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那些敵情嚴重的日子

二 青春的印跡-----大串聯見證文革

1967年9月，普安縣的中小學響應中共中央革命委員會“複課鬧革命”的號召，陸續開學了。那時新寨農中已經停辦，因為職業中等教育被革了命，停辦了。

我和大弟弟跟媽媽回到普安後，很快到盤水小學報名，與木樓裏的同齡孩子們一起，到盤水小學參加複課鬧革命去了。從此，我與同齡孩子們再也沒有那麽多時間一起跳皮筋，跳繩，跳大海，玩追、藏遊戲，孩童時代的生活就此結束，青少年期的身心特質開始悄悄地顯現出來……

複課鬧革命期間，我回到6年級老師的班上，大弟弟在五年級老師的班上。無論什麽年級什麽班，每天在學校的學習活動都是一樣的，除了朗讀毛主席語錄和背誦老三篇，就是接受備戰教育訓練。那時讀得最多的是“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閑時吃幹，忙時吃稀，配以瓜菜……”等毛主席語錄，此外就是朗讀並背誦毛主席的老三篇：《為人民服務》，《愚公移山》，《紀念白求恩》。老師常常指定段落，要求我們必須正確背出才能回家，為了能回家，我背功很好，常常最先要求背誦且不用重來，當然能最先回家......

那段時間，全國的敵情似乎都很嚴重，毛澤東提出了“深挖洞，廣集糧”的戰略主張，還告訴全國人民“第三次世界大戰隨時可能爆發”，要求全軍“備戰、備荒”。為此，盤水小學專門請了縣委武裝部的領導到學校，通過學校廣播，向各班學生傳授聽到空襲警報該怎麽辦，如何識別空襲警報的緊迫程度，如何到防空洞躲避等知識。武裝部的領導還告訴大家，國民黨特務反攻大陸之心未死，他們常常會派特務來撒發反共傳單，要大家提高警惕，嚴防特務破壞，看到可疑的人和反共傳單，要及時報告武裝部或公安局。

在學校知道特務活動的事之後的最初幾天，我和大弟弟小腦袋裏階級鬥爭的弦繃得很緊。天黑我們上樓後，我與大弟弟常常專注地在我們房間的窗戶上盯著南山坡看，漆黑的夜幕下，不時會看到時隱時現且不斷移動的小亮點，接著幾天都看到同樣的情形，我們認為那是特務們打著手電筒在活動。我和大弟弟緊張地把此事告訴了爸爸。

一個清朗的夜晚，飯後上樓前，我倆很認真地告訴了爸爸我們看到南山坡上有移動的電筒光的事，天黑後爸爸跟我們一起來到木樓的房間裏，他跟我們一起在窗戶上往南山坡方向看著，有爸爸在身邊，我們沒那麽緊張，小聲數著時隱時現的亮點。過了一會兒，爸爸笑著要我們別擔心，那些時隱時現的亮點不是特務的手電筒，是螢火蟲......

現實似乎不像爸爸說的那麽簡單。1968年的一個夏夜，大弟弟從他房間來到我們房間，告訴我們他聽見有人跑動，我和大弟弟還有小妹靜靜地聚在我們的房間裏，聽到周圍有嘈雜聲，我們打開對著南山坡的窗戶，清楚地聽到了外麵急促的腳步聲和有些緊張的壓低嗓門“跟上！跟上！”的說話聲。我們仨爬在窗邊伸出頭往外觀看，看到住在木樓附近的農民站在木樓前的小壩子上，好奇地看著公安局的軍人們煞有介事地往南山坡跑，木樓的部分老師和他們的成年子女也在小壩子上，與農民鄰居一起指手畫腳地說著什麽。我們覺得有些緊張且害怕，這時爸爸上樓來，看到我們聚在一起，他平靜地告訴我們沒什麽事，要我們乖乖睡覺，如真有什麽事他會來叫我們，說完就匆匆下樓去了。我們關上窗戶繼續往外看去，看到通往南山坡的小路上有人用手電筒往山上照，還看到南山坡遠處的山腰上有較有規律的手電筒閃光，像是在打信號。三三兩兩的軍人從公安局的菜地和遠處的農田裏走出來，分頭打著手電筒往南山坡跑去。我們仨緊緊張張地議論了一陣，相信一定是國民黨派特務來搞破壞了……

那時，我對台灣，對國民黨，對特務都沒有概念，也不會思考國民黨怎麽從台灣派特務到普安來散發反攻大陸的傳單的問題。因在學校接受了相關的教育訓練，小腦袋裏被灌了假想的敵情，不時會莫名其妙地好奇、興奮，還特別能自己嚇自己。後來同樣的事發生了幾次，最後爸爸告訴我們是武裝部和公安局的解放軍聯合進行抓特務訓練，我們仨才放棄了對南山坡上螢火蟲和手電筒的關注......

回到盤水小學複課鬧革命後，我們除了警惕特務活動等敵情教育外，還接受過敵人從空中入侵時如何進行預防躲避的教育。縣委領導們嚴陣以待，指定了幾個天然防空洞，要求全縣機關學校進行相應的跑防空洞躲敵機的訓練活動。所有人都被告知：一旦發現敵情，縣委的廣播室會發出空襲警報，聽到警報，大家要盡快跑進防空洞躲避。

盤水小學靠山而建，學校後麵一公裏左右的山腰上有一個天然的大山洞，那裏被指定為盤水小學師生遇到空襲時前往躲避的地方。學校以班級為單位進行過幾次跑防空洞的訓練，我覺得跑防空洞很好玩，因不用坐在教室裏讀紅寶書。

那時全國城鄉廣播係統發達，全國的學校，機關，工廠，部隊，農村村公所都有廣播室，廣播室的工作人員負責把廣播接通到教室，廠房，宿舍和田間地頭附近的樹上，各級政府在這些地方安放了高音喇叭，在統一的時間每天上午接收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節目和毛主席發表的最高最新指示，其餘時間各地可以利用廣播站播放地方要事。

盤水小學的所有教室裏都安裝了喇叭，由學校廣播室進行控製，一般隻在學校工作時間內使用，通常用來播放課間操和學校認為重要的各種通知。

有一天下午，第一節課開始前，操場上的高音喇叭一如既往地在播放縣廣播站的紅歌，我們像平常一樣陸續走進教室，準備上課。操場上大喇叭裏的紅歌突然變成了刺耳的警報聲，然後是播音員略帶緊張語氣的通知：

“全縣人民請注意！全縣人民請注意！現發現有敵機正在進入我縣領空，縣委要求大家盡快疏散到離自己最近的防空洞裏去。”

站在教室門外準備上課的老師聽到廣播後，緊張地按照曾經訓練過的方式給我們下了指令，要求我們按順序離開教室，往前些日子防空訓練時去過的山洞跑。我們都把這廣播當真了，沒人敢大聲說話，緊張地按照老師的指令迅速地往教室後麵通往山洞的小路跑去。我心裏非常緊張，上氣不接下氣地跟著前麵的同學跑，跑到半路，感覺自己不行了，停下來喘氣，扭頭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後的其他班的學生和老師隊伍，發現大家都張著嘴喘著氣不停地跑著，我馬上跟著老師往前跑起來……

淒厲的警報聲一直響著，我終於跟著大家一起失魂落魄地跑進了山洞裏。我們算是到得早的，因為我們是高年級，我們的教室後麵就是到防空洞的山路，其他班級要比我們多花些時間才能跑到山路上。盤水小學建在一個斜坡上，高年級在坡頂，低年級在坡腳，斜坡中間有一個操場，1966年我小學畢業前，這操場是中年級和高年級做廣播操和上體育課以及課間活動的地方，坡腳也有一個操場，那是低年級的活動場地。為此，這次跑防空洞，低年級同學是最後到的。以往學校進行訓練演習時，總是安排小同學先走，高年級最後。可這次感覺不是演習，於是全都反過來了。

我和同學們跑進山洞後就有了安全感，大家站在山洞裏喘著氣，看不斷跑進山洞的年紀小一些的同學，他們顯然比我更害怕，有不少低年級孩子一邊跑一邊哭著，進入山洞後還哭著往山洞深處擠，好像站在洞口會被敵機看到似的。

刺耳的警報聲一直響著，山洞深處很安靜。大家擠在山洞裏，沒敢說話，似乎很擔心任何響動都會導致自己被敵機發現。

不知道在山洞裏躲了多久，在山洞口觀察敵機動向的老師走進山洞裏告訴大家不要緊張，他們什麽都還沒有看到。於是從來沒見過飛機的孩子們開始七嘴八舌地猜測起來，有孩子問：敵機會飛到哪兒去呢？有孩子說敵機可能不會飛到盤水小學這邊來，可能隻飛到武裝部那邊（武裝部與盤水小學在普安縣唯一的一條街的兩個盡頭，相距兩公裏左右）；有孩子說敵機可能還在城裏，要大家不要大聲說話；有孩子說敵機可能在南山坡後麵，聽不到我們說話；有孩子說敵機飛到別的縣去了……我雲裏霧裏地聽著這些“高見”，內心變得不那麽緊張了……

不知何時，警報聲嘎然而止，站在洞口的校長向洞內宣布警報解除，要求各班老師帶著自己的學生返回自己的教室。

往回走時大家沒了來時的緊張，一路上嘻嘻哈哈地交流著自己的心情，嘲笑著那些被嚇得臉色發白的同學，不慌不忙地跟著老師回了教室。

到教室坐下後，廣播裏傳來縣廣播站播音員清亮的嗓音：

“今天是縣城範圍內的防空演習，現在警報解除，下麵請聽縣武裝部領導講話。”

學校教室裏的廣播沒有轉播武裝部領導講話，我們聽到校長說：

“今天的防空演習大家表現不錯，現在放學，大家可以回家了。”

我和大弟弟回到家一會兒，爸爸媽媽才回來。他們顯得很累也很興奮，回到家就坐在小凳子上休息，忍禁不禁地笑著分享著自己在這次演習過程中看到的某些人因為緊張害怕而流露出的失態表現。我和大弟弟津津有味地聽著笑著，知道原來今天爸爸和中學的學生們，媽媽和縣委大院的所有人都在公安局的軍人的指揮和帶領下，跑到黑龍潭的山洞裏去躲敵機了。

14歲的我對這次防空演習是刻骨銘心的，因為開始時太當真太認真感覺太緊張，結束時太輕鬆太開心感覺太滑稽了。這種情景下留下的記憶，是不會遺忘的……

如此這般的複課鬧革命沒維持多久，1968年秋，席卷全國的革命鬥爭運動終於也來到了普安這個貴州省邊遠山區的小縣城。縣城裏僅有的兩所學校-----盤水小學和普安中學的校長、主任們似乎在一夜之間就被自命造反派的紅衛兵學生們戴上走資派的帽子，成了革命和鬥爭的對象；有的老師被扣上“臭老九”的帽子，成了學生們隨時可以造反侮辱的對象；有的老師見風使舵，急著尋找自己的革命隊伍，隨大流鬧革命撈稻草去了；爸爸和教地理的蔡德垠老師選擇沉默，但造反派們不給他們安寧，每次開鬥爭大會或轉達縣革命委員會精神或歡呼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發表時，他們都不得不參與。因為如果不參與，下一個戴“反革命”高帽的鬥爭對象就會是自己。

自此，普安縣的學校教育不複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