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89和前前後後

六四那一年，我大四，在武漢。

其實三年前還有一次學運，隻是規模小很多，主要發生在各大校園裏。那次運動導致了胡耀邦的下台，隨後開始了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清洗。著名的知識分子裏有王若望、劉賓雁、方勵之等人被開除了黨籍。在武漢地區，中國最年輕的高校校長劉道玉於兩年後被解職；一些激進刊物被停刊，比如《青年論壇》。

八十年代是個特別讓人懷念的時代。78年的共產黨第十一屆三中全會確定改革開放的政策以後，國門打開了，我們才發現原來外麵的世界那麽精彩。生產力被釋放以後，中國的經濟得到了高速增長，84年的時候北大的學生打出了那幅著名的“小平您好”。在我經曆過的中共時代，胡趙聯袂是最開明的時期，那個時候，我們真的對中國的未來充滿了希望。胡耀邦81年上台，先搞撥亂反正，後來在政治上也相當開放，比如西方大量的政治、經濟、哲學等方麵的著作再次介紹給國人，就象五四前夕一樣，至電視政論片《河殤》的出現達到了一個高潮。當時的大學生們被稱作天之驕子，他們都覺得肩上負有為中華民族走向富強而奮鬥的使命。胡可能是共黨領導人中最富演講激情的一位，雖然不一定是口才最好的一位。胡作報告時，常達聲嘶力竭的程度，但讓你感受到一份真誠。他還可能是中國領導人裏最親民的一位，幾乎跑遍了中國的一千多個縣。他87年初下台後，由趙紫陽接任。也許你還記得，趙上任後，領著政治局常委們開記者招待會，端著香檳酒，踱著圈子跟中外記者聊，談笑風生，妙語連珠，好不瀟灑也！我記得他說過：我覺得自己還是幹總理更合適。當然，他後來的“我老了，無所謂了”更讓我動容。到了89年，經濟體製改革造成許多國營職工下崗、物價上漲，價格雙軌製又給貪汙腐敗開了一道門，老百姓的怨氣很大。

這場學生運動轟轟烈烈開展以後，我一直是個逍遙派。時臨畢業，我不想節外生枝。我看過一些傷痕文學，覺得學生們搞運動的手法，比如大字報、政治漫畫，跟文革的時候有點象。上街唱的歌大部分都是共產革命時候的老曲。我的大姐，坐著拉磚頭的卡車來到學校，向我傳達父親要我回家的命令。我就回了家。天天跟老爸看電視關注著情況的發展。在武漢，學生們也跟省裏的領導對了話，隻依稀記得學生們的提問題水平不怎麽樣。後來發生的最著名的事件是學生們把京廣鐵路給堵了，李鵬曾提到過。其實，學生們還曾到紅鋼城去堵截工人們上班，但工人們扛著自行車蹚河也想著辦法進了工廠。後來，我不得不趕回學校，因為必須要準備畢業論文了。

我在大學有個同學好友叫老Q，西安人，酒量在我們班坐頭把交椅，人也積極向上。到了六月三日晚上，樓上宿舍大喇叭轉播的美國之音說，北京開槍了！大家炸了營，怒吼著馬上要上街，但那晚武漢的雨下得那個大呀，出不了門；人們又擔心起那些本校去了天安門廣場聲援的低年級學生們。那個時候坐火車都不用買票，據說有時火車站拒絕發車，因為車廂底下的減震彈簧都給壓死了。

第二天，陽光普照，我和幾個逍遙派正聊閑天，老Q進來，劈頭對我說了一句，都開槍了。於是我隻好去參加遊行的隊伍。班裏有同學扯了床單寫標語。走到武漢長江大橋的時候，各大高校的學生匯合在一起，旗幟、標語成海，口號整天，擠得人都不易挪動。我也搞不清下一步往哪兒遊，就跟幾個逍遙派商量說，撤吧。後來聽說學生們去湖北武警總隊門口開了追悼會。我們幾個攔了個的士，司機不要錢，把我們送到通公共汽車的地方就走了。後來聽說我們班有幾個同學出去遊行的時候，也搞了個紙盒募捐，收到的錢不知道往哪裏交，幹脆下了酒館。

沒過幾天，電視上開始放通緝令，放到周鋒鎖的時候，老Q告訴我，那是他的中學同學。臨近畢業，低年級同學全部提前放假了，諾大的校園裏隻剩下畢業生，特別冷清。學校要求每個畢業生寫這次運動的思想匯報，我們的班主任說，大家要認真寫、小心寫，要入你們的檔案的哈。我就隻字未提參加遊行的事。後來班上的同學開始銷毀跟六四有關的物證，那個床單給撕成了碎片，有幾個同學偷偷留了幾片做紀念；遊行拍的相片都銷毀了。接著我到火車站去送陸陸續續離校的畢業生，大家哭成一團。

後來我南下去參加工作，火車上遇到一個校友，戴著眼睛，人很斯文，相談甚歡。我和他並排出站的時候，他被便衣攔下，我匆匆向前疾行，連告別的話都沒敢說。跟我分到同一個城市工作的同學也告訴我，他和女朋友的行李都被翻過。

我們班上唯一受難的同學是老Q。他曾帶人占了我們學校的廣播站。我們都離校了，他還被扣在學校做檢查，每天要到校保衛處報到。他的父親由他的妹妹陪著從西安到武漢來看他，老人家急火攻心，還病了一場。幾個月後，老Q受了一個記大過處分，還是發了畢業證，但沒授學位，仍然分配了工作。後來他說，他到單位後給打發到食堂賣菜票，而且時不時有警察來了解他的動態。過了一段時間，單位提拔他幹了財會，但他幹著幹著覺得沒意思，幹脆就把工作辭了下了海南。

我93年也把工作辭了，到海南投奔他，可惜已逢海南房地產熱的末尾了。他做的項目黃了，焦頭爛額，銀行的貸款不知道怎麽還上。那年底，我離開了海南，他還在那堅持著。後來聽說周鋒鎖也去了他那裏。周的家裏比較窮，很早喪父，身體也弱，但書讀得好，有神童的美譽。周當年被姐姐告發，進了監獄，其實可以理解，他的姐夫是個軍人。坐了一年牢，出來後，好象清華給了個大專畢業還在西安分配了工作。周在海南也沒呆多久，就以結婚的名義去了美國。他現在在美國從事金融行業，據老Q說，昄依了基督教，堅持在自家的泳池遊泳，身體比以前好很多，而且還為民運工作著，周說，這事總得有人幹吧？

老Q後來回了西安，不知如何地東山再起，成了我班同學中的首富，如今是位房地產大亨。

時下的國內，官麵上提到六四，就隻剩下“1989年春夏之交的那場政治風波”這一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