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酒入愁腸
疫情終於得到了控製。
景庭也來告之鈺兒,太醫說王爺身上的翼荊毒和紅疹病症狀都減輕了。
這天傍晚,鈺兒剛訓練完,把戰馬的韁繩遞給武冬。正打算回自己的帳篷內去用晚膳。
景庭從近旁負手踱了過來,笑著說,“季將軍,王爺有請,一起用晚膳吧。”
跨進他營帳時,裏麵已是飯菜飄香。鈺兒白天吃得甚少,為了減少如廁的不便,現在真是饑腸轆轆了。
舒冷風看到鈺兒進來,笑著請她坐到旁邊的方桌旁。
鈺兒毫不客氣。等坐下來,舉起筷子,她才發現,帳篷裏居然隻有自己跟舒冷風兩個人。麵前這一桌子的飯菜,看上去倒甚是合胃口。鹽拌馬蘭頭,燒水芹,甜醬燒排骨、醬油燒雞塊,還有一碗她最愛的鹹肉燴竹筍湯。
“季將軍,一起暢飲兩杯嗎?”舒冷風問道,舉起酒壺。
鈺兒搖搖頭,不知為何突然又想起新婚那晚喝的合巹酒。使她原本尚好的心情,兀自蒙了層灰。
“季將軍可以脫去麵具,並無大礙,此處並無他人。”舒冷風獨自斟了一盅酒,衝她抿嘴一笑。他今天似乎心情特別好。
“不必了,怕您看了,吃不下飯,晚上做噩夢。”鈺兒的麵具隻有大半張,露出唇跟下巴,並不妨礙吃飯。關鍵是,不妨礙她大口吃飯。
舒冷風抿嘴一笑。獨自灌下五杯酒,卻沒吃一口菜。鈺兒忍不住說:“王爺,您好像酒量不錯啊!”
他微微一笑,神色倒有些飄渺的醉意,“最近時常無事,倒練出來了。”
“哦?原來我還在想,我們這些將軍帶著兵士在校場練兵,不知王爺獨自在帳內謀劃什麽大計策,原來,在獨自拚酒量!”
“我的膽子可沒這麽大。你們練兵,我就坐在帳裏逐個看過去,看看你們有誰在偷懶耍滑。”他毫無架子,跟鈺兒沒大沒小的開玩笑。
“我猜,王爺一定會讓偷懶地最後上戰場迎敵。勤快的,做先鋒,對嗎?”鈺兒夾了一塊水芹塞進嘴巴。她刻意擺出甚為豪邁的模樣吃飯,其實她餓壞了。她知道自己吃飯的節奏會嚇死人。所以,她隻能耐著性子慢吞吞地吃。
“怎麽,武陽侯當年也用的這套策略?”他舉起酒盅偷眼打量著鈺兒。為什麽當他坐在自己對麵的時候,總覺得這人就是鈺兒呢?連他說話的腔調、調皮的話語都這麽相像。許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又一起長大的緣故?其實,每次看到這位季將軍,總讓他眼前一亮,哪怕映入眼簾的隻是一副毫無表情的冷臉麵具。萬人軍營中,他第一眼總是不由自主地在找他。看到他的身姿,就如同看到他的鈺兒。他們一舉手一投足,都那麽的相像,牽動著他的心弦。
“你最後一次見到你妹妹是什麽時候?”他突然問。
鈺兒正在喝湯,一著急,滾燙的湯汁正好嗆進喉嚨裏,她“咳咳咳——”咳了幾聲。這人怎麽一碰到她,就追問個沒完沒了?她腦子裏飛快地轉動著。她該什麽時候見到過鈺兒呢?大婚前?劫獄前?該什麽時候呢?
幸虧戴著麵具,看不出她苦思冥想的模樣。真是愁死人了!動不動就問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大婚前。”鈺兒最終決定了,說道。
“哦?”舒冷風立刻放下耳杯,一雙鳳眸緊盯著他,“她當時跟你說了什麽嗎?”
“沒什麽?隻是當時她很高興!要大婚嫁人了嘛。我還恭喜她呢!她開心地跟隻小鳥一樣。”鈺兒隨口說著,夾了一塊排骨。啃完了,才赫然發現,對麵的人居然一直呆坐著,一動不動。
“王爺,吃菜啊?”她不好意思地問,隨口說說的話,有這麽大威力能震呆一個堂堂王爺?
“那你知道,她為何喜歡把自己的臉塗成黑一塊,青一塊的?”他啞聲問道。他可以想象,當初她是如何欣喜地做著新嫁娘,自己那新婚那天卻如何說著“已有心上人,不日將迎娶”的話。想必,那幾句話,定然傷透了她的心。他暗自傷心歎氣,錯過了一時,卻要錯過一世。他舉起麵前的耳杯,似乎剛才那些糾結的心事可以隨著這醉人薄涼之物,飲入肚內,化為烏有。
“哦,鈺兒從小就愛這些鬼名堂。她總說相貌不過是一具皮囊。以前逸水閣來客人,她也喜歡裝神弄鬼地嚇唬別人。從小頑皮慣了,估計在王爺麵前又鬧出了不少鬼把戲,讓王爺見笑了。”鈺兒笑著說,抬眼警覺地瞄了他眼,一嘟嘴,心裏嘀咕著:自己現在還不是在裝神弄鬼地嚇人嗎?
他的雙眸似泛起了氤氳,隻是嘴角掛了一抹淡淡的苦笑。
“王爺,你,很怕喝藥?”鈺兒忙岔開話題。
“嗯,讓季將軍笑話了。其實,平日,我都是屏住氣息捏著鼻子灌下去的。所以,別人還不知道。隻恐,那天我昏迷,真是有勞季將軍了。你用麥稈……是嗎?”他說這話的時候,居然臉都羞紅了?還是因為酒喝多了?
“對。”鈺兒垂下頭,看樣子,他還是有意識的,一想到這兒,她陡然覺得自己的臉陣陣發熱,多虧有麵具。
“救命之恩,無以回報!”忽聽得他說,鈺兒抬起頭,見他已麵戴微笑地舉起耳杯。
“好,我就以茶代酒吧。” 鈺兒說著,忙伸出雙手握緊茶盅, “哦,王爺言重了!”說罷,豪爽地跟他碰杯,仰頭一幹而盡,喝完了才發現,茶盅裏根本沒有茶水。
“你妹妹,好像也不喜飲酒,是嗎?”他放下耳杯淡淡說了一句。
鈺兒正好夾了一塊水芹,被他一追問,心跳又落了半拍,手一抖,連忙用碗接住了水芹,“嗯,哦……我們逸水閣的人,都不飲酒。”說完了,她覺得這個說法聽上去挺在理。
一轉念,懶得再跟這人兜圈子、編故事了,吃個飯跟上刑似的,審來審去。她開始飛快地吃了起來。三下五除二,風卷殘雲,又吃完一碗飯。果真,對麵出現一張驚訝萬分的臉。今天,她很給他麵子了,菜都隻吃了一半,留了一半給他。
“我吃飽了。”鈺兒笑著說,豪爽地掏出錦帕,摸了一下嘴唇,“這些菜燒得真好吃!難得樣樣都合我的口味。應該不是火房裏師父的手藝吧?”
“你若喜歡,明晚再來吃吧?我正好要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呢!”舒冷風淡淡地笑著,鳳眸裏微光一閃,不動聲色地緊盯著她。今天這幾樣菜,是他親自下廚燒的。都是韻兒告訴他,姐姐鈺兒最愛吃的菜。難道他們兄妹兩個連口味都一樣。都不愛喝酒,都愛喝鹹肉冬筍湯,吃飯都一樣快得風卷殘雲,都愛說著俏皮的話,連走路的姿勢都一模一樣?他不忍心再往下想了。
“哪裏?那天王爺還舍命救了我的命呢。我們互不相欠了!”說完,鈺兒站了起來,一抱拳,“多謝王爺,在下告辭了。”轉身邁開大步,帶著一陣風走了出去。
舒冷風呆呆地望著她離去的身影。互不相欠?都這麽怕欠他的,怕跟他有牽連。為什麽越跟他相處,越覺得他是鈺兒?!
遠在京都的暗衛為何到現在還沒帶回長公主的回複?
難道他真是鈺兒,放了具假屍體進大牢,為了讓自己死心。然後女扮男裝,把臉塗得跟鬼一樣,呆在他身旁,裝作從不認識他……
她,當真如此狠心嗎?
想到這兒,他坐回座椅,新斟上一杯酒,酒色剔透,在搖曳燭光的輝映下,微微漾著圈圈黃暈,似一個解不開,猜不透的迷,誘惑地沉澱在純白泛著點幽藍的羽觴中,似明又暗,似混沌又清澈。
他深深歎了口氣,舉杯仰脖,一飲而盡。
酒入愁腸,卻分外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