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遺詔
婢女們誠惶誠恐地把一封紅色戰報呈了上來。一人各執一端,在鈺兒麵前拉開了戰報。
許久未收到拓跋征的消息,見到那熟悉的字體,鈺兒竟有種在患難中見到親人般的激動。她屏住呼吸,仔細讀著裏麵的每個字。
這封戰報署名是給鈺昭儀的。大體意思是:拓跋征率領大魏鐵騎迎戰柔然大軍。戰事不利,於陟斤率領的鐵浮屠陣仗凶險異常,拓跋征率殘餘人馬再次敗走陰山,在陰山被於陟斤的鐵騎團團圍困,敵軍數倍於我方,糧草皆無,隻能支撐兩天的光景。眼看蠕蠕又要發起一次總攻,在生命垂危之際,特書此戰報給鈺昭儀,讓她務必依照遺詔執行新皇登基之典,不得有誤!
戰報上赫然蓋著拓跋征的印璽。
生命垂危?!遺詔?!鈺兒緊盯著那幾個字,蒙怔在那裏,反複看了數遍才明白它的涵義。恍然明白時,頓覺耳中轟然,眼前景物開始搖晃不已。眼角再瞥下文,卻渾然不知所雲。這幾日的惶恐擔憂,再加上武功被廢經脈受損,每日隻靠幾口乳饃度日,她所有的希望與支撐轟然間坍塌,一股沉重之氣賭在心頭,渾身頓然失去了氣力。她呼吸幾近停滯,頭朝後一仰,不醒人世。
再醒來時,入眼的卻是一張陌生的禦醫的臉。鈺兒呆呆地望著他,心中淒苦至致,眼中卻幹涸無淚。
這個禦醫正值盛年,相貌俊朗,有著一雙修長的手,他拔下插在鈺兒頭頂的銀針,一雙手忙碌著打開繡著八卦五行圖的織錦荷包,熟練地把銀針插了進去。
鈺兒望著那指節修長的雙手,心頭怦然一動,恍然想到了什麽。
禦醫起身向站在一旁的拓跋曆躬身施禮,匆忙告辭。
“那份戰報呢?我想再看一遍。”鈺兒有氣無力地問。
拓跋曆向一旁的婢女使了個眼色,兩個婢女把戰報複又擱置在鈺兒麵前。
此番,鈺兒平心靜氣複讀一遍,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戰報結尾署名處,除了拓跋征的印璽,居然還有如白玉蘭般待放一隻玉手——自己的私印?適才她似瞥見了這個印章,卻未往心裏去。為何征兒會把自己的私印蓋在這份十萬火急的戰報上?
鈺兒心口劇撞,呼吸都局促了起來,這裏定有一個重大的緣故。
她清楚自己的一舉一動皆在眾目睽睽之下,她一臉悲恫地合上雙目。
她的腦海裏在不停地盤算著:看樣子,征兒是要讓他們去取那份遺詔。戰報上寫,拓跋征隻能支撐兩天的光景,強調兩天的時間,莫不是在暗示鈺兒需再等兩天?於陟斤遇刺身亡的事,恐還是個秘密。拓跋征初次敗走鬼穀道的消息應是柔然傳給拓跋曆的,以便商議對策。作為亦敵亦友的夥伴,柔然不可能會把自家生死攸關的糗事第一時間來通知拓跋曆。所以,拓跋曆此時還不知道於陟斤的故事。由此可知,征兒故意提及難敵於陟斤鐵騎這個線索,意在告訴自己這封戰報是假的。還刻意用了她留給弗斛的那枚私印,暗示她隻要再撐兩天……
想到這兒,她長舒一口氣。隻在這一瞬間,似乎經曆了一次從地獄到人間,劫後餘生般的慶幸與狂喜。她也在懊惱自己適才隻顧著悲痛,差點錯過了這些細節,與真相擦肩而過。
但,征兒為何要讓拓跋曆帶人去尋遺詔呢?假若拓跋曆的人跑去大明寺,那就說明鈺兒還活著?但,大明寺乃皇家重地,非閑雜人等不得入內。拓跋曆帶人大張旗鼓地去搜遺詔,恐怕世人就皆知遺詔之事了,拓跋征生死不明的事不就等於昭告天下了?征兒到底打得什麽主意?
想來拓跋征突然發此戰報,必是因為他已得知鈺兒身陷囫圇。平城被圍成了鐵通一隻,思前想後,唯一能夠透出風聲的就隻有玉虎營了。由此推斷,就算玉虎營已被拓跋曆收入麾下,也多有可能是詐降!想到這兒,鈺兒頓覺心裏一片晴朗,呼吸也順暢了許多。
“今早,已有一兩千從柔然前線落敗回來的兵士逃回了平城。”拓跋曆悄然坐到鈺兒身側,朝兩個婢女一揮手,她們收了戰報退出了內殿。
“你打算如何處置他們?”鈺兒睜開雙眸,定定地望著他。
“原本想這些丟盔棄甲、滿身血汙、擅自逃離戰場的逃兵,該……”他在脖子上比劃了一個揮刀的動作。
鈺兒心頭蹙然一跳,想必這些兵士是安排來演戲的,萬不能讓拓跋曆對他們動手。想到這兒,她苦笑一下,歎口氣道:“孟子的話,想必殿下還記得吧——保民而王,莫之能於禦也【注1】。殿下現在正是籠絡人心之際,這殘忍的名聲要是傳出去,恐對殿下不利!”
他憋嘴輕哼,眼光瞥去了別處。片刻後,他才說:“既然先皇有遺詔要鈺昭儀執行,敬請鈺昭儀就不要推辭了!”
為何征兒故意提到遺詔?鈺兒鎖眉陷入沉思,這不是要讓曆兒有機可乘,陷晃兒於艱難之中?痘疹出不了幾天就該痊愈了,屆時若發現那個太子是假的,該如何是好?鈺兒的心又懸了起來。
“阿妹,你說是嗎?”他突然伸手拍了拍鈺兒的肩膀,
鈺兒被唬了一大跳,一臉驚恐地望著拓跋曆,呼吸幾近停頓了,適才懸起的心似被從高處擲了下來般,撲通通一陣亂跳。
他烏黑的眼珠驟然收縮,撫在鈺兒肩膀上的手猝然用力,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畢露,他死死迫視著鈺兒,眼中殺意漸起:“怎麽?鈺昭儀?”
鈺兒深恐自己露了餡,她忙眨了兩下眼瞼,額頭上滲出一層冷汗,都顧不得肩膀上的劇痛。她咧嘴苦笑:“我,我與征兒感情至深,我怎能相信,他居然會撒手人寰……”鈺兒抽泣兩聲,側過頭,伸手摸著眼淚。
“我皇兄在天之靈看到鈺昭儀如此癡情,定會覺得地安慰。”他語氣淡漠地說,鬆開了攥緊她肩膀的大手。
“為何這幾日都未聽到鳥鳴呢?”鈺兒故意岔開話題,聳了一下一側的肩膀,痛得倒吸一口冷氣。
“我已令宮人射殺所有飛禽,上至鷹隼,下至飛鳥麻雀,並封閉所有的內外河流溝渠暗道。”拓跋曆執起她的玉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中摩挲著。
“那,殿下,是如何得到此份戰報?”鈺兒刻意冷言逼問,憐惜地望了一眼自己的手,頓覺手指都僵硬如柴了。
“莫非阿妹以為這份戰報是假的?哈哈——”拓跋曆欣慰地笑了起來,這次笑意直達他的眼角,“這份戰報是一位兵士騎快馬送來的,不是飛鷹傳書。”
鈺兒暗自鬆了口氣,臉上哀痛更甚,“我不相信,我怎麽也無法相信,征兒……”她拚命搖著頭。
“其實,我也無法相信,節哀順變吧。”拓跋曆望著大殿外,層層高簷此起彼伏。他嘴角露出一抹冷笑,“他早就該有這樣的結果,隻是晚來了幾年罷了。”
“可是,射殺所有飛禽,太尉又怎能得到柔然的戰報?倘若柔然突然來襲擊平城呢?”鈺兒尖聲逼問。
拓跋曆轉眸,玩味地盯著她的明眸,說:“所以,你的玉虎營兩萬人馬會部署在從雲中城至平城的要隘上。而且有你這位大將軍在,我又有何擔憂?”
原來玉虎營已在他麾下,兩萬人在平城外,那一萬人恐已入了平城?
“遺詔裏,可是要拓跋晃繼位?”拓跋曆陰著臉,反問鈺兒。
“是。”鈺兒點點頭,“對了,晃兒呢?”鈺兒失聲尖叫道。
“我已妥善安置了。他正在出痘疹,臉上紅彤彤,外人不得靠近。”拓跋曆慢慢攥緊了她的手,他在暗運內力,“告訴我,遺詔在哪裏?”拓跋曆加重了手指的力度。
五指連心,鈺兒痛得呼吸急促,“快放手!國寺,青龍玄武處!”鈺兒吐出這幾個字,心力俱碎地閉上雙眸,不知這樣的折磨何時才能結束?
注1:《孟子 梁惠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