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東艾琳
(2012-07-18 13:4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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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房東艾琳
龐靜 二零一二年三月二十四日
我一九八六年一月進入賓州大學。第一年住在學生宿舍。第二年住在一位機械係教授家中。第三年和其它幾位中國來的女生合租一個兩居室的公寓。這樣年年換來換去,那種漂泊的感覺如影相隨。直到第三年暑假我搬進了艾琳的位於雷蒙小鎮的家,我才有了落腳的感覺。
那時一位朋友七轉八轉找到我,問我願不願意去與一位單身的老太太為伴。房租一個月三百塊,包括水電和電話費用。缺點是老太太的家在大學城邊的一個小鎮上,叫雷蒙,離學校有三哩的距離。從費用上算,比起與人合租公寓,我每月至少節省兩百塊錢。我馬上就請朋友轉告房東我願意。撂下電話不一會兒,房東老太太艾琳就親自打電話過來了。她要求我們彼此見個麵,我看看她的房子後再做決定。她說會安排那位聯絡我的朋友開車送我去她家。
第二天傍晚時我到了艾琳家。她家是傳統的英國殖民地式的二層小樓。外表是整整齊齊的長方形。裏麵都是橡木地板,橡木樓梯。很漂亮。樓上有三間臥室。樓下有客廳,歺廳,廚房,書房和臥室。總麵積有三千平方呎。下麵還有地下室。樓上她準備讓我住的房間非常大,大約每邊都接近三十呎。一張雙人床擺在那裏顯得很小。我到的時候艾琳正在這間屋子裏吸地毯。她見我來,就停下來了。她讓那位朋友先離去。她說我們談完她會送我回學校。
趁她與朋友說話的功夫我把她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那時候她如果站直了可能和我一樣高,五呎四吋。滿頭白發。頭發好像很長,梳成辨子盤在腦後。帶一幅白框眼鏡。臉是園的,臉盤不大,滿臉皺紋,但能看出來年輕時一定很秀氣。身材胖痩適中。她送走朋友,轉過身來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七十八歲了。語氣中充滿了自豪,還摻雜了幾分孩童般的淘氣。朋友事先告訴我她喜歡被別人稱為小姐。所以我一開口就稱她艾琳小姐。她聽了很高興,同時還告訴我不用那麽麻煩,稱呼艾琳就行了。然後她問如何稱呼我。她發不好"靜"的音。練了幾下不得要領。我告訴她房子裏反正就我們倆個人,她叫"金"也好"銀"也好,反正我知道是叫我就行了。然後她開始講住進她家的規矩:床單每星期換洗,必須用她提供的白色床單。房間要我自己清掃吸塵。樓上的浴室歸我專用,但要保持清潔。最重要的一條是不能帶男朋友回家住。她說為避免倆人爭用廚房,我們最好倆人共享煮飯吃飯,也就是說每人隔一天煮一次飯,為倆個人煮飯。但買東西各管各的。我覺得主意不錯就答應了。她送我回家路上說好周末我就搬過去。
艾琳家位居的小鎮以前周圍都是農田。艾琳的父親是德國移民。早年在此地開荒種田。後來這地方隨著賓州大學的發展成了多條高速公路的交差區。農田都被征購了。艾琳從父母那裏繼承了不少錢,都是當年賣地所得。艾琳有兩個姐妹都相繼過世了。艾琳的丈夫也過世了。艾琳的丈夫生前已經殘廢了,一直坐在輪椅上。他是戰爭中受傷致殘的。在以後與艾琳同住的日子裏她給我看了許多照片,但她就是不肯告訴我他的丈夫弗蘭克參加了什麽戰爭,為什麽受了傷。艾琳有兩個兒子,已成家立業了。兩個兒子都是從賓州大學畢業的。老大隨父名,也叫弗蘭克。他在杜邦公司做資深工程師,離過一次婚。再婚的太太是護士。子女也出外工作了,與艾琳沒有聯係。老二叫阿特,當年在通用電器做付總裁。一兒一女,時常會與艾琳通電話。尤其是孫女麗莎與祖母聯絡很頻繁。
我剛搬去,艾琳就帶我去拜訪了一個鄰居。老頭叫約翰,是一位長途運輸的卡車司機。老太太曾是一位小學老師。據說老太太退休後一直陪伴老頭開車。艾琳獨自住一個大房子,難免有一些自己搞不定的事情,約翰老頭就是艾琳的顧問。我搬進去之前,艾琳就已經向鄰居們宣揚了將有一位準女博士來與她同住。因此她還沒有介紹,老頭老太太就能叫出我的名字了。艾琳對他們抱怨聽我講話有點費勁,比如明明是"司固",從我嘴裏出來就成了"司庫"。雖然是抱怨,可我聽著怎麽都像是炫耀。那個周末還有兩位老太太結伴到家裏來拜訪。據艾琳介紹一位是教授的遺孀,叫凱西,一位是她大學工作時的同事。艾琳的學曆隻有中學畢業。年輕時在賓州大學文學院做秘書。當年她每小時賺二十五分錢。據她說那時候的秘書從早到晚的打字,用那種老古董的打字機。
住進艾琳家之後我心裏最觸動的一件事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以前,我早晨七點鍾進實驗室,中間會去上課,下午五點回家吃飯。飯後又回到實驗室。現在我晚上不再回實驗室了。我回家到自己房間換完衣服下樓到起坐間時,艾琳一定坐在那個式樣古典但已磨舊了的沙發上等我。等我倒一杯橘汁或白水坐下來後,她就開始告訴我一天下來她所做的事情。比如說整理了冬天要燒的木頭,比如說開著割草機割了草,比如說和誰誰碰了麵,事情雜七雜八,雞毛蒜皮。但當她娓娓道來的時候我感覺到的是她對這個時刻的期盼。輪到我煮晚飯時,她總站在一邊看,滿臉的笑意。這樣簡單地相處使我覺得自己有家了,我晚上不再想回實驗室了。
相處久了之後艾琳告訴我她覺得我太浪費。當年我每個月用兩百塊錢買吃和用的東西。艾琳除了買牛奶,橘汁,雞蛋,起司,黃油,大概每月隻用二十塊錢。其它的菜都是她菜園裏收獲的。她家地下室有許多架子擺滿了瓶瓶罐罐,裏麵裝滿了各種各樣燙煮之後保存的蔬菜。下麵還有兩個大冰櫃裏麵裝滿了各種各樣的肉類,一多半都是別人打獵的獵物。艾琳說我浪費之後,我說我給你吃的是新鮮蔬菜,你給我吃的是儲存的。這兩樣東西質量不同,你怎麽能說我浪費呢。她說她看不出不同也吃不出不同,但就是覺出了花那麽多錢不值。她家院子非常大,她開著割草機也要用小半天割草。我想幫她,她不肯教我開割草機。她說這種事兒她管起來綽綽有餘,用不著浪費我的時間。她告訴我這座大房子是她和弗蘭克一起蓋的,那時候弗蘭克已經坐在輪椅上了。除了請工人來打地基,澆水泥,立房架,上屋頂,等等技術活計外,其它零碎活計都是他們自己做的。她家樓下有一間屋子裏麵有兩台縫紉機,散亂堆放著各種布料衣料以及各種裁剪樣本。艾琳告訴我她的衣服都是自己做的。她說如果我願意也可以用她的這些機器。我非常喜歡縫紉。我當時最先做的就是一條花布的棉被。艾琳評論說她縫了無數件,我隻縫一件就比她縫過的東西都大。有一次艾琳為參加一個聚會準備穿戴。她拿出一大堆舊衣服讓我幫她選。我沒找到看上眼的,就隨便地說這些都不好,看上去髒兮兮的。我的英文可用詞匯很有限。本意是想說舊了,色彩也舊了,結果說成髒兮兮的。為此艾琳為自己新縫了一條裙子。過後她告訴我那句"髒兮兮"讓她很受傷害。我說你知道我的英文不利落,你就不應該往心裏去。她說你傷害我倒好像我不應該一樣。我連連對她說對不起才了了。
艾琳的房子裏有兩套暖氣設置。一套是燒木頭,人工調節。一套燒天然氣,自動控製的。我住在那裏時,除了最冷的幾天,艾琳一直用燒木頭那套。她做了一個小滑板拉車,可以運送木頭。冬天她一早到院子裏把木頭裝車,拉進地下室。晚上木頭就用完了,半夜暖氣也就停了。開始她不肯讓我拉木頭。我就抱木頭回家。她攔不住我,就讓我用小滑板拉車了。不知內情的人見她這樣節省一定以為她貧困。其實不然。艾琳每年都會資助一個大學生。她請學校推薦一位品學兼優的學生,她為其付全年的學費。每年學期結束時她會請這個學生到家裏來見一麵吃個飯。我曾經與她一起張羅過這件請客的事。大約期末考試前四月中旬。她寫了一個菜單征求我意見。菜單是非常典型的德國菜,主菜是酸菜燉肘子,然後麵包沙拉等等。很簡單。但艾琳很鄭重。那天之前她就把歺廳清掃了。尤其是歺桌,上麵堆滿了一年的信件一下子不知蹤影了。很厚的桌布,淡橘色的。中間的花瓶插滿了鮮花。白色厚瓷的碗盤和錚亮的刀叉擺上去很有氣氛。那個男孩子來時西裝領帶一本正經。他大學二年級,白人。麵對一個小老太太和一個中國女人,他有些緊張。吃飯時把湯灑在桌布上,他就用歺巾去擦。艾琳告訴他別介意。他說如果是他媽媽,當時就會把桌布撤下去洗。艾琳說過後也可以洗下去,他才放了心。他跟我們說他是機械係的學生,各門功課成績都是B以上。整個過程大家說話都不多,吃完飯男孩子就告辭了。我們忙活了幾天也算告一段落。
如果不是冰天雪地,天天早晨艾琳都在院子裏從容地忙活。但是每個星期六早晨艾琳就有些神神道道地呆在屋子裏。她是在等兒子們的電話。弗蘭克通常一早就打電話過來。他們電話聊天通常不超過十分鍾。九點左右阿特也會打過來,他們聊得也不會超過十分鍾。如果艾琳星期六上午沒接到這兩個電話,她以後的日子就難過了。她什麽事也做不下去,隻是圍著電話轉。我與她住在一起了解她是很樂觀很自強的老太太。可當她圍著電話四周轉來轉去時我很心疼她。如果當時的我是現在的我,我一定會抱著她讓她安靜下來。可當時我隻是試著引她和我一起做點事情,她總是心不在焉的。好在弗蘭克和阿特還算體諒,時間晚一點常有發生,但完全沒打電話的事情很少發生。我曾經接到過弗蘭克的電話,我在電話中認真向他說明了艾琳等待電話的狀況。事後艾琳告訴我弗蘭克的電話打得比較多了,不止限於星期六早晨了。阿特因為在通用電器公司做官,與賓州大學常有聯係。有一次學校授予他名譽什麽什麽的頭銜,他來受禮。頭天晚上他臨時動意回家。阿特個子六呎以上,痩高形的。他突然進門,艾琳和我完全沒準備。那天輪到我煮飯。而且他進門時我們已經準備開飯了。艾琳問阿特吃米飯行不行。阿特說吃什麽都行。艾琳說要不然你自己去麥當勞吃吧。他說不用了。然後就坐在了我們的飯桌前。艾琳已經學會了我吃飯的方法,飯和菜就著吃。可是阿特不會。給他裝了一碗米飯,他就吃了一碗米飯,竟然不會自己夾菜。從禮節上講,他們絕對不能彼此夾菜。艾琳試圖教他,但當著我的麵,可能為了彼此的麵子,艾琳也隻能做罷。結果這頓飯我們吃完了,阿特隻吃了一碗米飯,見我們吃完了,他也隻能放下碗。他沒在家裏住,與毌親聊了一會就走了。他離去後艾琳一直念叨阿特隻吃了米飯。聽她不停地念叨讓我都有些愧疚了。從此之後我招待客人吃飯一定把飯菜都同時裝在一個大盤子裏。標準的中西合壁。
艾琳一輩子沒坐過飛機。弗蘭克在世時,他們夫婦開一部大旅行車全國各地都走遍了。那部車裝備廚房衛浴一應俱全。我問她為什麽不試試飛機。她說人本該在地上的。同時她很吹牛自己的開車技術。有一次我們倆一起去市中心辦事情。她開車。巿中心需在路邊停車。她的車是老爺牌的,體積大,路邊停是得有功夫的。那一次艾琳不順,車停到位置了,但側視鏡把人家的時間收費表給撞了。我下去看了一下,兩相除了有擦痕,都沒有損壞。我回到車上告訴艾琳,一看她正趴在方向盤上哭。我說你哭什麽呀,什麽事也沒有。她才止住了。從此她再也不吹她的車技了。相反遇到朋友她就述說這件倒黴車禍,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她出過"車禍"。而且她開始與我調轉位置,我開車她坐車。我反複向她說那不是車禍,我開車不如她。她依然堅持我開車她坐車。
有一次我正在實驗室電話突然接到一位醫生從醫院打來的電話。醫生說艾琳今早去醫院體檢,醫生認為她馬上就需要一個心髒起搏器。艾琳已經同意馬上做手術。她把我的電話和名字做為聯係家屬給了醫生。醫生告訴我手術馬上開始,用的時間不長,希望我到醫院等候手術結束。我問醫生還有誰在名單上。醫生說隻有我一個人。我問醫生手術有沒有危險。醫生說沒有。這太突然了。放下電話,動身去醫院前我先給弗蘭克打了電話,把情況向他說明了並交待了醫生的電話。到醫院等了不一會兒,艾琳就被推出來了。她很清醒,臉上還笑著。我抱怨你可把我嚇壞了。我從來沒聽過艾琳抱怨"力不從心",怎麽突然就得裝起搏器了。況且這麽大事哪能隻讓我一個人擔著呢。艾琳聽我抱怨,隻是笑,什麽都沒說。我估計她想不出怎麽回答我的抱怨,又沒力氣。有點小孩子做錯事又無法補救的意思。好在弗蘭克和阿特很快就相繼與醫生聯係了,也與艾琳通了話。過了兩天我開車把她接回家,她又恢複了以前的日子,照樣在院子裏忙活。不同的是她會經常按著胸口問我那個起搏器的電池什麽時候會用完。
按理說艾琳是長輩,但我與她同住時更像朋友。當初我早晨起來被子依然散亂在床上,她就天天替我整理。我回家後看到房間那麽整齊心裏總過意不去,久而久之我也隻好早晨起來整理好了再走。後來我準備結婚搬到學校為已婚學生準備的公寓。艾琳會經常開車過來看我。我計劃結婚儀式簡簡單單走個過場就行。艾琳勸我自己做一身禮服。她陪我去朱安布店選了白底白粹花的全棉布料和線條很簡單的連衣裙式樣。我用一個周末去她家把禮服做成了。結婚儀式就是幾個朋友湊一起吃飯。艾琳不肯來,說是怕影響我的說中國話的朋友們盡興。後來我懷孕期間每星期都去艾琳的菜園摘一大筺蕃茄生吃。我如果沒去,她就自己摘了為我送過來。阿瑟兒出生開始牙牙學語時,她會隔三差五地過來與阿瑟兒說話。她告訴我她可不希望阿瑟兒長大後說的話像我這樣奇怪。
後來我搬離了賓大小城。我告訴她我不會打電話給她的,因為我害怕她會心神不寧地等我電話。但我希望她好好活著,隨時都可以打電話給我。兩年後我回去看望她和一眾朋友。她依然如故。她曾經打電話告訴我她想來密西根看我。我一直等著同時忙碌於該忙的事情。就這樣等著忙著,去年朋友說艾琳去世了。去世之前艾琳一直自己一人照顧自己照顧大房子大院子。朋友告訴我她是無疾而終。臨終她把所有財產損獻給了當地雷蒙小鎮。在離開艾琳以後的日子裏我買房子賣房子,家搬來搬去。我把每一次的新家都換成橡木地板橡木樓梯,因為我心裏的家就應該這樣。
我是你當年二居室的室友。這末多年了,我因不同的人和事,常常想起你。雖然我們分開後就沒有多聯係。還記的你的父母當年來給你帶孩子,兩人挽手穿過?College Ave. 很多往事。。。
您好!對於您寫的艾琳老太太二兒子回家吃飯那一段,很有意思。老外有時候也很死板,欠靈活性。我認為,當時您負責煮飯,您就是主人,艾琳想,她無法在未征求您意見之前給兒子夾菜,但不是不想。她認為您應該去做,但您又沒有去做。他兒子很聰明,但很死板,您不給他夾菜,他也不好意思主動去夾菜。這種場合卻是很尷尬。如果是我,我就會說,這菜肯定很好吃,我來嚐嚐,然後說好吃,繼續吃下去。不就結了?沒有看到您老公出現呢?隻有您的2個寶貝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