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父親
為父親寫點什麽,是自父親去世以來我一直想踐行的一個宿願。先是忙於攻讀學位繼而為求生存,竟無法靜下心來。這種欲寫不能欲罷不忍的矛盾心理使我深感沉重,也就顧不得自己是否能承擔起刻畫父親形像的憂慮,開始翻閱我那苦澀而又甜蜜記憶。
1917年秋冬之交,父親出身於湖南邵陽一個小康之家。精明能幹但沒有多少學問的祖父憑著祖母的一點嫁妝起家,由經營針頭線腦的小本生意做到了長沙的正式鋪麵。在眾多兄弟姐妹中,父親是最善讀書的一個,也頗得祖父的讚賞。三十年代,在民族危機日益深重,青年四處尋找報國之門之時。成績優異的父親得到了保送上大學的殊榮;免試任選三所大學。而立誌找礦救國的父親毅然選擇了采礦專業,並於42年畢業於唐山交大。從此,畢生奮戰在煤礦戰線,蹤跡於湖南,湖北,河南,河北。
父親具有典型中國知識分子的特征。一向淡薄名利,與世無爭,謹慎認真,不善言談,除讀書以外並沒有很多的興趣,愛好及嗜好。但他秉性耿直,坦蕩。話,可以不說,但絕不會有一點的敷衍,奉承和圓滑。在應酬社會方麵,他顯得那麽局促和不自如。他經曆了礦車傾覆,摔掉了4顆門牙而幸存活了下來的險境,也經曆了與礦工風餐露宿,守礦護礦的歲月,還承受了“文革”中所謂特務冤案的精神折磨。父親以他對妻兒的摯愛,對他人的的寬容,對事業的追求,支撐著這七口之家。尤其是在晚年,他要與胃疾,眼疾及肺癌去拚搏而頑強地活下來。與其說是為了自己,不如說是為了這個家,為了母親,為了給我們這些海外遊子們一個安慰。
我很幸運。我有世界上最恩愛的父母,最和睦的家庭。我們家並不是很富有,可擁有著一樣東西,它總是多得好像要溢出來。那就是溫馨,和諧和快樂。它常常會悄悄地流出去,感染著每一個與我們相識的人。也許是滿女的緣故,也許是陪伴他經曆過他人生中的幾次起伏。我與父親之間似乎有說不完的話,聊不完的天。在他的晚年,我感到了我與他之間的默契,感到了女兒與父親之間不僅僅是血緣的相承。有人說過:父親是一個需要最長的時間去理解的人物,當一個人明白了父親的全部含義時,他已經要忍住眼淚俯下身去看一位老人。
能留在記憶中與父親最初的相處就算是喝菜葉黃豆湯了。我的童年正趕上三年災害。本來就吃不飽飯的七口人大家庭,有時還要支援更加饑餓的親戚。為了照顧雙腿浮腫仍每晚去加班的父親,每到深夜,母親會用菜葉加上幾顆政府補助給知識分子的黃豆煮一點湯等待父親歸來。而我總是賴著不肯去睡,硬撐著等著父親。雖然那時的我並不明白為何父親要天天晚上去加班;也不懂得母親為何要用手電筒的後蓋量米作飯;更不懂為何家裏總會有那麽多親戚的光臨,而親戚走後,飯碗裏的飯會更少,更稀。隻記得父親總是憐惜地摸著我的頭,從有限的湯中撥出一些菜葉和黃豆給我,催我吃完快快去睡。
由於工作需要,1962年全家由魚米之鄉的長沙搬到了河南鄭州。記得到達鄭州的那一天,先期到達的父親和大哥帶了一袋子高梁麵窩頭來火車站接我們。或許是太餓,或許是從未嚐過窩頭,我們竟吃的很香甜。隨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每月70-80%的高梁麵,玉米麵,紅薯麵吃的大家苦不堪言。記得那些年,隻要父親去南方出差,每次回來肩扛手提的全是大米。對中年以上的人來說,生活習慣的調整是不容易的。離開了大米,他們的胃似乎從未飽過。但最終,南方人的大米情結還是不得不在窩頭和發糕之間漸漸淡忘。
1966年,多病的母親患心絞痛入院。一張病危通知單使全家哭作一團。這是渡過近八年前腦膜炎病危的母親又一次麵對死亡的考驗。父親默默地承擔著這嚴峻的現實,奔波於病危的妻子,5個孩子及工作之中。以他那堅強的膀臂支撐著這個家。
文革期間,成份不好的人似乎都低人一等。從不畏懼考試的我,最怕的就是填簡曆表;家庭出身,社會關係,真是填的那內自卑。那種無奈和委屈每每刺痛人心。好羨慕那些出生好的孩子們,“工人”,“雇農”,“貧農”,“革命軍人” 填的是那麽理直氣壯。那時所謂曆史上有汙點的人,人人自危,如瀝薄冰。猶如雪上加霜,湖南祖籍老家的幾個不明來曆的農民毫無道理地勒令父親替祖父還債,並揚言如不寄錢則到單位來要。為避免更大的危機,經幾次委屈求全的交涉,父親每月將1/5的工資寄給他們,一天都不敢晚。文革結束,父親想討回個公道,卻發現所有寄去的錢已被那幾個人私分而無從查處。這些在“湖南農民運動考查報告”中描寫過的人物啊,在時代的蕩滌下竟變的如此的卑鄙,自私。
“文革”初期,操家之風盛行。那些翻出來的豔麗緞旗袍,彩色領帶和西服在當時全國上下灰藍綠的單調色彩中顯得是那樣的刺眼。為避免“四舊”之罪,父母將過去所有的像片包括底版全部燒毀或剪掉,並將所有的西服,西裝背心,領帶等改成褲帶及棉背心穿在孩子們身上。為了這些結婚像片父母遺憾了很多年,那是他們夫妻恩愛的見證,那是他們年輕時代的痕跡。盡管父親在文革中顫顫驚驚,小心謹慎,期望在夾縫中求生存,確仍難脫逃命運的擺布。屈打成招的老同事將父親的名字列入了特務的名單。從此,父親開始了住小黑屋,打黑幫牌排隊吃飯的生涯。即便在那樣艱難的情況下,父親仍然堅持自己的清白,自然逃脫不了挨打,批鬥和做“噴氣式飛機”的命運。深知父親秉性的母親擔心父親走上絕路,有時會在我的小手裏放上一點花生米夾上一張小紙條等待在食堂的路上,以家庭的溫暖,妻子的關懷去鼓勵他。長期的不良環境及精神壓抑使父親患上了嚴重的神經性皮炎。出院後不久便背著特務的罪名下放農村。
農村的生活是艱苦的。兩間與耕牛為伴,與打穀場為鄰的倉庫房便成了我們的家。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父親得到了鄉親們的信認。兼任記分員,棉花管理員,桃園管理員。妒惡如仇的父親容不得一點點的虛報。對黨支部書記的妹妹利用摘棉花之機偷藏棉花於袖筒中的行為,也幾次要當眾揭發均被母親勸阻。那可是黑白顛倒的年代啊。在農村的生活中,最辛苦的家務活莫過於拉煤。城市買煤是到煤店,平平坦坦的柏油馬路。而在農村,則要到幾十裏遠的煤場去拉。記得那是深秋季節,拉煤的人很多,長長的隊伍猶如長龍盤旋在山岡。等輪到我們時已是下午時光。煤場被挖掘的亂七八糟,父親和我吃力地拉著那一大架子車的煤行進在坑坑窪窪的煤坡和鄉間小道上。天漸漸地黑了下來,不遠處一輛破舊的運煤車在泥坑中拋錨,濃煙滾滾刺鼻嗆人。父親全力拉著煤車,我在一旁用力地拉著纖繩,我們知道有一雙焦慮的眼睛在窗前張望,也知到熱飯熱菜在鍋裏等待著我們。煤拉回家後,我們又動手將煤過篩,將篩出的細煤和上一點黃泥做成峰窩煤。我常和父親一起幹活:補鍋,修自行車,蓋廚房壘爐灶 。。。。。。。父親善於思考,我總能學到很多很多。父親有一個特點,當他遇到難題或當他幹的不順手時,他喜歡不斷地緊咬牙關,而我一看到他的腮幫不停的蠕動就知道他遇到了麻煩,馬上就安靜下來。父親一口的湖南話,到北方這麽多年也未改過來。城裏工作倒還能對付,到了農村可就麻煩了。常常會鬧出一些誤會靠我這個翻譯來解決。父親倒是試圖學習點地方話。比方老鄉說火滅了是火瞎了,而火瞎了那三個字由父親口中說出,則成了正宗的南腔北調,讓人忍俊不禁。那時的生活是清貧的,但充滿溫馨與歡樂。小小煤油燈下,父親讀書讀報,母親縫縫補補,我做作業。博學多才的父親有時會給我們講些曆史故事。記得那是一個中秋節的晚上,月亮是那樣的圓,那樣的亮。我們坐在打穀場上賞月。在明亮的月光下,父親的故事把我帶到了無盡的暇想之中。那情那境讓我懷念到如今。最有趣的是母親養的十隻小雞,除一隻被黃鼠狼拖走外全部長大。每天清晨,一隻大公雞帶著八隻母雞浩浩蕩蕩衝進田野,除下蛋和睡覺是見不到它們的。父親還訂了個記錄本並給每個雞都起了名:大黃,二黃,麻子,花臉,。。。。。。 並按月統計,二黃榮幸地被評為生產模範。善於持家的母親將大部份的雞蛋做成了鹹蛋,帶給遠在鄭州的兒女們吃。
雖然父親是搞工程的,但對儒家的一些觀點還是了解的很透徹。有時他會對我透露一點自己對社會時事的中肯看法。他的一些獨到精辟的看法使我歎服不已。他的耿直,決不阿諛奉承,不為五鬥米而折腰的性格更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記得那是一天的下午,兩個外調人員為證實父親早年同事的所謂罪行,風風火火地從外地趕來。在大隊部辦公室,父親實事求是地回答使他們大為失望,大為惱火,其中的一位拍案怒吼,指責父親包庇壞人。那時的外調人員憑著他們根紅苗正的家庭出身,真是神氣的很啊。我們很感激當年的生產隊長;正直,善良,富有同情心,給了我們很多的關照。
1971年,當年將父親的名字列入了特務名單的老同事,在飽受精神及肉體的折磨後,既將走到生命的盡頭,在醫院彌留之際,再三重申他所列入的特務名單都屈打成招的。聽到這個消息父母都很高興,至少證實了父親的清白。而我真不知該怨恨還是可憐這位老人。由於他,父親遭受了一生中最大的屈辱。由於他,我們秭妹們均受牽連。但,我想我還是很感謝他。至少,父親有了平反的希望。客觀地說,我們也不能簡單地將這一切歸罪於這位可憐的老人。時代的錯誤導致了多少善良的人致殘,致死,死無鳴冤之處。
下放勞動終於結束了。為避開受創傷的舊地,更重要的是為了孩子們的就業。父親來到了正待開發的邯邢建設的現場。一切由零開始,沒有宿舍,大家都住在近郊的農民家中。父親天天起早貪黑地為邯邢煤礦大上而努力,似乎要奪回被耽誤的時間。有時他回來的很晚,母親和我坐立不安,便會兵分兩路去接他。有“虎子”做伴我可以走的更遠一點。“虎子”是隻威風凜凜,忠心耿耿的狗。隻要我出門,它就前呼後擁地跟著我直送到兩裏外的馬路邊才肯回去。那時我正處於待業,幹一些搬磚,和泥,織襪女工之類的臨時工。心中充滿了苦悶和擔憂,不知這種日子何時才是盡頭。在那段日子裏,不知為何酷愛讀書的父親隻是鼓勵我習字,卻沒有建議我去學習數理化。那時,父親雖是忙碌倒也心情舒暢。他喜歡念詩,用一種怪怪地湖南聲調,很象是私塾裏的老先生。他極愛惜書本從不在書上寫寫畫畫,而我那亂寫亂畫的壞毛病總受父親的批評。那時是80%的玉米麵,父親的胃不好,母親便將白麵做給父親吃。母親和我幾乎是全吃玉米麵。定量的一點肉票也實在不夠。有時我就會在周末去父親單位的食堂和大師傅聊天套近乎,目的是買幾份肉菜帶回。倒常常是滿載而歸。到了晚上,我們三人有時會玩撲克牌:“5,10,K”。這是我們住在鄉村唯一的娛樂。26年過去了,兒子也已16歲,有時我們三人的小家仍會玩“5,10,K”,兒子也早已熟知當年的故事。
兩年過去了,繼二姐,二哥之後我也成為了邯邢建設的勘探工人。每天扛著儀器爬山涉水,風餐露宿,倒也磨煉人的意誌,鍛煉人的筋骨。
那一段真是好消息不斷,先是父親正式平反繼而恢複高考。父親是有遠見的。當時就指出十年後將是計算機和自動化的天下。我倒是報考了這兩個專業,遺憾的是父親過高地估計了女兒的實力,隻建議我填寫了清華,北大,中國科技大這三個國家一流大學,並寫上不服從調配。可謂是信心十足,背水一戰。不幸落選了。失敗是痛苦的,父親和我都意識到填寫誌願的重要性。稍事調整,又投入第二年的複習考試,並考入力學專業。在77和78屆的大學生中,相當部份的學生都是上過山,下過鄉,扛過槍的非應屆生,都深知機會來之不易,學習異常刻苦。當暑假到來時,自幼喜愛文學的我禁不住名著的誘惑,一本一本地看了起來。這可是十年“文革”中想看而看不到的書籍,我不禁地在書山文海裏遨遊起來。父親告訴我;你已經耽誤了幾年,不要把時間都浪費在小說裏,四十歲以後就學不進知識了,那時你再來讀小說。我想我真是乖女兒,從此以後我很少看閑書。直到如今早已過不惑之年了,卻仍沒有機會讀這些名著。我想我總會有機會去讀的,隻是不知是否還會有當年的那份激情?
82年初,父親作為高級工程師的評審官來到北京參加煤炭部的高工考核工作。每到周六的下午,我就迫不及待地從校園倒幾次汽車去見他。父親總是買上我最愛吃的飯菜等著我,一起共進晚餐。有時我去的太晚,父親就會把我的那份蓋好。吃飯時我大吃,大嚼,大說,大笑,恨不得把一周中所有的事情都講給他聽,父親靜靜地聽著,一直用他那慈愛的目光看著我。那一刻的我全然沒有一丁點女孩兒家的斯文。飯後,有時我們會去看電影,更多的是去拜訪老同事。當叔叔,伯伯們誇獎我時,能感覺出父親的那份欣慰;我是他唯一走進大學門的孩子,盡管他曾經期望培養出五個大學生。周日,我們常常會去頤和園,故宮,香山。談古論今,好不得意。有時我還會故意纏著他要買小吃,以獨享父寵。父親是個比較古板的人,他可從不計較這個。
82年夏我大學畢業,已是高齡的父母從內心是希望我能留在他們身邊工作。但父親多次對我說;要以你的前途為重,不要考慮我們,你母親的思想工作由我來做。多麽細膩的理解啊!父親不僅僅是喜歡我,他把獻身事業的精神,把他沒有完成的夢都交給了我。
命運的天枰還真是偏垂於我。畢業後兩年,當我由科研所一名兼職的團支部書記提升為一個由146人組成的科研所副所長 - 黃委會最年輕的處級女幹部時。父親是那樣的欣慰。他常寫信鼓勵我要多讀書,修一些管理方麵的課程,並鼓勵我除管理工作外,不要丟掉自己的專業。那幾年可真夠忙的。除正常的管理工作以外,我仍堅持帶科研課題。大部份的晚上和周末都忙於科研上的事。別說看電視,就是單位發的電影票也多半送了人。不過功夫不負苦心人。那幾年我每年都要出幾篇文章或報告,並成為國內幾個學術委員會的副主任委員和委員。有時會在學術會上與父親的老同事們相遇並一起高談闊論,當他們向父親誇起時,令父親更加欣慰。每次我回去看父親,總是有聊不完的話題;科研所的工作,課題的進展,學術會議及我們共同認識的人。無論是成功的喜悅還是失敗與挫折,他都聽的津津有味。他的話不多,但他那專注的神情鼓勵我濤濤不絕。不聊天的時候,我常常會用手指去梳籠他那濃密的白發或幫他掏耳朵,可謂其樂融融。
87年,70歲的父親離開了他為之嘔心瀝血,奮鬥終生的事業,他顯得是那樣的失落和不適,病痛也接二連三的出現。或許是年輕時熬夜的緣故,或許是腦力勞動者共同的嗜好,父親喜歡抽煙。曾幾次下決心戒掉,並將打火機,香煙盒送人,最終仍敵不過煙癮的誘惑再度開戒。老年的父親,支氣管炎及肺氣腫相當嚴重,一旦從緊張的工作中鬆馳閑散下來,病痛也愈發的嚴重。88-90年,父親三次到鄭州住院。已是河南省醫學院附二院主治大夫的丈夫,為他安排病房,檢查,會診,製訂治療方案。每到周日的早晨,我便作好中午的飯菜帶著兒子去醫院與他和母親聊天。等他輸完液,我們三人又會打撲克,直到傍晚。記得90年他再次病倒,因病情緊急住在邯鄲市第一醫院。那次或許是他的自我感覺非常不好,或許是意識到了什麽,他竟然悄悄地寫好了遺囑。記得那是一天的上午,我在病房陪他。一改以往總由我聊他聽的習慣,父親一邊輸液一邊緩緩地和我聊了起來:他的父母,他的童年,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學業,他的心願,他的戀愛史。也談起了在香港補習英語,計劃留學時的困惑及祖父分家產並代他管理的慈愛之心,當然更少不了曆次運動的經曆及感歎。整整聊了一上午,既不訴說疾病的痛苦也不抱怨命運的坎坷。我一邊撫摸著他那隻未輸液的手一邊靜靜地聽著,內心十分感動。不善表達,不易動情的父親竟視我為摯友而敞開心扉,我不禁熱組眶。啊!我親愛的父親。啊!人間真情。至今,我仍清晰地記得那一幕,而我們間的父女情霎那間得到了升華。
91年8月,丈夫拿到了加拿大的獎學金去攻讀博士學位,父親是那樣的興奮。自己未能圓的留學夢終有後人來實現。他再三囑咐我要多買幾套西裝,尤其要買一套白色的。真不知他從哪裏得到的概念,似乎國外天天要西裝革領。創業是艱難的。每當丈夫來信,父親都非常的關注,並多次寫信鼓勵他克服初到國外的孤獨,失落及困難。92年6月,我帶著兒子也要離開他。望著風燭殘年的父親我不禁流露出苦澀難言的傷感。早過古稀之年的父親安慰我說;我既沒有心髒病又沒有高血壓,隻是肺差了點。我一定會等到你們學成歸來的。並風趣地說肺是個風箱,不行就拉快點。可誰料想,這次的分別竟成了我們父女的訣別。
國外的生活具有極大的挑戰性。且不說從“職業女性”陡然降為“家庭婦女”的嚴重失落感。單就那失去了工作的樂趣而不知未來的滋味就足以讓人痛苦而又很茫然。自己所有的強項化為烏有。而丟掉10年的英語則成為一切的敲門磚。那段日子是苦悶的。盡管在每兩周一封的家書中我會象大多數的海外遊子一樣報喜不報憂,仍會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苦悶和膀徨告訴他們。父親的信給了我許多的鼓勵和期待。使我下定決心應戰於新的考驗。在為家庭“奉獻”之餘,年近不惑之年的我又重新揚起了學海遠航的風帆。從陪讀到留學好似站在山底仰望山頭是那雲不可攀,每走一步都是那樣的艱難。常常是天蒙蒙亮就得睡眼惺忪地爬起,而萬籟寂靜的深夜也是與書本為伴。工作,考托福,孩子與鍋台三部曲天天唱得是那樣地沉重和艱辛,更難承受的是那失眠的熬煎。在父親的鼓舞和丈夫的支持下,我漸漸走出了人生低穀的徘徊。然而父親的信卻漸漸地少了起來,眼疾給他帶來了很多的痛苦及不便。再後來由母親的信中傳來了父親身患肺癌的惡訊。直到去世的前幾個月,父親還在繼續與我談科技的發展,事業與現實,鼓勵我創造條件繼續努力。據母親說最後父親整個身體狀態急劇惡化後,還能保持條理清晰的思維。
94年的5月初,大哥電話急告父親病危。我怎也無法接受這個現實,父親說過要等我回去的,怎麽會是這樣。我急切地要回去見他,但簽證使我無法如願。那幾天我度日如年,時時刻刻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之中。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人世間的無助和內心的恐慌。我曾祈禱過上帝讓父親渡過這次的危難,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拿到簽證回去送他一程。大哥的電話終於使我意識到仁慈的上帝原來也是無能為力,先進的醫學也不能創造奇跡。親人間的生死別離竟發生的這樣不可予測,這樣無情。
5月5日,我一直失眠直至黎明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夢中見到了父親,是那樣的清晰。他身著那套常穿的灰色中山服,神情如同送我遠行般慈祥。他微笑地向大家揮手告別,似乎要去哪裏遠行。驚醒後我告訴丈夫這個夢,丈夫說:夢有時是應驗的。天亮即接到大哥的電話,慈愛的父親終於撒手人寰,於1994年5月5日16時零5分離開了他深愛的妻兒遠去了。
人總是要死的,這句話說起來容易。可如果真的發生在自己的親人身上,尤其發生在非同一般的父女親情上,真是心如刀絞。從此以後,無論學業上有什麽成功,事業上有什麽得意,卻再也不能與父親分享;人生道路上的困惑,工作學習上的挫折,亦再也不能與父親探討。今後的人生路還很長,卻再也沒有父親送行的目光。。。。。。。真恨不得立刻飛到父親的墓前,把一肚子的話兒都說給他聽。但除了悲痛欲絕,什麽也無法作,什麽也來不及作。
很感激我的那個夢,我覺的是父親為了讓我安心而特意在夢中與我告別。我的一位信宗教的朋友告訴我,因我日夜思念父親所以上帝給了我這個機會見父一麵。盡管我不信教,我相信她的話,至少我以一種不同他人的方式與父親告別過。值得慶幸的是在我給他的最後一封信中,我已告訴他我立誌攻讀研究生的決定。我深信父親對這一決擇是欣慰的。
有人說喪母是男兒成熟的開始,喪父是女兒成熟的開端。父親的過世使我感到了心中的空缺,也更加深了作女兒的責任,加深了對母親的疼愛。96年3月,母親來到了加拿大。機場相逢,大家是那樣的快活。我不禁想起了父親。想起父親為感念母親一生辛勞而寫下的“老伴讚”。想起父親來世再迎娶母親為妻的誓約。我多麽希望能有來世啊!
97年7月,遞上畢業論文的初稿,我隻身獨闖香港去尋覓一片適於我們施展的空間。沒有熟人,沒有朋友,工作的壓力夾帶著孤獨,寂寞及前途的渺茫,使我的身心處於極度的緊張狀態,使我感覺自己象一顆無根的浮萍四處漂浮。我曾多次在內心裏呼喚父親,我也曾去過他當年補習英文的地方,默默地告訴他我已圓了他的留學夢。我還告訴他:我多麽想借助國外所學的知識及國內多年的管理經驗重振當年的雄風,幹一番事情來。但兒子的學業,丈夫的前途卻使我膀徨,苦悶。
路,該怎樣走?
98年10月,返回加拿大後兩個月緊張的論文修改及答辯,我終於畢業了!拿到畢業證的那一瞬間,我第一個想要作的事就是默默地告訴父親我沒有辜負他的厚望。我畢業了。
對一些人來說,人生的歸宿是在一塊安逸的土地上過著一種恬靜的生活。對另一些人來說,人生是一種帶著漂泊感的無止境的奮鬥。不知是命運所然還是性格所至。我們似乎屬於那種不僅要會享受那達到終點的喜樂,更多的是要能在這無止境的奮鬥過程中找到一種別人難以體會的酸甜苦辣,一種拚搏後的滿足感。或許審美的感受取決於人與環境的對峙和掙紮的程度。越是艱辛,越是緊迫,越是驚心動魄,就越能獲得審美上的巨大快感。看來我還真遺傳了點父親的“君子自強不息”的儒家傳統精神,還有那稍稍離開現實的清高。我仍堅信:命運的天枰始終偏垂於執著追求的靈魂。無論成功與否,至少我們努力過,拚搏過。
7年過去了。在我內心深處,父親似乎並不是離開我們於兩個不同的世界,而不過是兩個不同的國家。他仍躺在藤椅上,日日盼女歸。
曾發表於波士頓紀實報2001年6月15日~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