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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夢裏長歌
《七絕》——夢裏長歌一水寒，夕陽瀲灩上青簷。憑欄目斷孤鴻沒，漫漫蒹葭倚長風。
身著絲羅細紗，曳地長裙，鈺兒正手持一柄沾滿墨汁的秋毫端坐在書桌旁，潔白宣紙上幾個雋秀的字：山有木兮木有枝。
許久沒有執筆寫字，筆跡有些顫抖。鈺兒寫完這幾個字，端詳片刻不甚滿意，本想一把揉掉紙箋，舉起手，猶豫了片刻。轉眸瞥見書櫥旁擺放的一本《詩經》，索性捧了書，斜倚在床榻之上，一頁頁地翻著。
“鈺兒，”抬頭卻見明姑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婢女手裏端著食盒。“他們兄弟二人都在忙，估計午飯又不知什麽時候才吃。怕你餓了，明姑陪你先吃吧。”
說著，婢女開始布置著碗碟玉箸。
一陣風兒自高窗外徐徐吹來，吹落了桌案上適才墨跡未幹的素箋，飄落到明姑腳下。明姑彎腰撿了起來，眯眼看了看，瞥了一眼心不守舍的鈺兒，轉身放回書桌，然後招呼著鈺兒在餐桌旁落座。
鈺兒合了書本，坐到明姑對麵，仔細看來，桌上擺的都是她愛吃的菜，估計明姑又費了不少心思。
“我一來，明姑就更忙了。本來恐怕光照顧征兒，您就已經忙不過來了吧。他蠱毒時常發作嗎？”鈺兒問道，執起玉箸夾起一塊牛肉放進嘴裏嚼著。
“每到夜深亥時，蠱毒會發作……”明姑夾了一塊魚肉挑了刺，放進鈺兒麵前的磁碟中。
“會，很痛嗎？”鈺兒心頭一斂、顰眉，注視著明姑。
“會。多虧采薇幫忙。”明姑垂眸答道，默默吃著飯。過了好一會兒，才憂心忡忡地說，“鬼醫後天晚上就到了。希望他能醫治這蠱毒。”
“別擔心。我怎麽看征兒都是帝王相，一定可以逢凶化吉！”鈺兒臉上連忙堆了笑，往明姑碗裏也夾了一片牛肉。
“你呢？有何打算？”明姑沉吟片刻，抬眼端詳著鈺兒，心裏還在想著鈺兒寫在紙箋上的那幾個字。
“我，我想，這裏其實也用不著我了。想回南方，看看杏花煙雨，逛逛廟會街市，吃吃江南小菜……”鈺兒停頓了一下，又念起了那個讓北國山川都頓然失色的俊雅身影，她不由側目望向窗外，藍天高闊，流雲舒逸，不知何時才能相見……心裏陡然升起的思念，糾結在心頭。
“是去找臨川王嗎？”明姑輕聲問。
“嗯，”鈺兒微啟櫻唇咬著白色玉著，垂眸不服氣地說，“明姑，又怎麽知道的？”
“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不是少女懷春，又是什麽？”明姑說著笑出了聲，“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臨川王又是何等有幸啊！”
鈺兒雙頰緋紅，唇邊兀自漾著羞赧的笑，卻絲毫未注意到明姑臉上露出的苦澀。
“明姑又取笑我。我跟他還有一紙婚約……明姑，我想這兩日就離開，但，不知該如何跟征兒辭行。”鈺兒說著蹙了眉尖。
“哦，前陣子，你師父寫信給我，邀你到碧野山莊去取綺霞劍。信還在我那兒，正好可以跟征兒辭行去南方。”明姑淡淡的說。
“好啊！謝謝明姑！”鈺兒一掃心頭的憂鬱，心情大好，三兩下就吃完了飯。
“吃得這麽快，當心噎著，傷胃啊。”明姑略帶埋怨地說。
“不會。”鈺兒取了婢女遞過來的濕巾擦了臉和手，笑得甚是燦爛。
明姑放下手中的筷箸，深深看了鈺兒一眼，“那，你何時再來北方呢？”
“嗯，我也不知道。好想回京都看看，不知母親和韻兒現在都如何了？不過明姑在這裏，我一定會常回來的。”鈺兒說著，站起身，走到餐桌對麵，偎在明姑身側，“其實，明姑在哪兒，哪兒就是我的家。”
“口是心非。”明姑搖搖頭，“我還從逸水閣給你帶了很多書籍，有些還是你父親當年收集的。看樣子，也是留不住人。”
“我父親？也很愛看書？”鈺兒詫異地問。
“嗯，他的文韜武略都蓋世無雙，先皇曾多次稱讚他。隻可惜，命數有限。”明姑說著，伸手幫鈺兒捋了捋額前的散發。
“明姑，那，征兒那邊，你有機會就幫我說，可以嗎？”鈺兒小心翼翼地問，一臉乞求的表情，就像小時候跟在明姑身後，求著什麽好東西一般。想到這兒，鈺兒臉上露出一絲頑皮的笑容，她知道明姑一向最寵她了。
“怎麽？自己都不敢去說？”明姑苦笑了，見了鈺兒撒嬌的模樣，伸手拍拍她的粉頰，“唉，什麽叫歡喜冤家，我算見識了。在我眼裏，你們三個都是我的孩兒。多希望你們可以同舟共濟，不分彼此。其實，再多的糾葛、誤會麵前，你們都已血脈相連，都是明姑的孩子。”她嘮叨著，伸手攬住鈺兒的肩膀，“記得常回來看明姑。實在來不了，就寫信。我聽過臨川王在戰場上的故事，看樣子他也很在乎你。隻要你過得好，明姑也就安心了。”她說著輕輕長歎一聲。
許是前陣子每天提心吊膽，一旦閑下來，鈺兒頓覺身心困乏。既然決定要走了，她盡量回避不去見拓跋征。她刻意整日賴在房間，吃飯的時間睡覺，睡覺的時間吃飯。躲在房裏讀書、喝茶、假寐、趴在窗前賞風景。
這日午後與明姑共進了午餐，下午又困乏地睡了一覺。
醒來時，窗外已晚霞暈染江天，秋風撲麵處攜著沁人心脾的桂子芬芳，不由憶起江南中秋那滿月懸天，手持燈籠競猜燈謎的繁華廟街之景。
搖鈴喚來了紅杉，紅杉通稟，太子征和明姑在等她一起用晚膳。想來已兩天沒去見拓跋征了，也許是時候該跟他道別了。
琴音殿碧畫紅漆雕欄處，夕陽給長廊蒙了淡淡的餘輝，大殿下是小橋流水的庭院，遠處高山巍峨，仿佛走入天宮幻境一般。楓在秋色中默默燃燒著自己累月沉積的紅豔，落葉滴血不悔般遁入山的懷抱。各色菊花在庭院裏整齊綻放，帶著咄咄逼人的嬌媚和招搖，在秋風中孑然佇立。入夜的寒意伴著陣陣濃鬱的桂花香，徐徐襲來，這是個令人迷醉的秋夜。
走進琴音殿的寢殿，拓跋征、拓跋曆和明姑已圍坐在床榻旁的大茶幾。看樣子拓跋征傷勢依然很嚴重，行動不便。
見到鈺兒走進來， 拓跋征黝黑的眸子陰鬱地掃了她一眼，轉頭繼續與拓跋曆和明姑說：“此番倒真是苦其心誌，勞其筋骨，行拂亂其所為。難得的清閑養病，這兩天我常翻閱劉宋的書籍。甚是感觸良多。”他說著，衝鈺兒拍拍身旁的座位。
鈺兒明白，明姑已經告訴他自己要打算回南朝的事了。果真當她在明姑對麵落座時，明姑衝她使了個眼色。
“準備晚膳吧。”明姑衝一旁頷首佇立的女婢說。
“在逸水閣我師從季去染，倒研讀了一些兵法和四書。漢學源遠流長，值得我們鮮卑族人研習。我記得當年初見父皇時，陛下還曾問我，讀過什麽漢書？我說所學不多，隻是兵書和四書。他還大讚母妃教子有方。”拓跋曆手裏又執了酒樽，“我建議你請一高士作老師，可以事半功倍。”
“我聽說，北魏第一高人乃青鳳先生。”鈺兒接過明姑遞過來的雞湯，手持湯匙，說了一句。
“哦？你，見過此人？”拓跋征轉首定睛看了她一眼，“對了，你跟尹將軍跳崖的地方確離他的閑鶴野居不遠。”
“尹將軍與他是故交。喜歡他的閑鶴野居，跟青鳳先生聊了好一陣子，確是人中龍鳳。”鈺兒讚歎道，又想起那個竹籬蓬門，夭桃穠李，百卉競妍的風雅庭院，心裏想著一輩子過如此閑雲野鶴般的日子倒真不錯。
“皇兄，不是曾拜這位青鳳先生為師嗎？”拓跋曆飲了一口酒，隨口說。
“我十三歲時，他曾入宮教過我兩年，因極力反對我四處征戰，就再也不肯出山了。”拓跋征沉言道。
“原來如此啊！”鈺兒恍然大悟，無怪乎青鳳先生總是拒絕大魏朝堂上的官吏，原來他把拓跋征的窮兵黷武算到了自己的頭上，到頭來隻肯過悠然見南山的隱居生活。“青鳳先生，一方高士。若能得到此人的鼎力相助，你帝王大業必有所成。”
“鈺兒所言即是。”拓跋征讚許地看了鈺兒一眼，眼中眸光閃爍，但眸底卻依然一片陰晦。
鈺兒刻意避開他的目光，低聲道，“也許該想個好方法請青鳳先生出山，別總叫那些捧著重金、許諾高官，敷衍了事的官員前去。想必大家都聽過《惠子相梁》的故事。”
“鵷鶵的故事……”拓跋征應了一句，繼續埋頭吃飯。
“說來聽聽呢？”拓跋曆喝得有五分醉，他晃著手中的酒樽，頗覺有趣地抬眼問鈺兒。
“當年惠施在梁國做國相，莊子去看望他。有人告訴惠施說：“莊子到梁國來，是想取代你做宰相。”於是惠施就憂心忡忡。莊子前去見他，說：南方有一種鳥，它的名字叫鵷鶵。那鵷鶵從南海起飛飛到北海，不是梧桐樹、不棲息，不是竹子的果實、它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它不喝。有一次，一隻貓頭鷹拾到一隻腐臭難聞的老鼠，鵷鶵恰好從它麵前飛過，貓頭鷹仰頭看著，生恐鵷鶵來搶它的食物，嘴裏就發出‘喝！’的怒斥聲。同樣道理，現在你也想用這梁國國相的位子來威脅我嗎？”鈺兒學著老氣橫秋的語調說。（作者注：根據標準譯文，進行了些許改動。）
“哈哈哈——”拓跋曆仰脖朗聲長笑了起來。“以鵷鶵來比喻青鳳先生倒不為過。鈺兒，這幾天成日躲在房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書都沒白讀啊。”
鈺兒立刻顰眉、紅了臉，其實她是在躲著拓跋征。但，沒想到，似乎每個人都察覺到了。她一時心慌，急於想找個話題，“哦，對了，昭露宮的寢殿裏居然有一條地道。那天，國師就是從地道裏走出來的。不知道地道又通向哪裏？”
拓跋征麵沉如水，毫無所動，隻沉言問明姑，“我從未去過昭露宮，那原是晉王母妃住的地方。阿娘，你可曾去過？”
“沒去過。都夫人在昭露宮住了許多年了，估計挖個地道也不難。隻是她早就如此處心積慮，倒真讓人驚訝。同樣是莊子，也曾說過：凡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記得當初你父皇也是為如何識得人心，而煞費苦心，更何況，又位高權重。”明姑苦笑一下，“其實，識人善用，遠勝過一時的利弊得失。況且富貴多炎涼，兄弟更嫉妒。骨肉之間的嫉恨之心勝過外人。晉王和其他皇子如此處心積慮地謀取皇位，並不意外。”
“是。阿娘說的很有道理。”拓跋征點頭，
“那些死士都派出去了。尹將軍今早也出發。”拓跋曆已經喝得七八分醉了，聲音飄忽著說，“我覺得那個尹將軍的姐姐，采薇，你倒可以納她為夫人了。這樣，也好有個照應……”他說著打了個酒嗝，衝一旁的婢女說，“給我一碗飯。”
拓跋曆絲毫未察覺飯桌上驟然冷凝下來的氣氛，“對了，鈺兒，你的百寶囊還在我那裏。等會兒我取了還給你。”他說著稀裏嘩啦地吃起了飯。
“你別吃得這樣快，不著急。”明姑在一旁給他夾著菜。
鈺兒埋頭風卷殘雲般吃光了明姑給她添的菜。當初讓采薇陪著征兒來淩霄宮就是為了給采薇留一條後路。既然他們要重用小飛，就必須對采薇也有安排。這樣的決定是遲早的事。但，她心中卻止不住的失落。那種從心底裏冒出來的隱隱酸楚的痛感，讓她有如坐針氈的感覺。她對自己說，還是早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自己本不屬於這裏，又何必介懷？
拓跋曆吃完了飯，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明姑忙吩咐女婢端了釅茶送去拓跋曆的晨光殿。然後對拓跋征說，“鈺兒打算這兩日就啟程去碧野山莊了。”
“我是看在阿娘的麵子上，才準許鈺兒去碧野山莊。鈺兒，你必須戴好鬼影秀的玉墜，碧眼金鳳釧，假如有一天我找不到你……”拓跋征驀然停了下來，一臉陰鶩地望著鈺兒，“我會派人去拆了那個碧野山莊。記得我說的話。”
“哦……拆了就重建一個新的吧。”鈺兒無所謂似地嘟囔了一聲。
“什麽？”拓跋征怒目而視。
“哦，我知道了。”鈺兒垂頭，腳尖踢了一下旁邊的茶幾腿。
“兩個星期後，我派人到碧野山莊去接你。另外，你戴好玉墜，我的人會時刻跟著你。”拓跋征說完，放下手中的玉箸。端起婢女遞給他的白瓷湯碗。
“兩個星期？”鈺兒手握著濕錦帕，一邊擦著手，一邊詫異地看了看拓跋征，又望了望明姑。明姑衝她皺眉，搖搖頭。鈺兒還是按奈不住，脫口而出，“我說過隻去兩個星期嗎？”
“那你要去多久？”拓跋征摔下手中的湯碗，“噹——”一聲，聲音清脆無比，從碗底慢慢裂開一條細縫，湯慢慢從碗底的細縫處溢了出來。旁邊的幾個婢女都嚇得屏息跪倒在地。
“有事情不可以慢慢商量嗎？”明姑在一旁勸著，邊說邊站了起來，對婢女們揮了一下手，“都出去吧。你們兩個，可以平心靜氣地好好說話嗎？”說完，她自己也走了出去。
美眉你大膽地往前寫吧 !! :)
也許我心太黑了。居然敢挑戰這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