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診器的故事
- 風行天涯 -
2012年三月下旬的一個下午,我正在工作時,接到了來自兒子的一個電話。
“明明, 怎麽樣?”
“挺好的, Dad。我想告訴你,我決定去哈佛了。”
“哇,太好了。我很高興你最終會選哈佛。哈佛是一所很好的學校。”
明明現在是一個醫學院二年級學生。作為醫學-博士雙學位計劃的一員,他將在今年秋季開始讀博。他申請了四所醫學院,均被錄取並都給與全額獎學金。這一段時間裏,他在考慮在其中兩所學校中做出最後選擇。另外一所學校是加州舊金山醫學院。它們毫無疑問都是醫學研究的頂尖學校。為了不讓他的思考受到幹擾,我每次和他交談時隻問他想好了沒有。其實,我和多數人一樣,大概是由於哈佛心結的作祟,我內心裏很希望他會選哈佛。
當天晚上,我和太太聊起這事。
“明明要去哈佛了!我的天啊,這簡直沒法讓人相信。”我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眼淚也止不住開始往下流。“還記得二十年前,明明要聽診器的事嗎?”
“當然記得。”
二十年前圍繞著明明身上發生的一件件事又一幕接一幕地重新浮現在我的腦海裏。那些遙遠的影像,經過記憶的調焦,又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那是1992年初夏,明明還不到四歲。當時我們住在美國賓州中部的一個小鎮。
一天,明明生病了。我帶他去看了一位兒科醫生,貝克醫生 (Dr. WilliamBeck)。當晚,按貝克醫生的安排,他留在當地的社區醫院住院觀察。我陪他在病房裏。半夜時,他開始哭叫著要回家。這還是他出生以來第一次沒有母親的陪伴。我輕輕地拍著他,希望他能安靜下來。可是效果並不理想。
“爸爸,我想回家。我想媽媽。”
我說:"明明, 好孩子,聽話。今晚我們必須呆在這。媽媽還得在家照看妹妹呀。” 那時他妹妹才出生兩個月。
可他還是不停地哭叫:“我想回家,爸爸。帶我回家好嗎?”
我無助地看著可憐的兒子,心如刀割。我撫摸著他那冰涼無力的手臂不禁淚流滿麵並失聲痛哭。過了一陣,我問他說:“明明, 好孩子。我們今天晚上要呆在這裏。對了,今年聖誕你想要個什麽樣的禮物呢?” 我換了一種方式來讓他安靜下來。
他聽了之後,想了片刻後輕輕地說:“爸爸,我想要個醫生用的那樣東西。”他也不知道他想要的那東西叫什麽。
花了一些功夫後,我才弄明白他想要的聖誕禮物原來是醫生用的聽診器。
“好,好,”我緊緊地抓著他的手,連聲許諾,“我今年一定給你買。”對他這個不尋常的要求,我還是感到有點意外。我猜想一定是因為在這一天,他見到了好幾個醫生,而且每個醫生都會用聽診器在他身上聽來聽去。有時醫生還會讓他玩玩聽診器的聽頭。盡管我連聲答應,但我還是覺得奇怪,一個四歲的小孩怎麽會對醫生用的聽診器感興趣。而平時他最喜歡的玩具是各種各樣的汽車呀。當然,我也不知道是否有這樣的玩具出售。
我的許諾看來奏效了。他逐漸安靜下來,進入睡眠狀態。那一夜是我感到我的人生中最為漫長的一夜。周圍一片死一樣的寂靜,隻有幾個檢測儀表上的指示燈在不停地閃爍著。我坐在病床邊,看著兒子那消瘦的麵孔,心裏不停地向天祈禱,希望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能保佑我兒子的平安。為了兒子的健康,我可以犧牲我的一切。
第二天上午,貝克醫生察看了明明的病情之後,建議立即把他轉到八十英裏之外的地區中心醫院作進一步的診斷治療。他叮囑我應盡快,爭取在中午之前到達,那裏會有個專家在等我們。迅速辦了轉院手續,我就匆匆忙忙帶著兒子回了家。急忙抓了幾件生活必需品,並和太太一起,把女兒和門鑰匙一起交給住在附近的一家朋友,隻是簡單地告訴他們:“我們得出門幾天。女兒交給你們了。這是大門鑰匙,需要什麽自己去找。拜托了。”說完就急急忙忙上路了。
我開著我們來美國後花了1300美元買的一輛舊車,1983年的福特Escort,疾馳在賓州中部一條蜿蜒在山巒之中的高速公路上。時值初夏,天氣已經非常炎熱。車內沒有空調,我隻好把所有的車窗都打開,熱風陣陣吹來,不停地發出呼呼的響聲。當時高速的速度限製是55英裏/小時,我卻把車開到時速約80英裏。由於速度太快,隻覺得車身不停地發出強烈的抖動。我知道我可能被警察攔住,但我顧不上那麽多了。我也深信我可以向警察說明原因的。我一心隻想盡快趕到地區中心醫院。最後我們順利在中午之前到達了地區中心醫院,並見到了那位專家。
我們在地區中心醫院呆了兩個晚上後,醫生才讓我們回家。
出院那天早上,一位中年女士叫我跟她一起到院子裏走走。在長滿了高大樹木和花草的院子裏,和煦的陽光透過枝葉,斑斑點點灑在菌綠的草地上。我們一邊走,她一邊問起我們的家庭經濟狀況以及有無醫療保險。我告訴她,我是1988年從中國來美國讀書的研究生,和當時多數留學生一樣,我們懷著夢想和希望來到這個充滿神奇的國度。我們沒有別的經濟支援,一切全靠自己。我來美國時,隻帶了兩個小箱子,兜裏隻有區區兩百美元,而且全是向朋友和單位借的,並許諾出國後三個月內如數歸還。我那時一邊讀書,一邊做助教,每年大概可以有一萬多一點的收入來養活一家四口。這是我們唯一的經濟來源。由於生活緊張,我們也無力購買昂貴的醫療保險。我可以想象,兒子住院的醫療費用,肯定是遠遠超過我的支付能力了。我緊張地問道:
“你能告訴我醫院的費用是多少嗎?”
她搖搖頭並微笑著說:“你不會想知道吧。”
然後她告訴我如何向州政府申請緊急醫療救助。她一再告訴我不要擔心,醫療費是可以解決的。我從來也沒有見到過那次住院的賬單,到現在也不知道那幾天到底欠了醫院多少錢。但是掛在那所醫院門前的一個牌子,卻讓我刻骨銘心,終身難忘。那個牌子上寫著:
“任何人不能夠因為支付能力以而被拒之門外。”
半年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一轉眼,1992年的聖誕節就要到了。
記得節前幾天的一個晚上,我們全家開車到當地的購物中心給孩子們買聖誕禮物。那天的天氣非常冷,刺骨的寒風,卷著零星的雪花和一些枯葉,在空曠的街道上橫衝直撞,並發出陣陣呼嘯。我們來到一家玩具店,尋找著我曾經給兒子許諾的聖誕禮物。當我們終於在琳琅滿目的貨架中找到了唯一的,還有點破損的一盒醫生用具玩具時,我當時是喜憂交集。喜的是還真有這樣的聽診器玩具,可憂的是它的價格是19.99美元。二十美元,對當時的我們來說是一筆很大的開銷。
我頓時陷入了困境。一方麵我想履行我給兒子許的諾言,但另一方麵這個玩具也太貴了。二十美元買一付塑料聽診器!這大大超出了我們的預算。經過一番考慮,我告訴兒子,我們再找找看有沒有便宜一些的。盡管有些怏怏不樂,他還是答應了。其實他們都知道,我這樣說,一般都是說不,隻是換了一種說法而已。
當我們離開購物中心時,天已經很晚了。我讓太太和兩個孩子在出口內等我把車開過來再出來,自己則快步走到停車場將車開到那個出口附近。但我快回到出口處時,一陣強勁的寒風吹來,發出嗚嗚的響聲。寒風在牆角處旋轉著打著轉,一些樹葉和碎紙片,被風卷起,夾雜著雪花,在夜空中飛舞。在寒風中,我抱緊了雙臂,疾步向出口處走去。
就在這時,我的眼睛猛然一亮。我看到一張有點像紙鈔一樣的紙片在地上翻滾。我急忙追上前去用腳把它踩住,再彎腰從地上撿起那張紙片。
當我看清了那張紙片時,我頓時驚呆了!那果然是一張紙幣,而且是一張二十美元的紙幣。我看了下四周,空無一人。我的心開始劇烈跳動。我頓時覺得內心充滿了歡愉,那是一種語言和文字根本無法形容的激動之情。我抬頭望著那布滿烏雲的夜空,心裏隻有一個念頭:
“天啊,這是天意啊。這是上天送給兒子的聖誕禮物!”
我手裏緊緊地捏著那張紙幣,生怕它會被風吹跑,並快步跑到那個出口,興奮地告訴太太:
“我在門口撿了二十塊錢。這一定是天意。快走,去給兒子買那盒玩具。"
全家人得知後都非常興奮。我們推著嬰兒車,一起快步回到那個玩具商店,又找到了那盒帶聽診器的玩具。在回家的路上,看著兒子那興高采烈的樣子,我的內心也充滿了喜悅之情。
那時,我們對兒子的未來也有許多期待和幻想,但的確沒有想到居然有一天,他會成一位醫生。更沒有想到過,有一天,他會進哈佛。
當我回想這些往事時,眼淚不停地順著我的臉龐往下流淌。我回想著這些年我們所走過的一步步,我們所經過的艱辛和困苦,我們不斷的努力和奮鬥,我們所得到的成就和進步。我們也目睹了多年來他本人對事業的追求和努力。但我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時,心裏充滿了對美好未來的瞳景和希翼,也深知實現這些美好願望的唯一途徑是堅持不懈的努力。我們也曾很困難過,但我們很幸運。我們受到過周圍很多善良的人的慷慨幫助,我們也得到過上天的惠顧恩澤。我們對這些幫助過我們的人,內心總是充滿了感激之情。我們也深知,這個社會裏還有很多人需要幫助,我們也會盡我們的能力去幫助那些和我們曾經一樣困難和需要幫助的人。
我常常告訴孩子們,自私的人不會快樂,因為自私的人總是感到不滿足而怨天尤人。要盡可能去幫助別人,助人可以使你快樂。一點點看上去微不足道的幫助,對於困難的人都可能如雪中送炭,意義非凡。
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一位醫生的名字。我經常給我們的兩個孩子講這位醫生的故事。他就是前麵提到的貝克醫生。
記得有一天,我帶兒子去找貝克醫生看病。爾後,一位護士遞給我一紙,上麵印有許多中治療名稱和收費代碼。我看了一下那張紙的下端,那兒有用貝克醫生手寫的兩個大大的字母:“NC."
當時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又沒有看見收費數額。就隻好去問那位護士:
”對不起,我該交多少錢呢?”
護士甜甜地笑了一下:“‘NC’的意思是免費。不收錢。你可以走了。”
當時一般一次醫生訪問的收費是25美元。這對很多人以及現在的我來說,可能並不是個很大的數字。可對那時的我和我的家庭來說,那25美元可是個不小的數字。我對貝克醫生的品德和幫助,自此銘記終身。自從我們於1993年搬離那座小鎮後,我再也沒見過那位可敬的醫生。我曾數次在網上試圖找到貝克醫生,我想告訴他當年他醫治過的一個孩子,也即將成為一名醫生。我相信他一定會非常高興的。我想告訴他他的美德這些年來如何影響了我們全家。但很可惜,我一直沒能如願。有時我想,其實貝克醫生在我們的心目中,已經升華為一個象征,一個代表仁愛的符號,一個為人品德的標準。對貝克醫生最好的感謝,應是我們自身對社會的回報;應是像他那樣,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很快,2012年五月二十日,明明就將參加他所就讀的醫學院舉行的“白衣典禮。”屆時,他將第一次穿上白大褂,掛上聽診器。他將和他的的同學們一起鄭重宣誓,將要在未來行醫的生涯裏遵循以治病救人為重的崇高醫德。
在那一天,我會再一次鄭重地告訴他:
“行醫,是一個高尚的職業。當醫生是為了解救病人的痛苦,而不是為了錢。當醫生,就要當一個像貝克醫生那樣的醫生。”
並且,我要送給他一件禮物表示祝賀。這禮物不是別的,正是一副聽診器,一副真正的醫用聽診器。我特意為他挑選了一副高質量的聽診器,為的是讓他能夠更好地聽到病人的心聲。
(2012年5月6日 於美國佛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