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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又見伊人
她的手停在半空，心兀自跳漏了一拍，剛要轉身，腳下一個趔趄，指間花枝頹然墜落於地。她不經意地一個搖晃，有個溫熱的手在她臂肘上拖了一把。
她忍住心頭波濤翻湧，穩住身形才慢慢轉過身來。那手似捂暖了心的一角。
依然是那件月白色長袍，卓然佇立於粉櫻梨花飄飛間。他們四目相交的刹那，記憶中，那個爽朗溫潤，攪動朝堂風雲於彈指間的男子，卻不得以與眼前孤清寥落的麵孔疊印在一起。恍惚中，鈺兒發怔竟分不清孰真孰幻？
他鳳眼微眯，幽遠的眸光膠著在她臉上。半晌，他才半起唇，隱約似要喚一聲“鈺兒”，話語卻沉在了唇邊，化作無息的哀歎。
他這才發現自己還扶著她的臂肘，忙撤手倒退一步，躬身施禮，三個字似盡了畢生肺腑之力：“鈺昭儀。”
這個聲音魂牽夢係般的熟稔，卻最讓她惶恐不知如何麵對。驀然聽得他說“昭儀”二字，似冰冷的鐵釘深深紮進鮮紅血肉之中，痛得讓鈺兒竟呆立了半晌，心底抽搐著。亂花飛鶯不斷在眼前飄零,在耳邊流轉，她全都看不見聽不到，眼眸中已朦朧一片，唯有從他嘴裏吐出的“昭儀”二字生生刻在心頭。
鈺兒張嘴，突覺喉頭空洞無音。她兀自吞下一口口水，轉眸望著翩飛如蝶的繁花，陽光煦暖、湛藍無垠的天際，明知他躬身低頭看不到，卻還衝他抿唇苦笑了一下。她長吸一口氣，想用這氣息撫平心頭淌血的傷口。她昂首、僵直了勁背，用平靜無瀾的聲音回道：“臨川王，平身! 別來無恙？”
一句“平身”，他身體一僵，片刻，他突然上前一步，俯身拾起跌落在她腳邊的那支櫻花，遞給她。
鈺兒木然接過他遞過來的櫻花枝。他的指尖有意無意滑過她的手背，讓她心裏漾起了圈圈漣漪，竟癡心妄想留住那轉瞬即逝的溫暖。
“聽聞徐夫人的噩耗，還望臨川王節哀！”鈺兒慌忙拾起一個話題，聲音依然不帶一絲暖意。
“多謝鈺昭儀牽掛！一起賞花如何？”他回頭衝她溫婉一笑，眸光掠過處，盡攜著纏綿癡迷之意。他流墨長發飄逸，瀟灑舉步向前，宛如畫中人一般，也不再看她。
鈺兒顰眉倒心生好奇，跟著他繼續走下去。花海繼續延展，開得如火如荼的絢爛，隻爭朝夕不計韶華般的執著。
他駐足在一株如彤雲飛霞般櫻花樹旁，沉言道：“鈺兒，我不希望得到你的原諒。隻想告訴你，那封休書，是你從召城營地回京都時，問我討要的。我當時迫於無奈，就預備好了。隻是後來，忙於兩朝間戰事，把那封休書早已忘卻。”他說著轉過頭，滿眼的悲切讓片片粉櫻凋零成斑斑血淚。“鈺兒，我尋你很久。你走後我大病一場，纏綿病榻半載餘。後來得知你去了大魏，肝腸寸斷。”他說著，執起她的手，“我後悔自己太過疏忽大意，在逸懷別院時我太高興了。得意得竟忘記了我的母親。之後，我到平城找你，知道你已晉為昭儀，在青鳳先生的太傅府病倒了。回到荊州時，母親臨終前要我娶妾，圓了她對我的最大心願，我照做了。當夜，她走了。我安頓了母親的後事，送走了那兩個妾室，就來了大魏。聽說你又舍命從柔然鐵騎中救出大魏皇帝。鈺兒!你不屬於這裏，跟我回南方，回臨川王府，好嗎?”
鈺兒蹙眉緊盯著他的麵容。片刻，她猛然抽回自己的手，忍了眼底的淚，轉身望向如雲似霞的花海，往事俱已成煙。無來由的恨驀然籠住心頭，她是什麽？招之即來，揮之則去? 當初他母親將自己掃地出門，她幾乎毒發身亡，淪落天涯。現在，他又似失主找回了丟失的物件般，要自己回去? 幾個字從她唇齒間躥出來，她冷言道:“現在說這些，還有用嗎？我已是大魏的鈺昭儀。”
“可是鈺兒，你可曾為自己想過？”他溫暖關切的話語句句切入她的心扉。
“為自己想過什麽？”鈺兒冷笑，眼前的麵容是多少次在夢中可望不可及的。她的眼神有刹那的恍惚，怎覺得這是在夢中？
“南宋朝堂奸臣當道，朝綱不振。大魏皇帝雄心勃勃，必有一日，他定會侵犯南方，一如他的父皇所為，彼時，你又當如何袖手旁觀？你會眼睜睜看著你最親近之人踐踏你的故土，斬殺你的父老鄉親嗎？”他說著走近一步，握住她的手腕，“為你自己想想，你想要過怎樣的一生？淹沒在宮廷爭鬥，還是想縱情四海？我們一起觀蒼山霧海，去關外踏雪，到滄海泛舟，如何？”
鈺兒怔住了，一時張徨不知所措，他說的這些自己從未考慮過。想起那禁宮高牆尺天下的爾虞吾詐，勾心鬥角。想起拓跋征的錚錚鐵騎有一日將踐踏江南青山綠水……半晌，她才虛弱地找到自己的聲音，囁嚅道：“我……還有路可退嗎？”
“有!回南方！我等你，一直等下去，在荊州還是在京都，你知道該如何找到我。”他說著，從衣襟中掏出一塊絹帕塞進她手裏，“還記得去歲重陽日，你我之間的約定嗎？”他如玉般的麵龐上笑容暖若春風拂麵，鳳眸裏蘊著深情、疼惜和期翼，他“記住你我的約定，我會在南方等你。”
此時，身後赫然傳來腳步聲。臨川王忙鬆開握著她手腕的手，後退一步。
“娘娘，吃飯了！”身後傳來紅螺帶著慌張的聲音。
“好！馬上就來！”鈺兒沒有回頭，應聲道，把絹帕塞進衣襟中。
“我們先告辭了，青鳳先生還有幾劑藥材，本王還未尋得，實在寢食難安！事不宜遲，告退了！”臨川王深鞠一躬，轉身衣袂蹁躚地走開了。
鈺兒小心翼翼掏出懷裏的絹帕，打開來，上麵畫了一隻搖曳的風箏，一根斷線在空中飄逸，風箏下是一個小男孩，抬頭仰望天空。她赫然記起去歲重陽日，他們在荊州城外的山嵐放風箏，他曾對自己說：“倘有一天，你若如這隻風箏般飛到了天盡頭。記得，你終究是我的風箏，無論你飛去何地，我都會想辦法把你找回來。切記！我們擊掌為誓！”
一時前塵往事聚攏心頭，淚水奪眶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