走過來問別人已經問過了的問題。我請她打電話給賽門醫生,電話號碼已經交給了護士。一會兒我又被推去照腹部的X光片。小時候受到洗腦式的教育。北京是首都,全國的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巴黎是巴黎革命的地方,共產主義運動的起源地。莫斯科的紅場是十月革命的中心,是國際歌嘹亮傳播的地方。而北京的天安門廣場將成為世界革命的中心。我小時候對此深信不疑,直到一九八九年的六四。原來我的理想竟然如同夢幻。周圍的朋友們說靜如果當年你在那裏你現在就蹲在大獄裏了。我相信我不會。我不缺乏氣但卻智慧不足。政治太複雜,我這種智商的人隻能往深井的井台觀望一下,絕對沒有本事走近探頭往下看。精英們要用成群無知卻有熱血人的軀體搭起他們政治前途的階梯。當權的政治家們又如何能對權力挑釁隔岸觀火。犧牲的是一群熱血無知的人。如果我在,我最有可能是他們之一。

 

年輕的女醫生走近告訴我腹部X光片顯示小腸部分有信息,尤其是手術傷口接合處信息複雜。她已經與賽門醫生談過了。現在他們要推我去做腹部CT。為什麽診斷檢查過程這麽囉嗦。是保險公司作繭自縛,還是醫院經營者們取財有道?

 

我大姑姑家在平安裏,小姑姑家在和平裏。大姑姑家的院子很大,大姑姑家那幢房舍是長方形的,雖然是平房,但要上很多層台階進入大門走廊。裏麵有五六扇門,每扇門內必是一戶人家。院當中有幾個公用的水龍頭,春夏秋冬幾十戶人家洗漱用水都得到這裏來。夏天泔水四溢,冬天四周地麵又覆蓋著褐黃色的厚冰。那裏是社會科學院的宿舍。很多往北京聚集學問和文化的人住在那裏。我曾看見一個高高瘦痩麵色蒼白的男孩子從大姑姑家對麵那扇門走出來,表姐說他是混血兒,院子裏的孩子們都叫他雜種。

 

小姑姑家住的是勞動部的宿舍,現代化的樓房。小姑姑家在五樓,每次都要上下樓梯。小姑姑有先天性心髒病,無法生育。她把我們帶到她家,把大㶽熱水燒在廚房煤氣灶上,把我們脫得光光的給我們洗澡。然後她會燒一桌好吃的菜讓我們打牙祭。晚上她讓小姑夫睡在一個臨時撐起的行軍床上,讓我們和她一起睡在鬆鬆軟軟的大床上。小姑姑過足了當媽媽的癮,我和小平(我的雙胞胎姐姐) 也做了一回乖巧女孩兒。我第一次經曆女孩子的月事時奶奶從她的針線笸籮裏找出一些舊布教我如何打裏。小姑姑知道後領著我和小平去幸福大街的百貨商店買衛生巾,教我們一套和奶奶教的不一樣的方法。

 

年輕的女醫生來告訴我CT結果顯示我的小腸紅腫發炎。抗生素已經隨著生理鹽水往我血管中流入。他們決定收留我住院。小腸存儲經胃消化以後的食物養分。身體需要的能量和其它補給要從小腸汲取。一位腸胃專科醫生來看我。他說我的手術縫合傷口看上去有些問題,他需要做腸鏡檢查。從現在起我不能喝水吃東西。檢查定於明天中午。我用愛瘋(iPhone ) 給老板發了短信,告訴他我近幾天會被扣在醫院。我手頭的一些事情需要他代勞。我們短信來往數次,事情交待清楚了。

 

二叔家住北京三裏河,那裏是許多中央部委集中的地方。他家的樓房也是現代化的,好像隻有三四層高。房間隔局與現代公寓很像。樓梯兩邊各一門戶。進了門是起居室,廚房廁所各個房間的房門都在起居室。二叔小時候以淘氣著稱。他從小讓爺爺奶奶操心不已。他的一篇大字作業寫滿了小王八。後來爸爸指引他參加了人民解放軍。抗美援朝戰爭後脫了軍裝在一機部當幹部。文革中爸爸媽媽被關押批鬥,我們全家按人頭計算每人每月得十五元的生活費。爺爺奶奶公私合營之後的月份錢也斷了。媽媽把我們家每月所得分出三十元給爺爺奶奶。二叔一家平平安安。姑姑們向二叔求援,他不但分文未助,文革數年竟斷絕了與我們家和爺爺奶奶家的聯係。文革之後姑姑們反對再與二叔一家牽上瓜葛。可誰也攔不住爺爺奶奶思念兒子,最後大家還是允許他來探母。從此以後二叔一家又接通了與大家庭的脈絡。自始至終奶奶從來沒有說過二叔的不是。常常從她嘴裏聽到的是二嬸太過凶悍,二叔怕老婆。爸爸留世的最後那些日子想把家裏人都再見一遍,其中也包括二叔家的表妹表弟。二叔怕爸爸肝病傳染,不許他們來。其實爸爸是文革得急性肝炎,醫院不敢為他治療,拖成了肝硬變。探視是不可能被傳染的。盡管無知也可多加防護。二叔護犢,可卻讓他大哥最後的心願落空。我從密西根回去在病房裏守護爸爸的時候,二叔來了。我對他視而不見。當時爸爸看我的目光非常軟弱,我知道他想讓我叫二叔。可我一心要讓二叔知道我的不滿,而忽略了爸爸從來都喜歡一家大團圓的感受。我令爸爸雙重失望了。

 

我被推進了病房。同室的病友咳嗽了一夜,我也一夜無眠。我想著龍潭湖和什刹海的冰場。當年我們不知道從哪弄到了冰鞋,花樣冰刀。小平一上冰很快就能學著別人的樣子轉圈,踢腿,做花樣。我不行。我隻學會了倒腳。我隨著大群的人發瘋地流動著穿插著。我後來換了跑刀冰鞋,憑著力氣體驗著飛飄帶風的感覺,妙不可言。文革前爸爸媽媽都是北京城區的幹部,官不大,但方園幾裏街道工廠學校都屬於他們的管轄範圍。我們毛孩子也因此享受著特殊的尊重。文革開始,周圍的人都知道我們是狗崽子。以前那種遠距離討好的目光變成了近距離的幸災樂禍和漠視。我十歲的年紀對那些大人們的變臉十分不解也十分憤怒。一天一群外麵的孩子到院子裏來偷石榴。我轟他們罵他們小癟三。回到家裏小姑姑告訴我小癟三是以前資本家罵工人的話,以後不許再用了,免得給你爸爸媽媽找麻煩。文革後周圍那些大人們的臉變得比文革之前更加殷勤,我也已經長到了對此不屑一顧的年紀。

 

為了明天的腸鏡檢查,我深夜裏饑腸轆轆。我想到了北京街頭小吃和早晨的豆漿油餅。北京的油餅掰碎了泡在豆漿裏吃。掰成小塊的油餅被豆漿的熱氣蓋著。你把它們壓下去,它們又不經意地浮起來。一邊吃著一邊和它們玩著。等豆漿少到了碗底,油餅也都進了肚子。我還想起了大柵欄的油炒麵。那個地方永遠混合喧鬧忙碌和小家子氣的繁華。油炒麵是把幹麵粉用黃油幹炒至焦黃。吃的時候用滾燙的白水衝拌成漿糊,加上芝麻紅糖。那個香味潤肺,那個滋味咂舌。從大柵欄出來到前門,再一直往北就是天安門、兩邊的人民大會堂、曆史博物館、和東西長安街。那些建築都透著莊重宏偉和煊昂。我小時候總在不停地啄磨古代人如何用他們的智慧和勤勞把那些大塊的青磚白玉送進京城。東長安街連著南北走向的王府井大街。走進去,百貨大樓和東安市場斜向相對。東安巿場也賣北京的各色小吃。四姑姑每次從鄉下任教的學校回來總喜歡帶我們去那裏買各色糕點,非常精美。我記起了百貨大樓賣的酒心巧克力。包糖紙上注明了西鳳矛台五糧液。我當年最喜歡的是西鳳酒心巧克力。那種酒和巧克力可以在舌頭上產生魔力,心中遺憾著為什麽沒有更多。

 

一早一個學生實習護士來抽血,笨手笨腳,態度卻是笑裏含著歉意。抽完血之後我又被推到樓下照胸部x光片。我被推回病房時咳嗽不斷的室友已被轉移到四樓的康複中心。我聽著工人進行的清掃工作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醒來時他們正準備把我推到樓下做腸鏡檢查。抗生素已經連續注入一天了,我估計炎症應該有些減弱。果然我從檢查睡眠狀醒來後醫生告訴我除了發炎他沒看到其它的。我又被推回了六樓的病房。回來時新病友已經住進來了,她得了肺炎。我顧不上與她交談,拿起電話請求食物部送麥片粥和蒸胡蘿卜來。放下電話我又請護士阿士利送給我一杯熱水。阿士利是細細高高的混血黑女孩。她的膚色是淺棕色的,柔軟的棕色頭發,黑人的大眼睛和歐洲人細挺的鼻子薄薄性感的雙唇。這附近住著數位籃球協聯的球星。那些有錢的球星常會娶漂亮的白人模特。我猜阿士利就是這種結合的結晶。

 

下午年輕的女醫生又來了,還來了一位已經是第三年的住院醫,不足五英尺的個頭,中東女人的頭紗包得嚴嚴實實,一絲頭發都沒露出來。但那張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的臉直率的目光透露了她是美國教育出來的女孩子。她之後又來了一位控製發炎的專家女醫生,中年東歐女人,口音很重。她們這仨位醫生都告訴我沒有找到發高燒的病因,還要繼續檢查。兒子阿瑟電話告訴我小腸發炎引起這個高燒不奇怪。我同意兒子的說法,因為症狀太明顯了,起因也一目了然。不知道這仨位醫生是醫術有限,還是想多為醫院賺一份檢查費用。下麵她們要對我進行全麵婦科檢查。我覺得自己羊入虎口,隻能任人宰割。

 

恪怡要來看我,她家距離醫院有二十幾英裏。我把她止住了。星期天我曾在她組織的一個義診活動中擔任義工做翻譯。她埋怨我逞強累病了。其實我的病是我自己犯錯誤造成的,和星期天的工作一點關係也沒有。我打電話請誌敏下班後去我家裏取了iPad送來醫院。路上塞車,她六點多才到。晚上還要去參加太極俱樂部的練習。她不肯馬上離開,陪著我聊了一陣才走。我病友的父親來看她,慈眉善目的小老頭。他坐在那裏笑咪咪地看著對麵病榻上的女兒,一聲不啍。女兒也不與他講話。我的眼睛被他的慈祥吸住了。我問老人家有幾多兒女。他說老大女兒,中間三個兒子,老五就是躺在這裏的了。他順口又說他們母親去世早。我猜他想告訴我他也擔當了母親的職責,並為此而自豪。多可愛的老人哪。坐了一個多鍾頭後他披上了一件薄毛衣,女兒說你要走了?他笑咪咪地點點頭,起身邁著很輕的步子出了門。

 

夜裏又是無眠。還好我可以從iPad上看<<高梁紅了>>電視劇。戰爭年代李秋英和林玉生相愛,中途出了一個李月。李月麵相姣好,嘴甜愛笑,雖然總做著小鳥依人的姿態,卻少了一些女人味。秋英也是絕頂漂亮,但卻爭強好勝,嘴不饒人。恰恰是她的爭強好勝透著十足的女人味。難怪品位高的男人都愛慕她。林玉生是多愁善感的男人,但他的愁感中是男人的粗獷而不是女人的細膩。他知道李月對他的愛慕卻盡情享受著被李月讚美的虛榮。我替秋英討厭李月,可又找不出李月的討厭之處。最後歸咎於男人與生俱來的可惡。我猜不透這幾個人物是男人寫的還是女人的筆觸。

 

早晨我又被推到樓下照X光胸片。自從進了這家醫院天天被照X光胸片。回去又該大把地掉頭發了。我不明白醫院如何向保險公司解釋,但我相信他們總是會把錢要到手裏的。年輕女醫生又來看我。我向她抱怨夜不成眠,現在又感染了咳嗽。我要求回家。她答應婦科檢查之後放我回家。十點時阿士利捧來了四杯十六盎司的水,她讓我半小時內喝完,不許上廁所。我問她要求我喝幾盎司的水,她說三十二。我說你真是加倍照顧我。她疑惑。我把兩杯水擺在一起告訴她這就是三十二盎司。她將信將疑地留下了三杯水。婦科檢查非常痛苦。我希望將來醫學工程的工程師們在設計這項檢查的設備時更多地體諒婦女。我開始水腫,臉胖了,手指粗了。我猜這兩天抗生素用得太多,腎負擔過重。檢查回來後下午一點我告訴阿士利我要回家。她開始幫助我進行出院的必要手續。傍晚七點一刻我才走出了病房。這次住院的經曆和一年多前在安那堡住院的經曆太不一樣了。這個醫院使我感覺我住下去會病得更重。安那堡醫院幫我恢複了健康,重拾了自信。

 

回到家裏第一件事是衝一個熱水澡,然後為自己煮了一小碗疙瘩湯。吃完後把魚喂了,把信件清理一遍就上床了。夜裏夢見了爸爸帶著我們去北海劃船。他一個人搖著槳,我和小平船前船後跑著跳著,從來沒問過他累不累。我們指到哪他就爽快地劃到那。醒來淚水已濕了枕頭。長大之後我生命中的男人從來沒有替我搖過槳劃過船。他們總要求我出更多的力,美其名曰能者多勞。我現在才明白真正愛過我的男人是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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