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歲錢
再過幾天就是臘月二十三,東北人叫過小年兒。保田從牲口棚裏牽出一匹騾子,準備拉到集上賣了過年。這幾年大家的日子過得好了,年貨當然也要多買一些,不能還象前些年窮的時候一樣,孩子們連小鞭兒都得數著放。
保田沒有孩子,一輩子連媳婦兒也沒 討上。他年輕的時候很能幹,也很能吃。那年頭兒給生產隊幹活,幹多幹少都一樣的分糧食,所以他的日子過得比誰都窮,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保田還有個毛病,就是愛說“八成兒”,東北話就是“大概”或“差不多”的意思。有一次,好不容易有人願意給他說媳婦兒,對方隨便問他一句姓什麽,他竟跟人說“八成兒姓王”。這事兒很快就傳遍了十裏八村兒,大家都認為保田腦子有毛病,也就再沒人給他說媳婦兒了。
後來搞承包,地分到了各家,保田的日子就越過越好了。起早貪黑,省吃減用,沒過幾年,保田家的糧囤比誰都滿,牲口棚裏的騾馬比誰都多,房子也翻蓋了。可有一樣兒,好多人還都覺著保田腦子有毛病,也就不太願意把姑娘嫁給他。隨著年齡越來越大,保田討媳婦兒也就越來越沒希望了。
保田自己沒有孩子,就把幾個侄子侄女看成寶貝,在他們身上花錢從來也不吝嗇。賣了騾子,順便再買點兒年貨,還要買些瓜子啦,糖果啦。過年的時候侄子侄女們來拜年,不能少了吃的。還有壓歲錢,保田都要提前都準備好。
保田牽著騾子一出大門口,看見鄰居家的栓子,大冷天的上身隻穿著背心。
“又到誰家耍錢去了?棉襖都輸啦?”東北話管賭博叫耍錢。保田知道栓子最近愛耍錢。
“沒有。我出來撒泡尿。”栓子撒了個謊,其實他剛從外麵耍錢回來,輸了個精光。
“瞎扯!你家院兒裏有茅房幹啥到外邊兒來撒尿?”
看著保田牽著騾子往外走,栓子問:“大清早兒趕騾子上哪兒去?”
“到集上賣了過年。”
“能賣一千多吧?”栓子現在滿腦子都是錢。
“一千多?就我這騾子,沒兩千別想拉走!”
賣完騾子,再買點年貨,就快晌午了。保田想去看看素芬,又怕素芬家裏人嫌棄他。
素芬是保田的妹妹,在縣武裝部上班。自打素芬在城裏找了對象結了婚,保田就很少見到她了。剛開始的時候,保田每次進城,都要順便去妹子家看看,素芬也經常給他一些舊衣服帶回來,說是讓他在地裏幹活兒的時候穿。可後來慢慢地保田感覺到素芬家裏的人有點兒瞧不起他。嫌他埋汰隻是一方麵,最讓保田別扭的是每次素芬給他帶東西的時候他們的眼神兒,好像把他當成了要飯的一樣。
算了不去了,保田心想,反正過年的時候素芬要回去串門兒的。
回到家裏,保田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把錢藏好。保田的騾子膘肥體壯很好賣,賣騾子的錢除了買年貨花掉的一點,剩的還有兩千。放在炕櫃裏吧,櫃門都沒有鎖。塞到炕席底下吧,那麽多錢鼓鼓囊囊的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帶在身上又怕上茅房的時候掉了。折騰了老半天,保田總算找到了一個滿意的地方,把錢藏好了。
東北人冬天有“貓冬”的習慣。冬天地裏結了冰,不能幹活,人們就呆在家裏,串門兒,嘮嗑,喝酒,耍錢。保田也不喝酒,也不耍錢,也不愛跟人嘮嗑。吃完晚飯,看看沒啥事兒,保田把門關上插好,就上炕睡了。
快到後半夜的時候,保田睡得正香,被一陣砸門聲吵醒了:梆梆梆!梆梆梆!
“大半夜的,誰呀?”
“我們是陳家溝的。你老舅病了,快不行了,讓我們來叫你過去。”
陳家溝?老舅?老舅雖然年紀大了,可身體還算硬實,保田本來想過了年再去看他,怎麽這麽快就不行了?保田迷迷瞪瞪地從炕上爬了起來,趿拉著鞋去開門。
保田剛一把門拉開,從外麵猛地衝進兩個人來,一下子就把保田按倒在地上。一把殺豬刀架到了脖子上,嚇得保田直喊饒命。
“別叫了!不要你命,趕緊把錢拿出來!”
“錢?莊戶人家哪兒有什麽錢,”保田舍不得把錢拿出來。
“你小子是要錢不要命,白天賣牲口的兩千塊錢放哪兒了?”殺豬刀在保田的脖子上輕輕蹭了一下,嚇得他心都快跳出來了,“再不老實就給你放點血!”
“我說,我說。炕櫃底下有雙棉布鞋,錢就在鞋稞裏。”
第二天早上,有人看見保田家四門大開,就走進屋看看,這才發現保田被人五花大綁捆在家裏的長凳子上,嘴裏還塞著一塊抹布。大家七手八腳把繩子解開,也把抹布從保田嘴裏掏了出來。保田坐在地上愣了半天,然後聲嘶力竭地嚎了一聲,把大家都下了一跳:
“兩千塊錢,我賣騾子的兩千塊錢哪!”
坐在地上哭了一陣子後,保田慢慢地冷靜下來,來勸的人也陸陸續續都走了。
他哥保財就住在前街,聽說保田被人搶了,也趕忙跑了過來。看保田沒事了,他也就回去了。快過年了,家家都在忙活,殺年豬,灌血腸,磨豆腐。保財也回家忙活事兒去了。
東北人大年三十兒家家都要在子時放鞭炮,就是半夜十二點,叫做“接神”。放過鞭炮,小輩兒門要給長輩拜年,爺爺奶奶、叔叔大爺啦,然後才可以煮餃子吃餃子。遠一點的長輩親戚,就要等到初一天亮了再去問候了。
每年過年一放完鞭炮,保田的侄子侄女們就都會跑過來拜年。保田喜歡他們,尤其是那個小三子,一口一個二叔,叫得保田美滋滋的。當然拜年不能白拜,要給壓歲錢。別人家給壓歲錢都是幾塊幾十塊,保田給侄子們的都是上百。
今年咋辦?錢讓人搶了,拿什麽給壓歲錢?保田想起來秋天賣糧食的時候他在信用社裏還存了些錢,本來是留著春天買種子用的。要不先取出來點兒?可等到買種子的時候咋辦?再說快過年了,也不知道信用社還開不開門兒。
三十兒那天下了場雪。到了晚上,保財把院子裏的雪掃了掃,堆些劈柴,點起了篝火,等一會兒放炮的時候就可以直接在火上點著了。閨女跟她媽在屋裏包餃子,保財帶著兩個兒子在外邊貼對聯,貼“福”字,連雞窩、豬圈都要貼。豬圈上貼的是“肥豬滿圈”,雞窩上貼的是“金雞滿架”。
其實天還沒黑的時候,零零星星地就有人開始放二踢腳了。乒 。。。乓!地上一響兒,天上一響兒。尤其是天上那響兒,在村子周圍的山上回響,就好像一個響聲帶著一串響聲,一聲比一聲遠,最後聽不見了。
到了十二點,家家鞭炮都響起來了。一般都是二百個一掛的,每個都有小手指粗,整個村裏上百掛同時放,震耳欲聾。
放完炮進了屋,保財對孩子門說:“去,給二叔拜年去!”
閨女第一個不願意,“外邊地上那麽多雪,咋出去呀?”
三子也嘀嘀咕咕,“今年拜也白拜,二叔沒壓歲錢。”
保財剛要發火,三子他媽從裏屋出來了,“剛下完雪路不好走,明兒個白天再去吧。二叔又不是外人。”
媳婦說話了,保財也就不再說什麽了。
初一早上,有人去拜年的時候,看見保田家的門窗都關著,敲門也沒人答應。快到晌午的時候,大家把窗戶砸開,才發現保田上吊了!
這事兒很快就穿遍全村兒,還有鄰近的幾個村子。有人罵搶人錢的太缺德,來世托生做牛做馬、做雞做狗。也有人怪保田太想不開,他那麽能幹,也不抽煙,也不喝酒,也不耍錢,攢個一兩千塊錢還不容易嗎!
素芬知道二哥自殺的事哭了一天,然後發誓要找到那兩個搶錢的,給二哥報仇。公安局的朋友知道是素芬的事,當然要幫忙,況且被害人自殺也應該算是搶劫的後果,就立了個大案,派人到各鄉各村去察訪。不出一個月,案子就破了:原來是栓子勾結外麵的兩個人幹的。栓子耍錢的時候認識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那天早上看見保田賣騾子,起了歹意,晚上就領人來搶錢,自己在外邊給放風兒。
據說公安局抓到犯人以後要想從重處理,一般不告訴人家犯了什麽事兒,而是讓犯人自己交代,叫做“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被抓來的人不知道是哪個案子犯了,說出來一個不對,再說出來一個又不對,最後就把自己幹的壞事都說出來了。嘴硬不說的,會被關進一個小黑屋子裏,沒有窗戶,什麽也看不見。屋子四角站好了四個人,對著進來的人一通拳打腳踢,打得人胡說八道,是不是自己幹的也都承認了。
搶保田錢的那兩個人,本來就是人渣,經過公安局這麽一審,很快就供出了一大堆案子,被判了死刑。栓子是從犯,判了七年。
東北人習俗,人死了以後每隔七天要燒一次紙,一共燒七次,四十九天,叫做“斷七”。保田燒斷七的時候,素芬專門從城裏趕來了。站在墳前,素芬心裏說:“二哥,我給你報仇了!”
燒完了紙,素芬想去保田家裏再看看,就讓小三子領他一塊過去。
保田雖然就一個人過,房子可還是村裏最好的之一,高高大大的,老遠就看得見。素芬推開房門,屋裏空空蕩蕩,冷冷清清的。裏屋炕上放著炕桌,炕桌上的大盤子裏擺著糖果、瓜子,看上去好像沒人動過。
一陣風過來,吹得灶坑裏的灰滿屋飛。小三子一聲喊,嚇了素芬一跳:
“錢!灶坑裏有錢!”
素芬走過去一看,灶坑裏真的有錢!不過沒有整的,都是燒剩下的。有半張的,也有隻剩一角兒的,大概是灶坑裏的餘火不多,沒有把錢燒光。
(2012年5月10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