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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前奏曲繆斯 ——紀念女鋼琴家顧聖嬰

(2013-09-30 08:59:18)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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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奏曲繆斯——紀念女鋼琴家顧聖嬰

作者:宋逖   


作為一名鬆本清張迷,我要在40歲以後才能看到那部根據他的推理小說改編的電影《點與線》,而20多年前在俄式建築風格的鐵道部圖書館裏,我早就讀了多遍那本薄薄的推理小說。據說鬆本清張當時是秘密地聽著肖邦的前奏曲寫出這部表達了時間的錯合的推理名著的。而在我收集的幾百張肖邦鋼琴音樂唱片中,該從哪一張借出鬆本清張神秘詭奇的“點與線”的推理曲前奏呢?      

T•克拉芙琴柯是誰?在國內找不到一張她的鋼琴黑膠唱片。我不知道在上個世紀50年代,她最出色的學生顧聖嬰是否擁有一張T•克拉芙琴柯送給她的自己的黑膠唱片,或者,在那個年代的上海或者北京的新華書店裏,她的學生們是否能買到這個據說以彈肖邦著名的俄羅斯老太太的唱片?就像那個年代的古典音樂發燒友一樣,買到蘇聯鋼琴家裏赫特、尼可拉耶娃的唱片或者馬雅可夫斯基的詩集《穿褲子的雲》一樣。      

既然無法弄到這位俄羅斯鋼琴老太太的任何一張唱片來聽,那麽我們從她的學生們的唱片裏“借出”她的肖邦也一樣,她的那些即使到現在依舊著名的鋼琴家學生們:劉詩昆、李名強、殷承宗、鮑蕙蕎或者顧聖嬰。但是依舊困難--要去買到一張任何她們的唱片。無論他們之中任何一人的在上世紀50-60年代出版的黑膠唱片都不可覓得,顧聖嬰的一張由中唱公司出版的肖邦幻想曲的密紋唱片在易趣網上標價高達1500元人民幣。也許T•克拉芙琴柯在那個年代開過幾千場音樂會,出過無數張肖邦的唱片,但是在2010年的中國北京或者上海,你要是能找出一張,哪怕從舊貨市場淘到一張T•克拉芙琴柯的黑膠唱片,那簡直算是奇跡中的奇跡。盡管如此我依舊心存僥幸,固執地相信在她的學生們手中,會珍藏著有T•克拉芙琴柯親筆簽名的她的唱片,畢竟1988年T•克拉芙琴柯還曾經專門來到上海,拜訪她的逝去的學生女鋼琴家顧聖嬰的父親。我想她會不會為那位孤獨的老人帶來她自己的黑膠或者激光唱片呢?但是作為一名資深的業餘俄羅斯古典音樂發燒友,我想我可能命中注定聽不到T•克拉芙琴柯的任何一張唱片了,或者關於她在上個世紀60年代的上海為她的中國學生們舉行的私人肖邦教學音樂會的實況錄像。對於這樣的“錯失”,作家曹利群先生將之形容為“被背叛的遺囑”。   

同樣,當今世界上出版了那麽多肖邦的唱片,最少也有上萬種之多,在中國光是那個“少年”李雲迪的肖邦唱片就出版了好幾次,但是在這個世界上還就是沒有一張天才的女鋼琴家、T•克拉芙琴柯當年最出色的學生顧聖嬰的哪怕一張肖邦激光唱片。而她在60年代就出過最少3張密紋唱片。在中國的當代古典音樂史上,音樂界隻為我們貢獻了2位大師級的鋼琴家,顧聖嬰和傅聰。後者被稱之為“遠東的肖邦”,在上世紀90年代他的肖邦在國內的音樂愛好者們那裏成為傳奇。而前者,在60年代不到10年的演奏高峰後,在29歲的時候自殺。造化弄人,有的時候我想,也許我在這個世界上再也等不到一張顧聖嬰的唱片了,她舉行過幾百場音樂會,也許會有幾百盤當時的音樂會實況錄像就這樣永遠沉睡在國家音樂學院的布滿灰塵的地下檔案庫裏。世界上也不會有人想到出版她的曆史錄音唱片。音樂難道真的是“被背叛的遺囑”嗎?那些上世紀60年代被她的演奏會激動的觀眾們差不多已經都到了暮年,而在這個過於喧囂的時代,有多少肖邦被丟失,有多少往日的青春和熱情、革命和思念被鎖進上個年代的滄桑清單呢?   

還好的是,我終於還是拿到了一部由周廣仁教授主編的《中國鋼琴詩人顧聖嬰》的紀念畫冊。2001年9月出版,隻印刷了5100冊。這差不多9年前“悄悄”出版的顧聖嬰紀念畫冊(對於我這樣的音樂界外行,事先還真的是沒有從任何渠道聽說有這樣一本書出版,事實上,在見到這本書之前,我連顧聖嬰是誰都完全不知道,盡管我這樣的“肖邦迷”已經有了不下於幾百張的肖邦鋼琴唱片)。而且真正的“奇跡”是,這部售價高達150元人民幣的書還“附CD 2張”。去年的一個深秋的下午,我在中央音樂學院對麵的書店裏,將這本已經出版了8年多的顧聖嬰的書給買了下來,從書中抽出劃痕累累(在我這樣的正版唱片收集者,從來不買打口碟的發燒友看來,書後所附的顧的2張唱片的劃痕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而且這2張“珍貴”的顧聖嬰的曆史錄音唱片完全沒有用哪怕紙套來保護,我對著店員表示強烈地抗議,這樣的CD哪能聽啊,感覺就像幾千個小孩拿著小刀在上麵滑冰啊這個是,這本書我不買了。店員很淡定地對我解釋,你要的這本書是我們從別的店裏專門為你調來的,是最後一本樣書。這本書早就賣光了,你想啊8年前出的書啊。要不給你打個九五折?這樣的書我看以後也不會再版了。是的,看來這是我最後的顧聖嬰機會了,我趕緊連折扣也沒打,交完錢馬上千恩萬謝地走人。   

那些日子我正迷戀著俄羅斯鋼琴學派,剛買來一套2手的“旋律”俄羅斯鋼琴學校第2集套裝。另外還聽著一位1952年出生的俄羅斯女作曲家ALLA PAVLOVA的拿索斯套裝,而我買的另一套荷蘭“輝煌”版本的瑪利亞•尤迪娜的套裝又到貨了。這讓我根本無暇去聽那有著最粗暴的傷痕的顧聖嬰的2張所附CD。“她的琴聲像流動的陽光/撫照過春天的田野和山林。”上海詩人趙麗宏為她的紀念集寫的詩歌。我在唏噓顧聖嬰的命運的時候,也向往著她那個輝煌的上世紀50年代的鋼琴家歲月。我在尤迪娜的鋼琴聲中,讀著顧聖嬰的紀念集,感到自己仿佛回到了50年代,我甚至想起了我童年的時候我的父親第一次帶我去鐵道部郵局的情景,想起了我看到的第一套蘇聯郵票,或者是第一個5年計劃的一套郵票吧,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郵票上印刷著的繁體字。那是讓我骨子裏心生向往的一個時期。上世紀50年代的蘇聯專家音樂會,紅色中國,新生的中國的氣息,我腦海中想像中的令萬人空巷的蘇聯鋼琴家裏赫特的鋼琴音樂會。這本書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張顧聖嬰的工會會員證的照片。上麵印著紅五星,印著“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的紅色字體。還有共青團上海市文化局委員會頒發給上海交響樂團顧聖嬰同誌的奬狀。我猜想,顧聖嬰也許在彈奏肖邦之餘,也會像我們一樣,讀著王蒙的書《青春萬歲》莫名地流淚吧,“所有的日子都來吧,所有的日子。”共青團員顧聖嬰朝氣勃勃地彈奏著共青團員的進行曲肖邦,她昂起來的頭,如同在新的地平線上飄拂的火焰的頭巾。紀念文集裏有不少她和蘇聯專家在一起的照片,是我最喜歡看的部份,在這些照片裏,我看到了青年時期的劉詩昆、李名強、鮑蕙蕎和殷承宗,我甚至有點著急,我生也晚,我為甚麽沒有生在那個歲月,可以去聽顧聖嬰的音樂會,可以和那些照片中的青年人一起在大海邊奔跑,在上海音樂學院夏季炎熱的老式教室裏夜以繼日地練琴----事實上這些都是些不靠譜的幻想。不過,那些照片中的人物,我還真見過一位。上世紀90年代中期,我還完全對古典音樂沒甚麽興趣的年代,那個時候我剛開始詩歌寫作,天天跟著北京的詩人圈混,忘記了是為什麽,我被我的一個粗暴的女同事硬拉去采訪劉詩昆。是在一個鋼琴城,我就站在劉的身後看他彈琴。有種徹底被大海翻卷過來的奇異感覺。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和一位鋼琴家離得如此之近。我完全不知道他在彈什麽,也沒有被感動,隻是為鋼琴能發出如此巨大的聲響而吃驚不已。我完全忘記我後來是如何寫下的采訪文章了。要是時光能倒轉,我想我一定會拿著這本顧聖嬰的書,去問問他關於顧聖嬰的一切,關於他們那個時代的紅色中國的肖邦,或者,關於他們那個蘇聯鋼琴專家——著名的T•克拉芙琴柯女士,問問他手裏還有沒有T•克拉芙琴柯簽過名的黑膠唱片。   

出於唱片收集者的潔癖,我封存了那2張顧聖嬰的“唱片”。在我看來,那2張劃痕累累的唱片根本不能算是唱片,隻能算是聲音附錄資料罷了。也許我的潛意識裏是多麽希望真的有一張比如EMI或者 DG哪怕 NAXOS公司出版的顧聖嬰唱片啊,實在不行由中國的普羅唱片廠牌出版也行啊。但是等到現在我還是隻能聽著傅聰、米開朗基利等人的肖邦唱片,並把他們的肖邦錯想成是顧聖嬰彈奏的,是代替她所彈奏的。直到半個月前,在看完了鬆本清張的推理電影《點與線》之後,事物之間的聯係就是那麽奇怪,不知道為什麽,我產生了強烈地要去聽顧聖嬰的唱片的願望。(那一天是7月2日,恰好是顧聖嬰的生日。1937年7月2日,她出生於上海)。我終於把那2張劃痕累累的唱片放進我的唱機。   

記得在初聽拉赫瑪尼諾夫在流亡美國的時候的肖邦音樂會實況錄音的時候,我驚異於大師是將肖邦彈得如此的“舊”,如此地黯然神傷,那種流亡感極其強烈的彈奏顛覆了我對肖邦的認知。而聽傅聰的肖邦的時候,那種比暗夜還要飳骨的風骨感,是我聽任何鋼琴家的肖邦所沒有的,可以說傅聰彈的是晚期的肖邦,是真正的精神的肖邦,他彈出了肖邦音樂的“流亡之心”和流亡之根。他的肖邦讓我想起一位中國南方詩人寫的肖邦:“此刻樓梯上的人數不勝數/上樓,黑暗中已有肖邦/下樓,在人群中孤寂地死亡。” 但是即便如此,聽顧聖嬰的肖邦,尤其她的慢得如同“比快更慢、比深刻更深”的入神般的肖邦演繹,似乎才讓我真正理解了肖邦的音樂。是的,不是別人而是她。但是我想,之所以我能有如此的感觸,也許不是因為她彈的比以往的大師們真的好出許多,而是她的肖邦於我心更有戚戚蔫。她的如初發的春芽般的肖邦更和我此時的心境相契合,她那靈魂般的感傷、她的憂傷甚至狂熱的高蹈完全地如泉湧般地打開了我們每個人心底那個叫信仰的東西罷了。奇妙的是,在顧聖嬰的肖邦裏,即使是最狂喜最熾烈地部份,我也聽出了深深的憂傷,本質性質的憂傷,這樣的本質性質的憂傷也是一種預兆,讓我無來由地想起了西蒙•娜薇依。這是出軌的肖邦,持異議的肖邦罷,我想要是那個年代的顧聖嬰真的讀到了西蒙娜•薇依的書會怎麽辦?會彈出如何更出人意料的何種性質的肖邦呢?

不過事實上,以顧聖嬰所生長的那個年代,她不可能讀過西蒙娜•薇依。也許她從她的蘇聯老師那裏讀過阿赫瑪托娃等人的詩歌倒是有可能,以及,因為我手裏沒有任何的資料,也許她無數次地聆聽蘇聯鋼琴家比如裏赫特,比如她的老師塔圖良、謝羅夫和克拉芙琴柯的肖邦錄音,從中奇特地發展出了自己天才般的肖邦軌跡(關於她的天才,隻要聽她彈奏的那些根據雲南民歌改編的鋼琴曲就知道了,一種完全顧聖嬰方式的鋼琴演奏)。在那個年代,或許她從來沒有聽過科爾托、阿勞或者和她差不多同時代的人比如弗朗索瓦等大師的“資本主義世界的肖邦”,他們是她“消逝的地平線”。她無法借來他們的唱片或者現場實況錄像來為自己的肖邦“校音”。她隻能從當時她可以參加的東歐國家的肖邦大賽和俄羅斯鋼琴學派的蘇維埃肖邦中發展出自己的“上海的肖邦”。聽顧聖嬰的唱片,我始終覺得那裏麵深深地藏著一個悲傷的西蒙娜•薇伊。顧聖嬰的肖邦是如此地純粹,仿佛是肖邦最初的源泉。她彈出了一個前奏曲般的肖邦,她仿佛就是我們的前奏曲繆斯。   

第一次聽那張顧聖嬰的肖邦唱片,感覺她那泛著華光的神思是憂傷的細致入微的,仿佛不食人間煙火。再次聽則感覺完全不一樣,那鋼鐵般的意誌力,戲劇性的分句和入骨的美與哀愁,還有著共青團員早晨般的浩淼的眺望,這還是早前那位女鋼琴家的同一張唱片嗎?聽到此處讓我幾乎能忘記肖邦,或者隻記住顧聖嬰的“這一個肖邦”。聽完她的唱片,你會有信心覺得她的肖邦不比任何一位大師遜色。她的肖邦打開了內在的那個宇宙意義上的肖邦,打開了我們凡身上那個神性的聽肖邦的耳朵。這個和意識形態沒有關係。可惜,到目前為止,我們隻能聽到她留給我們的70多分鍾的肖邦殘卷,而她那幾百場音樂會的肖邦,她彈奏的李斯特、斯克裏亞賓、拉赫瑪尼諾夫則完全如同葬入海底的暗夜,這個世間似乎已經無緣得以聆聽了。隨著這5100冊的《中國鋼琴詩人顧聖嬰》的絕版,在這個世界上要到哪裏去買顧聖嬰的唱片呢?

其實,作為一個肖邦音樂愛好者,聽了那麼多個版本的肖邦,或許早已形成了關於肖邦的“定見”,記得最初迷上肖邦的時候,曾被這句話所深深打動“肖邦 的音樂是鮮花叢中的大炮”,這樣神奇的比喻給了我無比的遐思呢。顧聖嬰的肖邦不是如傅聰般那樣的有著晚期幽深的思考,彈出了肖邦的風骨。她的肖邦不知道為 甚麼總是讓我想起阿勞,其實他們是大不一樣的鋼琴家。但是越聽顧聖嬰的蕭邦就越讓我產生如同阿勞在彈奏的錯覺或者幻景。也許是顧的肖邦自然泉湧出的那種 “深度靈性”吧,這樣的深度靈性不是來自於晚期般的思考,不是來自於鋼琴家的那種洞察力,而是來自於初發的春枝般的對美和美的幻滅的眺望,預兆,聽顧彈奏 的肖邦練習曲,那種“花落春仍在”的離愁感如入仙境,但是這仙境卻有著凡間的夜涼的南方詩境,甚至有著蘇維埃那憂愁的青春頭巾在飄拂,自由的靈光閃現,似 乎預示著虛無的到來,預示著最微弱的信仰般的花朵們的春天在聚集黎明前的綠樹和道路。但是來路和去路都在哪裡呢?卻無從發覺。老一代音樂家倪洪進評說顧的 演奏“猶如微風掠過樹葉”,是一種“近似仙氣的東西”描述了他聽顧聖嬰的音樂會時的感受,很昰恰如其分。顧彈奏的肖邦的前奏曲,雖然隻留下了數首的錄音但 是之中傳達了真正的前奏的精髓,顧的前奏曲在意氣風揚地吟唱中,銓達的卻是那種源泉性的繆斯的靈光一閃,無比珍貴的暗夜的憂傷的花朵將如何重開,將如何離 別,或者將如何和我們心中的大悲傷所暗合?顧的前奏曲彈出了那種真正的中國神祕哲思中的那種“陰陽將分未分”的時刻,幾乎是不可言說的。所以說與其是“得 蕭邦精魄之助的演奏”,倒不如說是琴者之心和冥冥中的天意相合的心意顯現,是一種當下的洞察力。


“黑暗中,睡者,
你在田裡漫步?剝落穀粒,
在你這方麵,傲慢地?不等任何人,任何時間。”??   


這是意大利詩人翁加雷蒂的詩句,這位“你放下尊嚴在恐懼當中”的大詩人寫於晚期的這首詩歌,最恰如其分地描繪了顧聖嬰這位“心中有詩”的鋼琴家的內在氣 質,如同一場將下的雨,顧聖嬰的琴曲是早於任何人的,不等任何人,也早於任何時間。有的時候我覺得她的演奏是沒有慰藉的,她不等任何人,她甚至也不等她自 己。在聽她在60年代中期彈奏的那首《幻想波蘭舞曲》的時候,顧聖嬰在這首幻想曲中以夜歌般的憂鬱如水流般地探入,那無人的舞蹈的船,那幻景中出現的跳舞 的精靈,那孤獨的樹林們打開的嫩葉全部的耳朵,有誰在此刻剝落睡眠那深深的穀粒?她的纖弱轉為悲哀與豪邁,將哀歌轉化為挽歌般的蒼涼,如此個人化的肖邦潛 意識,這已經不是肖邦的波羅乃玆舞曲,在那樣的每一條河流所呈現的夜的花瓣之暗的琴思裡,為甚麼我們時代的雲雀,我們高傲的姊妹們會迷途如此之深呢?聽著 這樣的肖邦,即使在40多年後的今天,在完全不同的時代裡,全部的夜也會慢下來,花若離枝春更寒,夢入故國誰識君,是的,我們一直是在一個沒有女主人公歸 來的時代,如何猶如但丁回到故國的天空下,如何從每一首夜歌的睡袋裡取出那挽歌的雲,如何對著迷路的繆斯揮舞著夜之曲的頭巾,這些疑問也許就是肖邦音樂的精魄所 在吧。

這幾天一直在聽顧聖嬰的唱片,聽她的肖邦(可惜聽不到她的拉赫瑪尼諾夫鋼琴協奏曲,那是她最拿手的代表作,曾多次和上海交響樂團合作),我深深地感覺到,顧聖嬰的肖邦是彈出了新時代之傷和之殤的第一人。這位弱女子,經常要靠咖啡因支持去參加鋼琴比賽的女鋼琴家,幾乎是紅色中國唯一的肖邦專家。她卻有著曼德爾斯塔姆所說的那種新世紀敏銳的聽力,這個早夭的天才幾乎那個時代唯一的天才。《中國鋼琴詩人顧聖嬰》一書裏紀錄了她在60年代的一百多場音樂會的曲目,在1964年之後,顧聖嬰的演奏曲目幾乎很少有她拿手的肖邦和拉赫瑪尼諾夫了(想到在60年代中期那個特殊的時代,顧聖嬰還在公開的音樂會上彈奏資產階級的肖邦真是不可思議),取而代之的是《洪湖赤衛隊幻想曲》《翻身的日子》《青年鋼琴協奏曲》甚至《小扁擔,三尺三》和《戰鬥的越南人民》。那雙彈肖邦的手終於拿起了時代的槍,60年代中期的女鋼琴家到工廠為做燈泡的工人們演奏,為紡織女工們演奏。不過,從《中國鋼琴詩人顧聖嬰》所附的第2張CD來聽,即使她在演奏朱踐耳等人改編的雲南民歌的時候,依舊為聽眾們借出了那個終極意義的肖邦。或者說,顧聖嬰用肖邦“前奏”了雲南民歌鋼琴改編曲,從革命歌曲裏為聽眾們借出了那肖邦的耳朵來聆聽那個不同的時代。肖邦或許是顧聖嬰一切音樂的“珍貴的黎明的保險絲”。

我最近才開始讀那本《傅雷家書》。由此想到傅聰和顧聖嬰之間的比較。1967年2月1日自殺的顧,是紅色中國的第一代女鋼琴家中最出色的,她的完美詩意的肖邦鋼琴演奏在60年代不到10年的輝煌期內顛倒了眾生,隻留下了3張早已絕版而不可得的密紋唱片,幾乎被人遺忘。而傅聰卻晚到上世紀90年代才重新回到中國人的視野,被阿格裏奇稱讚為除了科爾托之外最好的肖邦鋼琴家,他的肖邦難得地彈出了肖邦“流亡的心”,把另外一種肖邦,深度肖邦晚期肖邦呈現給聽眾。我不敢設想如果顧聖嬰要是還活著,在今天她會彈奏出怎樣的肖邦。出生於1937年前後的許多鋼琴家都成為了世界級別的大師,比如和顧聖嬰一起參加過肖邦國際比賽的波利尼,比如其家族和顧聖嬰有過許多交往的傅聰,比如阿什肯那吉,等等。但是被殘忍地遮蔽和扼殺了的顧聖嬰注定是前奏曲繆斯,在她29歲的時候死亡結束了這一切。不過,要是聆聽過這個“纖弱的小姑娘”(指揮家李德倫語)那充滿了預感的肖邦演奏,你會知道,這一切都沒有什麽,這一切都是命數,是鋼琴家的命數呢。

在聽鋼琴的時候我總是習慣做點什麽,於是,我找到了這本舒婷的第一本詩集《雙桅船》來讀,“風兒已把你的詩章緩緩送走/叫我怎能不哭泣呢?/為了我的來遲---更為著我這樣的年輕。”是的,為了我們的來遲,我們怎麽能不哭泣呢?在顧聖嬰逝去後的40多個年頭後,我們才聽到這2張“附書送的CD”,不到2個小時的錄音。讓我們該如何不哭泣呢,為了我的來遲,為了我們集體的來遲。但是肖邦不是被遺忘的、被背叛的遺囑,肖邦以及顧聖嬰所帶給我們的是命運本身所帶來的全部,來支持這個最沉重的時刻,如詩人舒婷寫的那樣:“生命應當完全獻出去/留多少給自己/就有多少憂愁。”想來40多年前的顧聖嬰,也是這樣想的吧。肖邦是春天必經的道路,在那張肖邦150周年紀念活動的照片上,顧聖嬰穿著不太適合她的風格的連衣裙,感到自己回到了波蘭,回到了音樂的天國(我是個無神論者,她曾經說過)。是的,為了我們的來遲,我們才得以聽到顧聖嬰的有著強烈的啟蒙性質的肖邦,源頭的肖邦。音樂從來沒有被背叛的遺囑,即使在任何繆斯被遮蔽的時代裏,我們來遲了,是為了她的早到,為了她帶給我們的那“不可再得的美”,我們也喚醒了那個我們體內的流亡的肖邦,她曾經有各種各樣的名字:科爾托、哈絲姬爾、裏赫特、傅聰、克拉芙琴柯、波利尼---但是現在他們都叫顧聖嬰,那麽更高地昂起你的頭顱吧,那前奏曲繆斯般的大海的頭巾,肖邦的頭巾,正和黯然懷舊的我們錯肩而過,又一起前行。

附記:讀顧聖嬰1964年的日記,其中5月15日她寫到:“今日購得Rachmaninoff第一協奏曲唱片,325法郎,貴的驚人,我的零錢一半去掉了。”看來當年的女鋼琴家比我們現在買唱片瘋狂多了,不知道她買的是誰彈的版本呢?在另外一則日記裏她又寫到:“十點午飯後,去市中心購唱片,為數不眾,希望買的皆無,如Gieseking彈的 Debussy,Rachmaninoff的第一、四、五協奏曲,其中有10元人民幣是陳借我的,他不買東西。比較高興地是買了2套歌劇,渴望一聽呢。”不知道顧聖嬰買了多少歌劇,如果有人日後拍攝一部顧聖嬰的電影,我想象中應該有那樣超現實的一幕:顧在市場上意外地買到一張自己的肖邦的黑膠唱片。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還真沒有一張這樣的唱片,所以這樣的情節隻好屬於電影裏的吧。在日記裏顧聖嬰還多次抱怨自己生病,身體不好。這讓我感到她真的是很像那個哲學家西蒙娜•薇伊,用信仰的花朵和地平線洗禮了來遲的我們。是的,隻要你有幸聽到顧聖嬰的肖邦,你就會相信,音樂如同信仰,如同強烈的啟蒙,沒有被背叛的遺囑,因為這一切來自於肖邦,來自於我們的前奏曲繆斯。在肖邦誕辰200年之際,謹以此文紀念女鋼琴家顧聖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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