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9月,多倫多北約克一家著名的家具公司來了一個叫吉姆的小夥子。小夥子小心翼翼地在半個足球場大小的車間裏東張西望,想盡快地熟悉工廠的環境和工序。意大利工頭兒在測試過個頭嬌小的戴眼鏡的吉姆後,已經認定他不是一個立馬可以上手的名牌床墊生產者。於是,吉姆有了他來到加拿大的第一個實際工作,滿車間跑檢查生產線。這時吉姆和他的親愛的老婆來到多倫多才半個多月。
當然,檢查生產線是吉姆的謙虛用語,事實上的工作是檢查生產線上扔下來的各種塑料包裝,收集在一起,運送到外邊的垃圾堆去。說得準確一點,吉姆從當初申請的床墊生產者被提升為一個雜工,負責各種沒人幹的臨時需要的粗活兒。比如,其中的一個就很考驗吉姆幾十年來體育鍛煉的成果:把車床上剛完成的雙人床墊單人扛下來,健步如飛地搬運到床墊倉庫裏。吉姆眼巴巴看著人高馬大的黑人師兄托尼,琢磨著他為什麽能一次扛兩個,而他自己扛一個都像螞蟻搬家。
後來的後來,凡是看到車床上的雙人即將下炕,吉姆趕緊跟工頭說:內急啊,去去就來!托尼師兄幾天後終於忍無可忍,把即將開溜的眼鏡當場叫住:No washroom, do you understand?!
錢鍾書大師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回憶當年文革中被改造的情景,講了一個故事。說大院裏堆了一堆煤,戴眼鏡的知識分子們被強製體力搬運,把煤炭從這頭運到院子的那一頭。過幾天,大喇叭裏又宣布,煤炭還是堆到這頭好。於是知識分子們又排隊把煤炭搬運回來。錢大師不無諷刺地總結到:在那樣的日子裏,我們的主要任務就是倒煤。
我沒有那樣的諷刺心態。在剛剛登上新大陸的我看來,吉姆的工作比我想象的輕鬆多了。人生一世,什麽東西都得體驗一下為好。外邊的陽光燦爛,地鐵的姑娘漂亮,中午帶去的炒飯是如此的香甜,甚至連喝水的感覺都很暢快。很多年了,我沒有親自掃過垃圾,撿過塑料袋子,喝過如此美味的自來水,體驗過如此美妙的工間休息十分鍾。夏天末尾的風輕輕吹過北約克,吹過我疲憊又興奮的小臉,我發現,20多年沒有幹農活的我,如今照樣能靠自己的雙手養家糊口。
在加拿大,手工藝人其實是一個令人羨慕的行當。在這個家具廠裏大約有10來個不知什麽時候偷渡來的福建師傅,好像是來自同一個村子,專打沙發椅子。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但知道他們很掙錢。加工完成一個沙發25塊,一天他們能做20個,我一算,嘿嘿,這幫福建農民一天毛收入500刀啊,乘以6吧,那就是3000人民刀。不錯了,比四川農民不知強到哪裏去了。有一天中午,我很認真地跟他們一起吃飯套磁,希望學點兒快速打沙發的技巧。福建師傅用眼角看了我一下,咕噥了一句,大約是:戴眼鏡的就算了。
就在我熱火朝天地為資本主義揀塑料製品的時候,一個汗流浹背的中午,工頭兒突然在喇叭裏叫了一聲:吉姆吉姆,電話電話!我半天沒有回過神兒來,以為跟我沒什麽關係。這也是一種新移民病,取了個洋名兒,畢竟沒經過多少練習,老覺得自己跟這個名兒沒什麽關係,別人一叫得反應一陣。我拿起電話,那邊說:是某某先生嗎?我是編輯部的誰誰誰。我一聽這聲音好像透著很尊重的意思,好久沒有被尊重了,有點兒不適應。
想一陣想起來了,原來是世界日報新聞編輯部。前些天順便發了個簡曆,這麽快就把我撈出來了。我問了問錢數,又問了問工作的內容,覺得還不如學點兒打沙發的技巧。關鍵的是,這世界日報,台灣的吧,我一世清名,別糟蹋進這些廣告報紙裏去了,還說不定扯上什麽政治的關聯。直到今天,我都不原諒在首頁打廣告的報紙。再商業的東西,也不能把你的主業都埋沒了吧。我從此把所謂的海外中文報紙都叫flyer。
後來我才知道,打沙發看來隻是我的一個夢想而已。不單福建師傅不收我,意大利工頭觀察我的言行舉止一周以後,決定讓我去學縫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