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北京同胞 1989-6-11
一九八九年六月三傍晚,中華人民共和國首都北京。
戒嚴令頒布的第十五天。此時北京市內氣溫達攝氏卅度。市民的激憤情緒似乎比氣溫還高。一切跡象表明,事態已經白熱化,人們議論紛紛,認定今晚上半夜軍隊可能實施血腥鎮壓計劃,事實正是如此,隻是人們把時間估計錯了。正當人們聚集在街頭議論時,集結在西郊萬壽路一帶的各軍、兵種大院內戒嚴部隊的所有車輛、坦克、裝甲車的馬達正在轟鳴。
機械化部隊出動
北京夏令時間廿一時許,各軍隊大院的大門一齊打開,由數百輛卡車、裝甲車、坦克、指揮車、通訊車組成的機械化部隊開始馳上萬壽路大街,由西向東朝天安門廣場方向開進。出動的部隊以北京軍區廿七軍為主力,這支部隊號稱是楊尚昆的嫡係,有楊家將之稱,是國內裝備最精良的部隊之一,為這次鎮壓行動該軍裝備了催淚瓦斯,並配屬了防暴警察部隊。這支部隊接到的命令極其強硬:務必於二十二時到達天安門廣場,驅散請願學生,並接管廣場。如遇抵抗,堅決鎮壓,違令者軍法處置。
隆隆的坦克履帶聲輾碎了北京夏夜的寧靜。鎮壓部隊在市民驚訝和憤怒的目光中疾馳而過。不難發現,車上的士兵個個緊握槍技,殺氣騰騰。市民們很快從驚愕中恢複過來,憤怒的聲音響成一片:“人民軍隊不許鎮壓人民!”、“法西斯!”,“到廣場去,保衛廣場,保衛學生!”
手無寸鐵組成人牆
車隊行至公主墳,繞過大轉盤,就是直通西長安街的複興大街,手無寸鐵的市民在這裏自發地建立了西長安街的第一條阻截線。西長安街阻截戰,是這次北京大屠殺最激烈,最悲壯的一頁。
1989年6月4日上午,木樨地複興門橋口向東。王力雄攝
市民們紛紛撿起石塊投向軍車,有幾個小夥子拆除了路邊鐵欄,揮舞著鐵欄條衝進車隊中,毫無懼色地抽擊著坦克和裝甲車。對這些鋼鐵怪物來說,此舉近乎唐吉訶德衝向風車。然而,這裏沒有絲毫喜劇色彩,隻有撼動人心的悲壯。軍車挺進速度顯著放慢。車隊後部的防暴警察,跳下車輛,開始追打路旁市民。有幾輛軍車剎車不及,首尾相撞。
殺人燒車者是軍人
令人詫異的是,這些撞壞的車輛被焚燒,而放火的卻是一些車隊裏的軍人。車隊在行駛中不斷受到道路兩側市民的磚石襲擊。軍隊向市民開槍了。人們早已預料到這種結果,卻沒想到這麽輕易地就對市民開槍,似乎開槍的人不加思索,似乎軍隊迫不及待地等著這個時刻。“也許是空爆彈?”“對,聽說他們帶了不少橡皮彈頭。”市民們正在疑惑,一個青年右臂中彈,另一位中年婦女手按腹部,僅“哼”了一聲便栽倒了。周圍群眾想上前攙扶,又一個點射打來,金屬彈頭在水泥地上濺起火花,尖叫聲在市民頭上呼嘯而過,鮮血抹去了最後一絲疑惑和猶疑。“好的,這幫家夥動真的了!”軍隊開槍的消息迅速傳開,市民憤怒情緒急劇上升。
木樨地,幾百名學生和市民組成的隊伍中迎麵排開,堵住了軍隊開進的道路。此時軍人也已下車,排成隊形與群眾隊伍對峙。在“軍隊回軍營去!”“不準鎮壓學生!”的口號聲中,軍隊開始慢慢逼近。群眾手中的石塊雨點般飛出,軍隊隊形一時大亂,有些士兵不知所措,抱著頭四處亂鑽。凶神般的軍隊竟如不堪一擊,群眾大為興奮,在一片“衝啊”的吶喊聲中向軍人隊列衝去。軍隊潮水般地後退了幾十米,士兵也用石塊向群眾投擲。幾經拉鋸之後,軍隊又悍然向群眾隊伍射擊。學生後撤到木樨地,用幾輛橫放的公共汽車組成的防線後,一輛小卡車開足馬力倒車將一輛燃燒的小卡車撞翻,使部隊不能輕易搬開。深夜,盡管槍聲不絕,每個窗戶都有人在有節奏地喊:“法西斯!法西斯!”“土匪!土匪!”軍隊胡亂朝居民樓開槍,不少居民就這樣在家中被打死。大街兩側一、二層樓的窗戶上遍布彈洞,連燕京飯店、民族飯店的玻璃也被打碎。
肆無忌憚隨意開槍
市民們在路上又接連設置了幾道用燃燒的汽車組成的火障。軍隊此時已完全拋開了任何顧忌,肆無忌憚地隨意向兩側圍觀群眾開槍,甚至追到樓房之間和胡同裏槍殺人,被殺死的包括不到十歲的兒童和八十多歲的老人。僅筆者就親眼看到二十多人死傷,一具屍體橫在路中,未來得被群眾撤下,已失去人性的軍人竟像沒看見似的從屍體上踩過。
阻遲軍隊達四小時
西單路口設置了最大一個汽車火障。軍隊以坦克為先導向前衝擊,約一個營的坦克在西長安街上高速橫衝直撞,數千名軍人隨後跟進。
四日晨一時五十分,鎮壓大軍兵臨天安門廣場。
由於學生和市民自發的截擊行動,軍隊比預定的時間晚了近四個小時到達天安門廣場,這四個小時的時間是在雙方力量對比極其懸殊的情況下贏得的,這不能不使人對北京群眾產生由衷的敬意!
偉大的北京市民和學生,在西長安街的阻截戰中,表現了極大的民主熱情和獻身精神。有許多學生任槍聲四起,手握民主大旗麵對逼近的軍隊巋然不動;有許多青年人單身衝向軍隊隊伍,以死相拚;有一位青年記者高叫:“我是攝影記者,我不怕!”騎著自行車直衝至軍隊前麵,大拍特拍,並奇跡般地生還。在木樨地軍民對峙時,有一位老工人隻身從市民隊伍中徑直走入軍隊,想與軍人講講道理,不料卻被拉入軍隊中,拳腳相加,然後推倒在路邊。
89年6月4日,複興醫院因為靠近屠殺慘烈的複興門、木樨地,死難者眾多,停屍房滿了,其餘遺體隻能放在自行車棚(圖說六四,吳仁華)
這是6月4日,木樨地附近的複外醫院停屍間。皆是被軍隊射殺的屍體。大概是到了醫院已經死亡,看不出進行過搶救的痕跡。(上圖及下圖:王力雄攝)
人民大學教授丁子霖與蔣培坤的獨生子——人大附中17歲的高三學生蔣捷連在木樨地胸部中彈而死。
據最保守的估計,在這場名副其實的北京大屠殺中,市民和學生死傷的數以萬計。僅複興醫院就有四十多具屍體,有一北京老人說:“我這輩子見過許多軍閥,經曆過北洋軍,國民黨軍和日本兵進城,卻從未見過這樣屠殺手無寸鐵的市民的軍隊。”不但北京,不但在過去的中國,甚至在全世界,也難找到這樣的軍隊,以及指揮這種軍隊的“最高統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