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華燈初上,深藍色的夜空飄起了密如織的雨絲。
在廚房裏,我係著圍裙正在水槽邊剝冰凍毛豆。炒鍋裏熱氣騰騰地燒的是我和先生最喜愛的家鄉菜——雪菜毛豆炒百葉。
記得每年秋高氣爽,桂花飄香的時候,母親就開始忙著買進成捆的新鮮雪菜洗淨了,支開竹木架子鋪曬在庭院裏。不過幾天的功夫,家家戶戶門口都曬著綠色的雪裏蕻,有掛在半空中,有攤在圓形匾額上的,到處張揚著豐收的喜悅。曬幹的雪菜,細細地抹上鹽巴,盤進陶瓷缸裏,壓實、透風,等待的就是一個月後收獲那份辛勤勞作後的滿足。
家裏有了雪菜,餐桌上就平添出許多精彩來,雪菜炒蝦仁、雪菜燒小黃魚,或者雪菜燉豆腐湯,再或者就一碟切碎了的醃雪菜,就著粘稠的白粥,來根油條、燒餅之類的,就是令人滿足的一餐。
初到島國,我在超市裏轉來轉去也沒找到新鮮雪菜的影子。可是鄉愁,卻縈繞在唇齒舌尖揮之不去。雪菜,正如清朝詩人李鄴嗣在《貿東竹枝詞》中曾描述的——“翠綠新齏滴醋紅,嗅來香氣嚼來鬆。縱然金菜琅蔬好,不乃吾鄉雪裏蕻。”那天,到牛車水的裕華國貨超市,買了五包“一隻鼎”的包裝雪菜,興衝衝地搬回家。可是,到哪裏去尋那細致柔韌的豆腐皮呢?
同事告訴我,她認識一位朋友,他自己在家做豆腐皮,但一買要10公斤,他才免費送貨。於是,我們幾個東拚西湊,最後我終於扛了一大袋子的豆腐皮回家了。為了保鮮,大都扔進了冷凍櫃,可以吃半年。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毛豆了。先生眼尖,在超市的冷凍櫃裏發現了“鹽味日本枝豆”,一包毛豆連殼被凍得結結實實的,仔細看來產地是越南。
既然難得大張旗鼓地燒一次雪菜毛豆炒百葉,我就特意去買了新鮮的魷魚,去外衣,切條。烹煮的時候,轉頭瞥見窗外編織著的熱帶細雨,想到的是黃梅雨季在家鄉常吃的雪菜肉絲麵,纏繞在心頭的便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情景。在細如牛毛的江南梅雨季裏,心情也跟空氣一樣都滲著濕濕的潮氣。江南的梅雨季,已然成了江南的魂,牽動著遊子的心。而此刻,一盤雪菜毛豆炒魷魚就成了當晚我們餐桌上的主角。
每次有這道菜在餐桌上,先生就會多吃一碗飯。七歲的小兒看著這盆五顏六色的菜,好奇地揚著小臉問:“這是什麽菜?”
於是,媽媽的就開始說起了家鄉菜的故事。講完了,小兒也捏起筷子夾了一點,咂了咂小紅嘴,說了句,“還不錯。”
這麽簡單的一道菜,卻用了來自中國的雪菜、越南的毛豆、馬來西亞的魷魚、新加坡的豆腐皮,在異國他鄉要想圓一個故鄉的夢,是要費些周章,但,這跟糾結在舌尖上的滾滾鄉愁相比,又算得了什麽?
過了幾日,我們在外用餐,小朋友臉上沾著PIZZA 的番茄醬,突然抬頭問我,“媽媽,你什麽時候再燒雪菜毛豆呀?”
我一臉詫異,問小朋友,“怎麽不喜歡吃PIZZA 了?”
“我覺得媽媽燒的雪菜毛豆好吃!”小朋友一本正經地說著,黑色的大眼睛上長睫毛忽閃著。
不知為何,我卻有些感動,原來家的味道就是這樣通過一盤盤菜在代代傳承著,無論它在哪裏。
——刊載在2016年8月1日 《聯合早報》 新匯點欄目
附淘氣包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