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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盛宴

(2016-03-10 06:39:46) 下一個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打槳的越女唱出了自己的心意,乘舟的楚國公子就帶她一起走了,可我的心意卻是不能言說的,是糊塗的——有些事隻適合收藏,不能說,不能想,卻又不能忘……

 

 

 

那天還是我的生日呢,下班有些晚,又興衝衝趕著去個飯局,意外也就發生在半秒鍾之內,匆匆忙忙下扶手滾梯走了下神兒,踏空一腳,整個人便向前撲落了下去。一位過路的先生將癱坐在電梯末端發怔的我架起來扶到一邊,恍惚中我向他道謝並說沒事。之後才感覺到痛,再看我的兩條小腿已被劃出道道血痕,還有鮮血在不斷滲出來,而更大的痛楚是從左手腕襲來的,定睛一看,整個手從正常手腕位置的下麵向後歪斜變形了!好在頭腦還算清醒,我隱約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請那位物業人員優先安排輛的士送我去了醫院。到醫院照了張片子,是嚴重的粉碎骨折,門診值班醫生立刻就把我留下住院了,並說會打電話叫一位骨科專科醫生回來看我。等我在病房安頓下來,剛才被震驚不安所掩蓋的劇痛就如洪水般傾瀉而出,真的是痛得鑽心啊,於是眼淚便不聽話的撲簌簌的落了下來。

 

到了晚上十點多,我病床外的簾子一掀,進來一位戴眼鏡的中年男子,說不上英俊,但很幹淨利落,神采奕奕的樣子。他笑著和我打招呼,並雙手遞上一張名片——L醫生就這樣走進了我的視野,後來覺得他算不算是我今年這個特別的生日中一個特別的禮物呢?而我之後所有的情愫亦都開始於此。當時他手裏已經拿了我的X光片,問了問我的大概狀況,又俯下身來讓我逐個動了動手指並捏了下拳頭——好在雖然痛,還都能動。之後他引我到護士站後的小操作間,提起我的手臂,在上麵打了薄薄的固定材料。等全部整完,已經快十一點了,他說會盡快安排手術,讓我回病房好好休息,如果太痛就叫護士打止痛針,而他還坐在護士台後象是在做些記錄,我很誠懇地對他說“謝謝你這麽晚了還回來看我啊!”他微笑著擺擺手說:“沒事沒事。”

 

那天晚上真的是打了止痛針才睡著的,但心情並不算太差。從Positive thinking的角度想,我雖然摔了,但沒有破相,沒有傷到右手,雙腿也都是皮外傷,醫生又及時回來看我了,這些不都是好的麽!不過,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住院手術,X光片我自己也看過——骨頭已經碎成一團兒,手腕也變形了——看來是一定要做手術的,想到要做手術,還真有些怕呢!又想到L醫生,雖然隻見了一麵,已經開始對他信任起來,覺得他挺認真,態度也挺好的。更重要的是,他身上似乎帶著一種可以感染他人的正麵能量,無論隻是叉腰站在那裏看著你微笑,還是俯下身為你處理傷處,都能讓你整個人振作起來。

 

L醫生為我加了一台手術,安排在受傷第二天晚上。白天的時候,他來看了我好幾次,並對著我的CT掃描片子,向我詳細解釋了手術方案——這是一台要在X光機下做的微創手術,我手背和小臂的骨頭上會各打入兩根金屬釘作外固定,將手腕拉直複位,而手腕處會開小口整理碎骨,並打入人造骨質促進新骨生長,聽起來滿高科技的。他說我還這麽年輕,手術方案也要Aggressive一點,要盡量複原才好。盡管我也不是太懂,但還是覺得有道理。與其說我是信服於他講話的內容,不如說是信服於他講話的形式——那麽流暢的講解,堅定的語氣,還有他特有的,充滿自信與鼓勵的笑容。

 

當我躺在手術台上那一刻,還是有些緊張,兩條腿好像在不由自主的打抖。當時L醫生在我左邊,麻醉醫生在我右邊,兩人一邊一個笑眯眯地看著我,我心想“就要任他們‘宰割’了啊”,也對他們笑了笑,然後一針麻醉下去,就不省人事了。手術進行得很順利,等我被推出手術室時,已經恢複了知覺,隻是覺得好倦。第二天早晨才完全清醒過來,手臂上已經多了用螺絲固定好的四根金屬釘,紗布在金屬釘間有條理的穿梭著纏繞在小臂前端。滿以為麻藥過後會很痛的,可並沒想像中那麽痛,隻是手掌腫得很厚,大拇指上的紋路都快看不出了。為了消腫,L醫生要我盡量讓左手的位置高於心髒,躺下時也是用三角巾兜住左小臂,掛在點滴架上。手術後那兩天感覺很虛弱也睡得很早,記得一次他來查房時我已經準備要睡覺了,他就親手幫我把小臂掛好,他的掛法和護士的有一點點不同,卻讓我的手臂感到舒服了很多,從此我和護士也依法炮製。嗬嗬,我心想這醫生和護士的差別咋就那麽大呢?

 

 

 

醫院的夜晚靜謐而安詳,我經常站在病房窗前,看夜色中的燈火輝煌、車水馬龍,有人說這個城市什麽都有,隻是沒有睡眠。這是一座繁華而忙碌的城市,在這裏生活久了,自己的生活節奏也漸漸變得緊張而單調,整個人就像是一匹馬,被無形的鞭子抽打著,一刻不停地向前奔跑,不會欣賞道路兩旁的風景,也不會駐足到路邊小憩,是真的累了吧?也許這次意外,是上天安排讓我休息一下的也說不定……我喜歡旅行,在陌生的旅途中,總能體驗新鮮的風物,也總能發現不熟悉的自己。其實這些年單身在外求學和工作,一直也有“一個人,在路上”的感覺。這次摔傷治療,又何嚐不是一次奇異的旅程呢?而L醫生大概可以說是我這個旅程的向導吧!

 

在醫院的短短幾天裏,我對L醫生的感覺竟發生了微妙的化學變化。想想看,在你最脆弱無助的時候,這個人以拯救者的身份出現,如果他又有些個人魅力,那真是沒有抵抗力啦!於是每天最開心的就是他來查房的時候,短短幾分鍾的會麵,也可以回味整個一晚上。這感覺曾經有過,並且已經很久沒有過了,那是對自己喜歡的人才會有的,可沒有想到,此時此地,會對我的醫生有了這樣的感覺。

 

手術後第四天是個周日,早上L醫生回來醫院為我查看並清洗傷口。他那天很Casual,穿著幹淨的短袖格子襯衫和牛仔褲,樣子健康而陽光。開始時他在一旁戴消毒手套,護士試著幫忙剪開我手上的紗布,大概碰到了和紗布粘在一起的血痂,疼得我急吸了口冷氣。他轉過身溫和地說:“還是我來吧!”說著他用藥水將蓋在我傷口上的紗布浸濕,這樣慢慢把血痂化開,然後再用鑷子輕輕把紗布夾起來,他一邊做還一邊對我說:“等一陣紗布移開時會有些朱古力色的東西,不要怕,那不是血,是手術後留下的藥水。”我點點頭,很快紗布就完全撤下來了,我第一次看到了手臂上四根金屬釘的嵌入點,說實話是有點觸目驚心的,但又在意料之中,而且也不是很痛,所以我也泰然。L醫生將藥水灌在針筒裏,然後通過針頭噴洗我的傷口,並說傷口如有些酸酸脹脹的感覺是正常的。我心裏挺踏實,覺得他總是能在可能引起我不安的情況出現前就把我安撫好。

 

不過看著那四根金屬釘,心裏還是有些忐忑,我問拔除這些金屬釘時要打麻藥吧?本來預備下句要問是全麻還是半麻了,沒想到他說不用麻藥,我跟著“啊!?”的一聲,他轉過頭看看我笑了,就像看著一個小女孩兒似的,說:“不要怕,那個痛的程度是小朋友也可以忍受的呀!再說那至少是六周以後的事了,你現在也不用想那麽多啊!”說得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回想那些天來他和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大概就是:“不要怕”。其實我從住院那天起已經無數次在心裏提醒自己“要堅強!要勇敢!”,也一直保持著積極樂觀的心態配合治療,但不知為什麽,在他麵前,我脆弱的一麵就放大出來了。而他也從不刻意安慰,每次查房,隻是輕鬆地微笑著走過來,永遠是那麽精力充沛的樣子,認真查看一下我的手臂再隨便聊兩句,我整個人就放鬆下來,又充滿了信心和勇氣。

 

那天洗傷口隻有二十來分鍾,時間既短又長,好像和他聊了很多,但又意猶未盡。我說他看上去比同齡的人顯得年輕很多,他得意地笑道:“因為我識得整形醫生嘛,嗬嗬……”原來溫和而有活力的L醫生還可以是如此的搞笑啊!我又說如果不是這次跌斷了手腕,年底本來計劃去澳洲旅行的,說起澳洲的風景,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提到了大洋路和那裏的十二門徒岩。“要去快去,十二門徒岩可是越來越小了呢!”他打趣道,我知道他是指風化,一起會意地笑了。

 

然後我小心翼翼卻又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你休假時也會和家人一起出去旅行吧?”他隨口說:“是哦。”我接著問了一句不知算不算唐突:“你的小朋友幾歲啦?”他很自然地答道:“我的小朋友啊,都高過你嘍!”——那起碼是個十幾歲的男孩子吧,再說怎麽看他也不像個單親爸爸。後來,我還知道他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其實是意料之中的答案,隻不過是經他親口證實了一下——於是,那些埋藏在我心底的歌啊,永遠也不會唱出來了。

 

 

 

記得出院那天,L醫生叮囑我回去要多活動左手的手指,另外一隻右手好Vulnerable,做什麽都要小心些。我點點頭,又晃晃右手笑著說,也許可以練出一隻超級無敵右手哦!我骨子裏終究還是好強吧,當時雖然對出院後的“獨臂”生活多少有些茫然,但又覺得不管怎樣都要積極麵對的,而且也不想讓他擔心。

 

出院後的六周裏找L醫生複診過三次,複診的間隔由最初的一周過渡為兩周,然後是三周。在每次照的X光片中,我看到碎骨手術後已經恢複了原形,雖然骨質還沒有生實,但可以明顯看到越來越好了。L醫生通常會對著X光片和我講一講恢複的狀況,看看我手指的靈活程度並給些建議,再閑聊兩句。

 

我時常問些白癡的醫學問題,他不但不厭煩,還會嚐試著用簡單粗淺的話向我講解。記得那次我問驗血報告中幾個指標偏離正常範圍的事,他解釋人體組織損傷後血液成分的升降變化後,還舉了股票指數成分股的市值變化影響其在指數中所占百分比的例子,說是要“Speak your language”。我說行啊,這你也知道,他又說僅僅是知道而已。

 

L醫生辦公室的斜對麵有個小處理室,我要經常去那裏找護士洗傷口,傷口很漂亮也很幹淨。除了複診,洗了這麽多次傷口,隻見過他三次。一次是出院兩天後,護士正在幫我擦洗,他敲敲門推門進來,問我出院這兩天怎麽樣,看到我為了方便把一頭波浪剪成了很短的短發,還說“嗨,變樣啦!”。之後是預定第二次複診時間的前兩天,他過來說我複診那天他正好有個手術,不知是否能及時回來,既然當時都在,就不如把我的手看了吧。還有一次他來問護士個事兒,見到我在,就問我沒事吧?我說沒事,他就笑笑點點頭出去了。……我不知道我每次去洗傷口他是不是都知道,每次坐在那裏,就希望他能敲敲門推門進來,問我:“你沒事吧?”每次都希望護士能無意間說些關於他的事情,但又不好意思問,就那樣一邊和護士閑聊著,一邊想他。甚至每次從他辦公室外走過,都會不自覺地看一眼他門邊的名牌,好像看到那個名字,也會心動似的。

 

我這是怎麽了?自認為是個成熟獨立的職業女性,在銀行裏已經能掌管兩條產品線,也曾經代表整個部門參加銀行高層的金融危機後業務重整項目組,可為什麽,每當想起他,就像是變成一個豆蔻梢頭的小姑娘了。閑暇時,會回想他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笑容,想到高興處,竟會癡癡的傻笑出聲來……明知道這樣不好,卻任由思緒蕩漾著……

 

如果發生意外那天Call回來的是另一個醫生,也許我就不會有這樣的感覺了。對L醫生,我除了對主診手術醫生的尊崇,更多的還是欣賞他的個人風格吧,所謂的“一物降一物”啊!他一定不是個完美的人,但展現給我的,卻是他最完美的一麵——醫術精湛,和藹可親,多才多藝又十分有趣!還有一個詞很適合他,就是Energetic!網上可以查到他還擔任些社會公職,也有政府授予的榮譽頭銜,不過他自己從來沒說過;論壇上也有其他病人對他的好評,看這些普通人的評論覺得很親切呢。

 

如果他是Available的,我就會很主動地去Approach和Explore他,無論結果如何,我都坦然。可事實是這份感情我隻能一個人品味、收藏。明明已經因愛成癡,朝思暮想,可每次見到他,卻要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在我在他麵前並不會真的像小姑娘見到心上人一樣臉紅心跳、手足無措,反而是放鬆隨意的,甚至還能偶爾搞笑一下,他也總是喜歡和我多聊兩句,聊聊社會經濟、生活見聞一類的話題。

 

而這自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的盛宴啊!他不知道,我也不想讓他知道,在我那明快的笑容背後,其實隱藏著一顆柔軟善感的心呢。心悅君兮君不知,君不知……這樣的寂寞無可言說,這樣的感情也不是沒有遺憾,但即使是陷入了這樣無望的暗戀,我依然認為受傷後遇到他是件幸運的事。茫茫人海中,能遇到一個讓自己如此心儀的人,已是不易,又怎麽能奢求時間和地點也都對呢?

 

其實愛慕一個人,並不一定要擁有他,隻是在流淌的時光中,淡淡地希望他好,希望他快樂,隻是簡單的傾心,簡單的歡喜,還有簡單的掛念……這不是也挺美好麽,美好的就如同山間清澈的涓涓溪水,又像是春天裏的一抹新綠。

 

 

 

出院六周後L醫生幫我拔除了手臂上的四根金屬釘,這個小手術是在平時洗傷口的那個處理室裏進行的。那天護士叫我進去的時候,他已經挽起淡藍色條紋襯衫的袖子,戴著口罩和消毒手套,站在那裏準備好了。不知是他還是那位護士有心,當時室內放著曲調輕鬆的英文歌,音量調的很低,也就是剛好能聽見的樣子。手術前一天的那次複診中,他大概看出我對拔釘的緊張,曾經說我可以帶自己喜歡的音樂或電影來,到時候我一邊聽或看,他就在一邊幫我把金屬釘拔出來了,我還逞強說“不,我要親眼看著你拔呢”。就像之前住院時一樣,不管本來有多緊張,一見到他便不再緊張了。

 

他讓我在那張可以調節的靠背椅上坐舒服並把左臂放在旁邊的小操作台上,然後一手輕輕提起我手上的紗布,一手持剪刀順勢將紗布剪開。除了四根金屬釘還插在手臂上,手術時為整理碎骨而切開的小口已經愈合成一個還沒有半粒米大的小傷疤,我不禁感歎:“真的很神奇,這麽小的傷口,你是怎麽把碎骨修複好的呢?”他笑著說:“是在X光機下做的,我肉眼也看不到啊,哈哈……” 我想像他口罩後的臉上一定又泛起了那個爽朗的招牌笑容。忽然間我又不想探究手術的細節了,還是留些神秘感吧!

 

說著話,他開始用一個很小巧的扳手鬆金屬釘支架上的螺絲了,於是我也不再出聲,靜靜地在一邊看著。他弓著腰,雙眉依然舒展,鏡片後那雙平日裏溫和的眼睛,此時多了莊嚴而專注的神氣。在鬆最後一個螺絲時,他顯然是費了點兒勁,用力的拇指帶動小臂上的筋也緊繃了起來。他小臂的膚色要比麵部深些,肌肉健壯而有力,小臂的上端有挺重的汗毛,而接近手部的下端幾乎沒有汗毛——難道是傳說中骨科醫生因為經常在X光機下做手術而吃輻射造成的?

 

那個拔啟金屬釘的小工具更加特別,下端是個中空的圓柱體,上端連著個好似舊式水龍頭開關的把手。操作時把金屬釘嵌入圓柱體中,再轉動上麵的把手,就把金屬釘旋出來了,有點兒像那種最簡易的紅酒開瓶器。

 

把金屬釘從手臂中拔出來的過程真的不怎麽痛,甚至都沒流什麽血。他很有經驗也很細心,好像知道金屬釘旋出的進度和我每一刻的感受似的,一邊做一邊緩緩地和我說著:“你聽到‘嘎嘎’的聲音,放心,那不是你的骨頭響,是這個小工具在響……骨頭有點麻麻的感覺吧,是不太舒服,不過很快就過去啊……現在釘子尖在皮膚下麵了,會有點點痛,不過一、二、三就出來了啊”。作醫生的真是膽大心細呀,他的語氣輕鬆而鎮定,手法純熟而輕柔,每拔出一根金屬釘,他就用浸滿藥水的紗布蓋上那個傷口,大概隻用了十幾分鍾就把整個外固定支架從我手臂上拆下來了,然後他又用藥水清潔我的整條手臂,再包紮紗布。

 

當最後一根金屬釘從我小臂上拔出來後,我終於鬆了口氣,忍不住要和他說:“其實我剛才想講話又不敢講,擔心你會笑。”他看了我一眼,我還沒說他就已經笑了:“什麽呀?”我頑皮地笑著說:“我覺得你剛才在幫我拔那些釘子的時候,就像在開紅酒!” “奧,哈哈哈……”他果然很開心地笑了,頓了兩秒鍾,他說他前陣子去參加一個聚會,席間開了一瓶年份和他歲數差不多的紅酒,“大概是封得太久了,開起來比你手上這個可要難多啦!”——得,這回輪到我笑得不行了。

 

大家笑過之後,我問:“你說這個手術是在X光下做的,那你成天給人做手術,會不會受到好多輻射?怎麽保障你自己呀?”他平靜地答到:“我們也有相應的防護措施啦,而且X光機又不是一路都開著的。”我又怯怯地追問了一句:“就算身上有防護服,手怎麽辦?”他說:“也有防護手套啊,不過……我們也不是很確信它的效果。”L醫生平時說起話來總是很輕鬆隨意的樣子,不過當時他語氣雖然平靜,倒不那麽輕鬆了,接著他說:“還很少有病人會問到我這個問題,通常都是隻想著自己如何如何。其實我們醫生接觸的輻射確實要比病人多很多,好多謝你還替我們想到了這個,這令我很感動!”

 

當時整個小手術已經結束了,我本應像通常那樣笑嘻嘻地向他道謝的,但大概因為剛才那番對話,我先是呆坐在那裏,回過神兒來又鄭重地對他說:“謝謝你啊!”他向我抿嘴一笑點了下頭,轉身離開了房間。刹那間我眼裏一熱,恐怕就要流淚了,這時護士在身後叫我,我又趕忙忍住,把情緒收了起來。

 

技師幫我配了一個承托手臂的托兒,我又拍了張X光片,然後回到L醫生辦公室Review,他說我下一步要加強康複訓練了。有個問題,我心裏想了很久,一直沒有適當的機會,或者說根本就是沒有勇氣問,那天坐在他對麵,終於猶猶豫豫地問道:“其實……我這隻手……會不會有什麽後遺症啊?” 我上網查過,有機構做過多少個案例的跟蹤,像我這樣嚴重的骨折,並不是每個人都能100%康複的。當時我心裏既盼著他說“奧,不會的”,又怕他說“也許會的”。結果他並沒有正麵回答我,沒有製造緊張氣氛,也沒有像平時一樣輕鬆地笑,我覺得他當時的神情和語氣是我認識他以來最溫存的了,他指著電腦屏幕上剛拍的片子,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看,你的關節麵和斷骨目前都長得很好,要慢慢恢複,慢慢來……”在他那瞬間的目光流轉中,有著讓我感動,卻又難以描述的憐愛。

 

 

 

不知不覺中,時光已經從暮夏走到了嚴冬,商場裏開始蕩漾著或歡快或祥和的聖誕音樂,街上行色匆匆的人們好像也因為這個Holiday Season的到來而臉上多了愉悅的神情。拔除手臂上的金屬釘後,我一直堅持每周兩次下班後去做康複訓練,物理治療師會根據L醫生的指導意見幫我活動手腕,並設計一些練習讓我做,我手腕活動的幅度和力度越來越大了,一切都在向著好的方向發展,而安排見他複診的時間間隔也越拉越長了。

 

最近一次複診,還是他早上看了新聞,說我的家鄉——那座中國北方的古都——在前晚下了今冬的第一場雪。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家鄉的雪了,故鄉和下雪都是能讓人想起來就心曠神怡的,而這事情由他講給我,好像也徒然增加了意義。

 

還有一件讓人高興的事,就是他主動說起我可以開始試著繼續彈曼陀鈴了,隻是要循序漸進,目前練習時不要讓手腕太累就好。記得我手術前不想給他壓力,在出院後第一次複診時,我說我其實還是個樂手呢,我業餘時間是彈曼陀鈴的。對於這種小眾樂器,我問他是否知道,他說知道的。當時誰都沒有觸及日後是否還能彈琴的問題,沒想到幾個月後,他主動提起這件事,看來他是一直記著呢,而且我的手是真的恢複得不錯。

 

喜歡他捏著我的手腕,而我握著拳頭的手在他的手掌中慢慢鬆開的感覺;喜歡他用手指輕輕按我的手腕,一邊問:“痛嗎?”……還有,最喜歡看他笑的樣子了,他見到我的時候也是放鬆而愉快的吧,能感覺到的……一個白領愛上了為她手術的醫生,原以為這隻是小說中的情節,而沒想到這情節就這樣發生在自己身上了。隻是小說中通常有無數感情糾葛隨之而來,而我隻會讓故事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我需要時間忘記他!”總是在心中這樣告誡自己的,但不知道這時間要多長呢?又怎麽可能忘了他呢?無論如何,這是我一個人的故事。

 

腦海中時常回響起那首老歌“如果讓我遇見你,而你正當年輕……”其實,也隻不過是奢望著一個表白的機會罷了。那個在千年前吟誦“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女子,是否也有著同樣的困惑呢?想來L醫生也曾經是個青澀的住院醫生吧,也許正是過往歲月的曆練,才成就了他今日的自信與從容。曾經不止一次的在心目中勾勒他太太的樣子,想象中那應該是一位很優雅的婦人,看著他清爽的樣子,就相信他背後一定有一個有品位又為家庭付出了很多的女人。其實,就算是個庸常的居家主婦又怎麽樣呢?畢竟是那人識他於微時,一起分享生活中的起起落落,一起養育了兩個孩子,一起走過似水流年啊!

 

而我呢?我隻是他眾多病人中的一個,他對其他病人也是這樣好的呀!一次和朋友吃飯聊天,我提起覺得我的醫生很Professional,朋友說:“其實他看你也是個Professional哩”,當時我還一陣得意。後來想想,在他眼裏,我大概多半隻是個女孩兒吧。他會記得這個在生日那天跌斷了手腕,淚眼汪汪看著他的女孩兒嗎?他會記得這個喜歡逗他笑,會彈曼陀鈴的女孩兒嗎?如果多年以後他還能記得我,我就已經很開心了。

 

也許可以說我和L醫生是兩條交叉線,本來毫不相幹的兩個人,因為我的一次意外和隨後的治療而有了交集,可治療終會有結束的那一天,我們也終會隨著各自的人生軌跡而漸行漸遠吧……想到這裏,又不禁惆悵了起來。

 

下次複診安排在初春時節,也許到那時我的病例已經可以結案了,盼望見到他,又抗拒著那一天的到來。到時我是否能假裝平靜地和他說再見呢?或者,當我不再是他的病人的時候,我們有機會作普通朋友嗎?想過手腕痊愈後,也要不時以腰酸背痛為借口去看看他,但可以肯定到現實中我就做不出來了。又想到他還從來都沒叫過我呢,多想對他說:“你可以叫我Olivia”,就是這樣一個簡單而尋常的溝通,大概也因為我那不能言說的小小心事,而變得羞於啟齒了。

 

哎,有這樣一個人,讓你在想他的時候會笑,會覺得溫暖,而他又和你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裏,甚至辦公的地方都不是很遠,這已經是緣分啦!

 

——我隻會遠遠的關注他,欣賞他,支持他,並祝福他和他的家人;我也會一直記得他那充滿感染力的正麵能量,積極地過好自己的每一天。

 

L醫生,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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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8)
評論
Nada-KU 回複 悄悄話 在周五的下午,看這樣的故事,心裏暖暖的。寫的真好!
茫茫人海中,能遇到一個讓自己如此心儀的人,已是不易,又怎麽能奢求時間和地點也都對呢?
這話說得真好。
楓丹凝露 回複 悄悄話 嗬嗬,越女多情,其實醫生會意的
閑閑客 回複 悄悄話 好文!感覺有點親切:)
走馬讀人 回複 悄悄話 Nice!
橫塘雨眠 回複 悄悄話 文筆很好!將女孩子家難以言說的心事娓娓道來,細膩,深情,又不過份的感傷。
祝你早日得到屬於你的幸福!
唯一2005 回複 悄悄話 nice read
tbd 回複 悄悄話 很喜歡你的故事,細膩而真實的內心世界。祝你早日找到意中人呀!
波城冬日 回複 悄悄話 很榮幸成為你博客的第一個點讚的讀者!非常喜歡你的故事,你的文筆!同時,恭喜開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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