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生若隻如初見
1、
黃梅雨季隨著陰沉天際的一聲雷鳴,就拉開了聲勢浩大的序曲,如絲般細細編織的毛毛雨,連綿不絕地飄落下來,天地都浸濡在潮濕悶熱的雨季裏。
珍珠端坐在桌旁的雕花靠背椅上,手裏撫弄著祖傳下來的紫檀木琵琶,這把珍貴的琵琶曾經伴隨著她的祖輩曆經了歲月人生的坎坷曲折,到她手裏時,還曾弄丟過,多虧田訟師幫她找回了琵琶。田訟師隻字未提他費多少周折才尋回這把琵琶,或者他到底花了多少銀子才贖回她魂牽夢係的命根子,隻是說了句:“還好,找到了。”但珍珠從他微微一笑之間,明了這隻琵琶一定費了他不少心計。這也是田訟師打動她的地方。他不是她心儀的男子,但,他給她一個屋頂,一個暫可安寧一時的小窩。
木格窗高高地撐了起來,花園裏的繁花幼草、綠樹碧蔭,盡在雨簾裏朦朧繾綣著。雖是日薄西山的黃昏之景,天邊隻顯出幾抹紅霞,映紅了一小片的天際,似乎在層層雲山的後麵,正有一位絕代的美女,卻總也沒有機會露出她美豔的麵容。院子盡頭一棵孤單單的鬆樹,獨自佇立在小院的一隅,霏霏淫雨中它朦朧的身影在晃動著。珍珠調了調琴弦,唱了起來,“花朵幾支柔雨砌,柳絲千縷細搖風。霞明半嶺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樹鬆。”
這詩又讓她想起她此生都無法忘懷的男子——李銳鬆。他總是徘徊在她心靈最深處,記憶深情回眸的那驚心動魄的一刻。
珍珠出生自書香門第。父親本是個教書先生,守著祖上傳下來的幾畝薄田,過著與世事無爭的悠閑日子。數年前,母親忽染痢疾,久治不愈,最後撒手人寰,留下她跟年幼的妹妹二人。父親卻就此一蹶不振了,得了重疾,最後到了變賣家產聊以維係生計。父親臥床不起後,出於百般無奈,珍珠在鄰人的介紹下來到了這山塘街上的雲華樓當歌女。
山塘街素有“姑蘇第一名街”的美譽。蒼蒼石板,粉牆黛瓦,小橋流水,門掩窗欞,楹聯牌匾,如畫如詩般的江南水鄉之景。雲華樓的老鴇人稱鄭嬤嬤,看著年方十六的珍珠出落得閉月羞花,琵琶彈得行雲流水,知道這可是塊未曾雕琢的美玉。可珍珠隻答應每天早、晚兩次登台獻唱,獨自住在雲華樓對麵街道斜角處一家叫青水灣的小旅社內。
雲華樓是一家點心茶樓,來捧場的有當地小商鋪、做小買賣的老板、也有從上海十裏洋場來蘇州暫度閑暇,藏龍臥虎式的人物。這裏賣唱的姐妹中,更各出奇招,競相拉客。客人按照點歌女的幾隻歌來給錢,有的一次點20隻、30隻不等,把賞錢遞給跑堂的夥計,賞錢一半歸茶樓,一半歸歌女。下台之後,歌女與那出錢的大佬再去別處尋歡作樂,就另當別論了。珍珠,身在這花花世界的大染缸裏,自知不跟那些捧場的老板“出去”,是沒辦法糊口的。鄭媽媽每天都在教訓那幾個沒人捧場的歌女,話說得尖酸刻薄,讓人看盡了世態炎涼。每個月,都有舊姐妹不見了,去別處謀生。珍珠習慣了那些花錢買笑的富佬們的嘴臉,她則是能躲則躲,能逃則逃,所以在雲華樓,珍珠總是不太紅,雖然她的彈唱技藝了得,一把琵琶彈得如流水潺潺、月華皎皎、碧山幽幽,但苦於沒人力捧。所以,她在雲華樓始終隻是個二流歌女。
可是,命運總愛捉弄人。正當珍珠看破紅塵,厭倦了世事如戲時,她卻遇到了李銳鬆。
正值暖春時節,繁花盡妍,幽香潛漾,百鳥爭鳴。運河旁的小路上,一輛人力車正飛馳而過。
“快點,我們還要趕回去呢,等下鄭嬤嬤見姐姐不在,又要大呼小叫了。聽說,上海來的馬老板已經在茶樓裏等姐姐了。”小玉緊張地催促著人力車夫。
“反正已經晚了,也不差這麽一時半刻,多等一會兒跟少等一會兒,又有什麽區別。急什麽?”坐在小玉身旁的一位身著粉色旗袍,身姿窈窕,垂著水渦般黑色卷發的摩登女子,她手裏搖著一把檀香扇。
車子一拐,隻見前麵一座拱橋旁,圍了一大群人,大家都紛紛在議論著什麽,“怎麽這麽慘?不知還有救嗎?”
車裏的女子本就想晚些回去,看到有這種熱鬧,固然不肯錯過。
“快停下,我也要去看看。”珍珠不等人力車停穩,就下了車,衝到人群中。
地上躺著一個渾身濕漉漉的中年男子,麵色蒼白,奄奄一息。蹲在一旁的一位小女孩身上的衣服也濕透了,一個勁兒地揉著眼睛,隻知道哭。有幾個人湊上前,扶起中年男子正拍打他的脊背,但見男子連咳了幾聲,吐出些汙水,倒是睜開了雙眼。
“發生什麽事體了?”珍珠問道。
“小女孩落水了,她家爺性急去救,誰曾想自己水性不好,也沉了下去,多虧了那位壯士相救,否則就是兩條人命了。”幾位路人交頭接耳地議論著。
珍珠四處張望了一下,隻見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男子,身上緊貼著一件濕透了的竹布長衫,正擠出人群,獨自走到一株垂柳下,隱在樹蔭裏,脫了濕透了的長衫,背對著人群,似乎在攪幹衣裳。
珍珠晃眼瞥見地上有一隻黑色的鋼筆,她叫了一聲“承讓”,一麵俯身拾起了鋼筆,一麵走到小女孩身旁,問道“可是你父親的?”
小女孩抽泣著,搖搖頭。
“小玉,去問一下那位柳樹下的先生,這是他的鋼筆嗎?等一下,等他從柳樹下走出來才去問。”珍珠說著跟小玉站到了那棵柳樹旁。
“先生, 這可是先生的鋼筆?”小玉舉著鋼筆向前幾步問道。
男子下意識地拍了拍長衫的口袋,“哦,正是。多謝姑娘。”男子說著接過了鋼筆。
“不用謝我,是我家珍珠小姐撿到的。”小玉掩嘴一笑。
“哦,謝過珍珠姑娘。”男子側目,隻見一位打扮入時的富家小姐,她麵容清秀,雙目明睞,隻是那麽側頭衝他微微一笑,眉眼卻似曾相識,男子忍不住多打量了她幾眼。
珍珠也正一臉遲疑地端詳著男子,“陳德珍?”男子試探地衝她喊了一聲。
2、
“李銳鬆!”珍珠認出來了,他是父親的一位學生,早年突然全家搬走了,可現在怎麽會在這裏遇到了?一時間,她卻百感交集了起來,往事一幕幕地浮現在了眼前。小時候,她常跟在父親的幾位學生後麵玩耍。有一次,幾個夥伴一齊朝附近的小山上跑,她卻被一條溝渠擋住了去路,她眼睜睜看著其他小夥伴們都大步跨了過去,一齊爬上了山,她急得在後麵跺腳哭了起來。“別急,珍珠,”李銳鬆是唯一一個轉身來尋她的夥伴,他比珍珠大三歲。他一邊說著,一邊跨過小渠,伸手拉住珍珠的手臂。珍珠一跳,就跨過了小渠,“不許哭鼻子了,珍珠,我們快跑吧,他們快到了。”其他人已經在小山頂上雀躍了,李銳鬆拉著珍珠的手一口氣爬到了山頂,回家的路上,還采了好多紅豔豔的楊梅和青澀的桃子。隻是沒過幾天,李銳鬆全家突然都搬走了,連一句再見都沒說過,這個人就從自己童年的記憶中消失得無聲無息了。
下午時分,珍珠帶著銳鬆來到了一家小飯館,她已經幫銳鬆新買了一件竹布長衫換上。他們坐在靠窗的一個偏靜的位子上,俯瞰著木樓下,緩緩淌過的幽深的山塘河水,一艘烏蓬船正慢悠悠地駛過。珍珠剛才得知李銳鬆是隻身逃難來到了蘇州,現暫住在楓橋鎮的一位朋友家。
“當初父親喝醉酒在莊上失手打死了一個無賴。連夜,我跟著父母親就去投奔了遠在東北的舅舅。這幾年東北局勢非常混亂,父母親這樣背井離鄉謀生活,實屬不易,最後花光了身上的盤纏,饑寒交迫,他們先後過世了。窮困潦倒,我最後在舅舅的接濟下投靠在郭鬆齡將軍的軍營中。”李銳鬆停了片刻,接著說:“但,眼看著東北的老百姓處境艱難,戰亂不斷。郭將軍寄望於逼勸東北王張作霖結束內戰,誰曾想兵變失敗,他自己與夫人卻被陳屍在沈陽小河沿廣場。在攻克葫蘆島的第一場戰役中,我受槍傷被送回後方醫治。後來聽說,大部分的軍隊在郭將軍殉國後都投降了。趁著混亂之際,我就一個人逃了出來。我一直想回到江南,“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我做夢都在背誦當初你父親陳先生教我們的這幾句詩。奉係的軍閥在東北地段為虎作倀,各種苛捐雜稅曾出不窮,日俄又長期窺視著東三省的肥沃疆土,大有不據為己有絕不甘休的意味。但,堂堂七尺男兒,空有一腔熱血,看到國難當頭,又無能為力。我真是慚愧。”銳鬆說著,一揚脖,飲盡杯中一點水酒。對於他來說,父母的去世、郭將軍夫婦曝露在沈陽城的屍體,都曾讓他心灰意冷。他抱著臨死前回一趟江南的心情,來到了蘇州,現如今,站立在這陽光明媚、柳蔭如霧的江南,恬靜平和的景致反而讓他嗅到了死亡就在明天的清晰的氣息。經曆了戰爭、閱覽了生死之界的李銳鬆,心已經粗糙了。他睜大了一雙深沉的眼睛貪婪地審視著這個雕欄木刻的精致小茶樓,窗外的暮春草長,身邊嬌媚可人的珍珠,一切卻顯得這樣不真實,仿佛隻是他在寒風凜冽囫圇一身的軍營裏,做的一場好夢。
“唉,現如今,父親終日臥病在床,家境也日漸凋零,家、國,還不都是一樣?在這朝不保夕的亂世,每個人的命運不都如水麵上漂浮的浮萍一樣?不過,我敬重你,還有這等憂國憂民的情懷,試想,世上大多數的人都還在醉生夢死之中。“商女不知亡國恨,隔岸猶唱後庭花”。說的就是我這樣隻知醉生夢死,苟且偷生的蜉蝣。”珍珠淒慘地笑了笑,從隨身的皮包裏,掏出香煙夾子,撿起一隻香煙,夾在纖長白皙的指尖,點燃了,緩緩地噴出繚繞的輕煙,她的雙眸在如夢如煙的輕煙裏閃爍過一點光,又隨輕煙淡去了,隻剩下一對空洞的雙眼.....
“珍珠,你........”銳鬆憂心忡忡地打量著她。眼前的珍珠已不是小時候那個愛哭鼻子的小女孩,歲月讓她出落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美人兒,但,眼角唇邊卻洗不脫的風塵女子的世俗味。他不由地歎了口氣,似乎心靈深處那盞還可以在暗夜緬懷的明燈,昏暗了下來。
“我是個沒有自由的人。父親教我的《烈女經》,總算沒白背。可笑的是,命運讓我流落在花柳煙花之地,靠賣唱為生。烈女?我何嚐又不想也成為一位純潔的烈女?我想,到最後,我會尋個好人家,嫁了,做個好妻子,也許還可以混到個善終。”她說著,在桌邊的白瓷煙灰缸上抖了抖煙灰,低沉了眼眉,然後,她抬起一雙如春水般的黑眸子,輕聲問道:“你呢?有什麽打算?”
“我除了自由,卻幾乎一無所有了.......”銳鬆看著窗外碧藍色的天空,寥落的幾朵浮雲,發了一會兒呆。 “我們的父輩還有我們這代人,注定是要被這個亂世所消磨的。苦難,也許需要背負一輩子。別怪我消沉。當我站在父母親的墳前,看到窮兵黷武的混戰,東躲西藏逃出東北,我就有這個感覺。其實,誰都有一死,不一定都會“留取丹心照汗青”般的永垂史冊,但,最起碼,也要死的其所。我打算到廣州去參加國民革命軍,繼續郭將軍結束軍閥內戰的未酬壯誌。過兩日,就啟程去上海。假如人總要一死的話,就讓我的這條命也消磨在戰爭中。”
“這,有何苦呢?”珍珠兀自搖了搖頭,“為什麽偏偏要把年輕的生命消磨在戰爭中?我不明白,實在不明白。”她沉默半晌,突然她想起了什麽似地,說,“我這裏還有些銀兩,就權當你去投軍報效的川資,你無論如何都要收下。”她從皮包裏取出一個黑色絨布包,“你身上有我奢求不到的自由,有我想要又沒有的抱負。假如你不嫌棄,不嫌棄我身份低賤,你就權且收下,改天,我落魄了,可以到你處,尋口飯吃。”她把錢推到銳鬆手邊。她早看出來銳鬆捉襟見肘的窘境。
“珍珠,這........我真不能收。”銳鬆一時不知說什麽是好。隻這幾句話,他已經看到珍珠一臉的慍怒了。“唉,好吧。你,又何必如此呢?”心中不由地感慨道:有誰可以像她這樣說出:你身上有我奢求不到的自由,有我想要有沒有的抱負?銳鬆低了頭。縱然落入泥沼,她仍是個女兒中的丈夫。
“隻可惜手裏沒有琵琶,否則真想為你彈奏一曲,以助你壯誌淩雲。”珍珠說著,嘴角卻露出一絲苦笑。
“珍珠,感謝你。沒什麽好說的。我會給你寫信,其實,除了你,似乎我在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麽親人了。假如你有時間的話,也給我寫。倘若真有一天,可以的話,假如我能夠活著回來,我想回來,娶你。不要輕蔑自己,好好地活著.......”銳鬆一時衝動,握住了她的手。
“沒必要委屈你自己,發誓要娶個卑賤的歌女做夫人。銳鬆,謝謝你。我等你的信,等你平安歸來,彈一曲給你聽,記得。”珍珠的淚水卻湧了出來,她站起身來,拽下斜襟上的一條粉色的手絹,斜倚在窗台,“難得你不嫌棄我卑賤,感激了。”
勁鬆走上前,把她顫抖著的身軀攬進懷裏,她卻哭得更傷心了。這是她當歌女五年多來第一次哭,那些委屈和辛酸,旁人又怎知曉?她支吾道:“假如你,真想娶我,不要等若幹年後,你要想娶我,我們今晚就成親。三天後,你去當你的國民革命軍,你遠走高飛。將來,你榮升了,不要我了,隻要一紙休書,你就自由了。對於我,我多麽想成為別人堂堂正正的夫人。我怕我這輩子都嫁不出去了。我做夢都想.........”
“不要,這樣倉促太委屈你了,珍珠。”銳鬆懇切地說道。
“我不在乎,我隻在乎,今晚,我將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珍珠隨手摸幹了眼淚,她鐵了心,雙目炯炯地凝視著銳鬆。“你應該直接跟我說,還是不要了。我不逼你。”她轉身瞭望著波光粼粼的運河盡頭,在那裏,黝黑河水正極力擎起一輪漸漸西沉的鮮紅的殘陽。
“隻要你不後悔。我願意。珍珠,我的妻。”銳鬆鄭重地說。他想成全她的心意,假如這是她想要的。
兩隻紅燭,一爐殘煙,兩杯濁酒,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珍珠與銳鬆結為了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