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海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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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認識的艾迷麗•奧斯丁夫人

(2012-08-27 13:30:58) 下一個

我所認識的艾迷麗奧斯丁夫人 

龐靜 二零一二年八月 



艾迷麗是我兒子阿瑟兒的小提琴老師。阿瑟兒十歲開始拜她為師,十九歲上大學時停止了每周的課程。放第一個寒假時,阿瑟兒去探望她再續師生之誼。當時她正在為一個小姑娘上課,仍然是一絲不苟。但阿瑟兒說她的耳朵對升降音已經不能分辯了。放第一個暑假時,阿瑟兒又去探望她。那時她的房子外麵已擺出了吉屋出售的牌子。阿瑟兒紅著一雙眼睛回來後就上網察奧斯丁夫人的消息,痛悉她已經長辭仙釋了。差一個月,她的享年就是一百零二歲。往回算一下,奧斯丁夫人開始教阿瑟兒時已經九十三歲了。回想她的行事作為,我又情不自禁地開始一筆一畫了。 



阿瑟兒四年級參加學校樂隊時選擇了小提琴。學校裏的音樂老師郝小姐給了我一個名單名單上列出了當地能勝任小提琴家教的老師。排在名單最上麵的就是奧斯丁夫人。我第一次打電話過去,她正在為她的學生授課。我第二次打過去,她說她的授課時間都排滿了,讓我過一個月再試試。在等待期間,我不停地聽周圍媽媽們評論奧斯丁夫人是個嚴格的老師,對孩子非常有幫助。一個月之後,我第三次打過去,她請我周末帶阿瑟兒過去麵談一次。 



終於見到她了。她家住在密西根大底特律地區發明頓老區裏的一幢舊式的平房裏。一進門就見到一架占去了起居室四分之一空間的三角鋼琴。她滿頭灰色的卷發經過精心整理。過了幾個月後我才知道那是假發。早春, 她當時上身穿著合身開襟、質地講究的淺灰色薄毛衣,下身是深灰色剛過膝蓋的裙子腳上著一黑色船形平底的皮鞋。臉上化著淡妝,但口紅塗得偏重。除了她臉上那副又園又大的白框眼鏡她全身上下流露著典雅和年輕時的風度卓約。 她身高當時與我差不多。那時候她看上去也就七十歲上下。我看著她的骨骼猜想她年輕時至少應該有五呎六吋。 

阿瑟兒剛開始用的是四分之三尺寸的琴。第一次見麵,奧斯丁夫人就用她那痩骨嶙峋關節突出的手拿著七吋長的搬手調整橋和弦的位置。她的動作看上去很吃力, 同時又十分嫻熟。琴調好後,她就讓我坐到外間起居室去等。她說這樣她的學生才能專心上課。我當時感覺這個麵試挺正規的。等待時又有抱著琴的學生進去她授課的房間,但很快就出來與我為伍了。本來計劃半個小時的麵試,過了將近兩個小時她才喊我進去。看來麵試就算上了第一課。她告訴我必須嚴格控製阿瑟兒拿琴和弓的姿勢, 同時交待我每次課一個小時要交十五元。我拿出三十元給她。她退給我十五元並淡淡地說我不缺錢然後轉身對站在身後的阿瑟兒交待每天要至少練習二至三個小時。 我們把以後每周的上課時間也排出來了。 



奧斯丁夫人知道我每天要上班之後,就把阿瑟兒的課排在了星期六中午十二點。據她說,她大多利用每周工作日為孩子們上課周日不上課周六隻教倆仨個學生。為阿瑟兒安排的是周六這天的第一節課,為此她星期六就要提前一個小時起床了。 

上了第二節課之後,奧斯丁夫人就讓我稱呼她艾迷麗。阿瑟兒的小提琴課一開始,我們的星期六下午就算交待了。因為艾迷麗從來不守時,對於她喜歡的課,她就一直往下教,直到等下節課的學生忍無可忍,推開她課室門並站在門口才停止。通常也是年紀大一些的孩子才會這樣做。小孩子大都被家長送來,坐在起居室裏老老實實的等。本來安排在下午的兩三節課,幾乎每次都拖到萬家燈火才結束。 

因為阿瑟兒是星期六那天的第一課,我們成了叫醒艾迷麗的人了。每次按響門鈴後,我們都要耐心地等她從裏麵走出來開門。看她行走這麽慢,我問她腿是不是有問題。艾迷麗告訴我她的腿痛是頑疾,折磨她很久了。我很自然地問她為什麽不借助拐杖減輕腿的痛苦, 她含笑很驚訝看著我說那樣太難看了。我心想一老太太要求這麽好看為的哪一樁呢由於每次都見到她走路痛苦,後來我又忍不住建議她用護膝㬵帶一類的東西。她聽後簡單地對我說,那樣一包,腿看上去很難看。 我說你可以穿長褲嘛。她滿臉無辜地麵對我說: 我從來沒有穿過長褲。 她無法想象自己穿長褲的樣子。認識她這麼久,我還真沒見她穿過長褲。 她的穿著總是那麽莊重典雅, 好像隨時都要登台表演似的。 

授課時,艾迷麗坐在一張書桌旁邊,她要求她的學生站在她坐椅旁邊。對於小小孩,一節課站一個小時真夠嗆。 有些家長為此提過意見, 可是艾迷麗無動於衷。 對於小一點的孩子,每節課後,艾迷麗都喊家長進去交待幾句。大孩子都是自己開車來上課,她就無需與家長交流了。 阿瑟兒上了幾節課後, 我與她也熟絡起來了。 她知道我是一個工程師之後,對我格外地尊重起來。 在阿瑟兒上課時若遇到她的朋友來訪, 她就會停下課, 特別把我介紹給人家,並且強調我的工程師身份。我猜在這些藝術家尤其是女藝術家的眼中女工程師一定是另類。 

從一次又一次的簡短交談中我了解到艾迷麗出身於音樂世家。艾迷麗從三歲起就開始學小提琴了。 對於一個交響樂團,除了指揮,下一位最重要的角色就是第一小提琴手了。這個位置常常是許多小提琴家們的夢想。艾迷麗十七歲時就已經是底特律交響樂團首席小提琴手了。 她的丈夫曾經是底特律交響樂團的團長兼指揮。 她從樂團退休後(她沒告訴我幾歲退休的) 曾到加州斯坦福大學任教。後來才又回到了底特律的老家,專心教孩子們。 

艾迷麗自己沒有小孩。我看不出她對小孩子有特別的喜愛。但是她對小提琴奏鳴的音樂卻是如醉如癡。為此她常常忘記她是誰,她的學生又是誰。阿瑟兒開始向她學琴不久,一次課程進行大約四十多分鍾時,阿瑟兒抱著琴和琴盒氣衝衝地走出授課房間,並把身後的門狠狠摔上然後他對我說:媽媽我要回家。 沒等我回答,他就直接出門上車去了。我連忙推開授課房門,我看到艾迷麗還坐在她的椅子上,頭埋得很低。我問她發生什麽事了。 她抬起頭來尷尬地對我笑了笑說不知道。當時我隻能先對她說再見。我進到車上後看見阿瑟兒已是滿臉鼻涕眼淚,哭得唏哩嘩啦。他哭訴艾迷麗的要求太難了。他根本做不到。可是艾迷麗不停地讓他重複,越來越不耐煩。阿瑟兒說他再也不學小提琴了。 

回家以後我也不知道怎麽處理這個十歲的男孩兒。我認為他不應該受到挫折就放棄。另外,更重要的是他不應該對老師發脾氣。束手無策,我撥了阿瑟兒學校心理輔導老師的電話。這位老師答應我她會與阿瑟兒談一談。兩天後阿瑟兒告訴我他為奧斯丁夫人寫了一個檢討,他要親自交給奧斯丁夫人。我問我是否能先看一下,他說不用了。到了下一次授課時,我帶他去了。一切似乎與往日沒兩樣。課後艾迷麗喊我進去。她笑容滿麵,手上還晃著一張六吋見方的小紙。她對 我說她從來沒有讀過這麽美的文字,她太高興了。過後我問阿瑟兒都寫了什麽。阿瑟兒說就是向她道歉。在以後艾迷麗授課的日子裏她常會把這張小紙拿出來對她學生的家長們炫耀那上麵的文字。但艾迷麗從來沒讓別人讀過上麵的內容。 想到這一節時我常常在心中笑艾迷麗, 這麽嚴厲的一位老師居然這麽容易地被一個小男孩兒哄得心花怒放。 


與艾迷麗熟識了之後,告訴我她很想找人與她合住這個房子。經我的朋友介紹,麗與艾迷麗成了室友。麗是一個單身媽媽。她把未成年的女兒送回中國托親人撫養。她自己在美國一邊在歺館打工一邊修一些工程方麵的課程。 因為我是介紹人,每星期帶阿瑟兒上課時都能與她聊幾句。這樣又使我了解到了平凡生活中的艾迷麗。麗因為在歺館打工,平時吃飯都在歺館。她隻需用冰箱保存酸奶冰激淩這樣的食物。艾迷麗吃素食,需要保存的水果蔬菜比較多。廚房裏隻有一個冰箱。每當艾迷麗覺得空間不夠時,她就把麗的食物扔掉。麗每次與她談,她都十分抱歉。但下一次遇到冰箱空間不夠的困難時她依然把麗的食物扔掉。按麗的北京話來說,忒嬌情。 

每次艾迷麗談起麗都是滿臉的知足,對我萬分感謝。但輪到麗談艾迷麗,就是不以為然了。麗嘴裏出來的艾迷麗一點生活經驗也沒有。清理房間的工人向艾迷麗借錢,她毫不猶豫地給她五百塊。麗說你明知道她不可能還,為什麽還借她那麽多艾迷麗就堅持說會還的。可是過兩天就又開始抱怨人家從來不還她錢。艾迷麗向麗抱怨她先夫的兩把琴放在家中使她十分不安,恐怕出意外。麗建議把它們存在銀行保險箱裏。她果真讓麗陪她把這兩把琴存進了銀行。事後艾迷麗還對我稱讚麗為她想出了絕好的辦法。 



有一次阿瑟兒上完課,她讓阿瑟兒告訴我她有事請我幫忙。我走進去告訴她不用那麽客氣,我能幫的事一定會幫的。她高興地站起來,帶我進了廚房。她說水池裏的打碎機不了。她說她的丈夫曾經遇到這個問題,隻按一個按鈕,機器就修好了。但她不知道按鈕在哪我告訴她這件事確實很簡單。我找到那個機器的再啟動按鈕,按了一下。之後我讓她試一下。她看到我這樣簡單地解決了她的麻煩,一點也不慚愧自己生活能力差,隻是從上到下地佩服我。從此她除了向人介紹我是工程師,還要特意以此事為例向人說明我的能幹。 

相對她這少得可憐的生活常識,她對自己收藏的樂譜卻是爛熟於心,非常人可以想象。阿瑟兒上高中之後,艾迷麗開始用 她自己收藏的樂譜教他。為此她經常令阿瑟兒到地下室去第幾個書架第幾層取到一共幾頁的樂譜。艾迷麗告訴我由於她的腿疾她已經很多年不去地下室了。我曾經陪一個水管修理工人到地下室去修理堵塞的管道,看到整個地下室整整齊齊擺滿了書架和樂譜架。我問阿瑟兒那麽多書架堆滿了樂譜,怎麽找?阿瑟兒說按照艾迷麗給的書架位置很容易找到。 

鬥轉星移,艾迷麗和阿瑟兒的關係已經不僅僅是師生之誼了。每節課前課後她都會向阿瑟兒講她的學生們和生活中的一些瑣事。艾迷麗生活中占去她最多時間的就是她的學生們,由此她還會與學生家長們打些交道。我曾經碰到一個不自量力的家長,她拿著自己選的曲子請艾迷麗教她十歲的女兒。艾迷麗隻看了標題什麽都沒說就把樂譜放在一邊了。後來還是這位母親把樂譜收回去了。艾迷麗周末會與她的妹妹和弟弟通通電話。除此之外,她能接觸到的人就是底特律交響樂團的新識舊友了。每逢她的生日,他們都會帶她出去晚宴為她慶生。事後她都會仔細地向阿瑟兒講敘晚宴的細節。 


我自己的孩子們都離家上大學了。我本來計劃用一些周末時間去看望艾迷麗,幫她煮煮飯,做一些家務。以前每年的中秋節我都挑選包裝很精致的小月餅送給她。她每次收到後都會放下平日裏端莊的架子露出很饞的樣子,問我能不能當場就拆開包裝吃一塊。她拆包裝時小心翼翼,然後低下頭很認真地咬下一小塊,閉緊嘴巴細細地咀嚼。吃了兩口之後,她會抬起頭來,非常真情地向我讚美食物的精致美味。有一年聖誕節阿瑟兒帶給她一盒細絲的巧克力結果她給阿瑟兒上的那節課斷斷續續。阿瑟兒告訴我,上課的時候,她時不時就要和阿瑟分享那些巧克力。現在想起來這些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 

 

艾迷麗曾經告訴我她失去丈夫的惡夢。她那間與歺廳相連的客廳還保持著她丈夫所喜愛的擺設。她不允許學生們和家長們坐在那間客廳裏。就憑她把丈夫的氣息和風格都留給自己獨享,我猜她早就盼望去與她那陰界的丈夫相伴她該走了,但我心裏還是充滿了惋惜,也為地孩子們失去這麽好的一位老師而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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