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走了!她沒能等到我回去看望她,為她做百歲大壽。
2009年我和先生還有兒子和他女友回大陸看望親友,入關、出關時被野蠻無禮地對待的經曆,使我產生了大陸沒有言論自由之前我不會再回去的念頭。離開母親時,老人家最關心的是我們什麽時候再回去。那時我對大陸形勢估計過於樂觀,認為5、6年後國人是會越來越醒悟,越來越多的人會努力促進和幫助共產黨改變,讓大陸人擁有言論自由和尊嚴做人的生存環境的。於是我信心滿滿地告訴母親:“我們2015年回來,為你做九十大壽。”母親心裏有了期盼,開心地與我們告別了......
2009年5月在貴陽大哥家小區院子裏與母親合影
回到美國後,我常常在SKYPE上看望母親並跟她聊天。老人家每次見麵都會問:“你們什麽時候回來啊?能不能早些回來?“我依然會信心滿滿地告訴母親,要她耐心地快樂地再等幾年,2015年我們一定回去......
沒想到2013年包子世襲登基後,大陸開始越來越具文革特色了。我在局域網內的所有博客都被封殺,我的誌同道合的朋友時常告誡我不要回國,我的老同學耐心勸我不要繼續揭露共產黨的醜惡曆史和現狀,盡力說共產黨好話,過一段時間後我就不會繼續在黑名單上,回去就不會有危險了。與母親在SKYPE上見麵時,告訴了母親我的現狀,母親告訴我共產黨的醜惡誰都知道,要我別繼續說了,多說說共產黨的好話,他們就不會恨我,回去就沒問題了。我回答母親和老同學的話是一樣的:“我實在找不到什麽可以歌頌不需咒罵的有關共產黨的事實或史實來說,我不會違心地讚揚他們。”......
以後與母親聊天時,老人家會抱怨自己命不好,隻有一個女兒,要是隻有一個兒子四個女兒就好了。因為母親認識的朋友中有的有幾個女兒,女兒常常在父母身邊,這讓母親覺得女兒比兒子更貼心,忘記了自己的兒子們都圍在身邊的事實。我告訴母親,別人都羨慕你有四個兒子,你卻一天想女兒。你的兒子們都那麽孝順那麽出色,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了。母親被我逗笑了,說那誰叫你-----我唯一的女兒走得那麽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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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轉眼就到了,我隻能在電話上為母親祝壽。那時母親已經忘記我答應她2015年回去的事,仍然在問我什麽時候回去。我告訴母親,等你一百歲我一定會來為你做壽。母親問我她能活到一百歲嗎?我告訴母親,隻要你開開心心地跟你的兒子們好好過日子,一定會的。母親說:”好,那我就聽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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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母親患了老年癡呆症,腦子開始越來越糊塗健忘,說話也不清醒了......
我不能繼續在SKYPE上看望母親並與她聊天了。兄弟們一直告訴我,母親身體狀況不錯,隻是腦子不清楚。
新年過後一直沒給母親打電話,因為我在母親一天中最清醒的時間下午4點半左右(美國的晚上)給母親打電話時,老人家已經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麽了......
我每天為母親祈禱,希望她會奇跡般地清醒起來,等她生日時我再嚐試給她打電話。沒想到4月13日晚,母親沒等到生日的來臨,安靜地離開了自己身邊的兒女們,離開了這個似乎已經沒有什麽再值得或讓她留念的人世,到天堂去與我親愛的大弟弟相聚了......
1925年,那一年閏四月 (有兩個四月) ,在頭四月的24號,住在貴州省織金縣的外婆,生下了她的第一個孩子---我的母親。我查了黃曆,那是那一年陽曆的5月16號。 照片上的母親9歲,她在期待著什麽呢
外公是織金縣的紳士,外婆是織金縣富翁(他們被共產黨叫做地主)的女兒。母親作為他們的大千金,自然很是受寵。母親18歲那年,明智的外公決定送她去省城貴陽上女中。那時從織金到貴陽還沒有通公路,人們都是騎馬或是坐滑杆。外婆和外公給了母親不少黃金,聰明的外婆把部分金子縫在母親的布鞋底上,部分縫在棉衣裏。從織金到貴陽有近三百公裏,外公外婆請家族裏一位熟習省城的王姓表哥一路照顧母親,讓她坐滑杆(一種簡易的竹杆做的轎子), 由這位表哥陪行並把她帶到了貴陽。
這位王姓表哥認識當時在貴州大學工作的夏鍾鳴,到貴陽後, 他帶母親去認識了他並拜托他照顧自己的表妹。從此夏鍾鳴便成了母親的“夏大哥”,淳厚的夏大哥對這位比自己小10歲的妹妹是很負責的。
母親在貴陽女中上學是住校,放假時她的夏大哥會讓接她到他花溪的房子裏度周末。母親在花溪認識了“夏大哥”的三弟、四弟,他們年齡更相近些,他們住在一起,情同兄弟姐妹......
在一個普遍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社會,外公外婆能開明到支持他們的女兒隻身到省城上學,母親能在他鄉認識她的“夏大哥”和他的弟弟們。可以說,那時的母親,真是很幸運的......
40年代中後期, 外公在織金被當地人陷害,當時的國民黨政府把他押送到了安順監獄。當母親的夏大哥得知此事時,情急生智,冒死模仿自己的上司、當時貴州大學校長張庭修的筆跡,寫信給國民黨安順監獄,告訴他們釋放王潤蒼先生。母親的夏大哥連夜帶著自己寫的信到了安順, 竟然成功地讓外公出了監獄。為了不讓外公回老家再受害,他還冒著難以想象的危險,親自到織金,悄悄雇人到外婆住地告知外公消息。外婆丟下織金的房產,家業和親屬,帶著兩個尚未成年的孩子,匆匆到達安順,與已經出獄在那兒定居的外公團聚了。從此我外公外婆和我尚未成年的舅舅,姨媽,靠外公為別人看病維持生計,在安順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在安順, 生活雖不如在織金時那樣悠閑富足,但共產黨奪得天下後,外公、外婆為此沒被共產黨定為地主, 沒遭淩辱甚至槍斃,母親沒被定為地主的女兒而被欺辱,實在讓人不得不感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此時的母親,還可以說是幸運的......
外公全家搬到安順後,老人家為了感謝母親的夏大哥的救命之恩,決定把自己的大小姐嫁給他,1948年, 母親與比她年長十歲的她的“夏大哥”在安順完了婚。
這是2009年母親讓我帶回美國的她與父親的合影,我猜是他們的結婚照
母親女中畢業後,被貴州大學化學係錄取,遺憾她才進大學門,內戰烽煙燒到了貴陽。3年後,共產黨把抗戰主力國民黨一舉打到台灣去了......
1949年毛澤東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3天,母親生下了她的第一個孩子,我的大哥夏光強。從此,母親開始了她坎坷不平,不幸不斷的人生。
母親先被安排在普定縣法院工作,參加了清匪除霸、收捕反革命等活動。後來被調到縣民政局工作,再後來又被弄到縣新華書店工作。在被調到普安縣民政局之前,被安排在普定縣中學教語文......
1950年到1955年,共產黨政府實行供給製,那時為政府工作的人沒有工資,因為共產黨還不會印製鈔票。人們每個月到指定地點領取生活必需品,包括糧食、衣褲鞋襪、牙膏牙刷、肥皂、衛生紙等。當時的政府,還為有孩子的工作人員配備保姆。現在的人,是很難想象那時的人,他們的日常生活、工作是怎麽過來的。曾經問過母親,她說那時的人革命熱情很高,一心想建設新中國,自己都不記得那些日子是怎麽過來的了......
母親記得最清楚的是: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共產黨讓父親在普定縣文化館工作,讓她在法院工作。那時法院工作要經常下鄉,因要由縣政府的工作人員去審問並處理那些被群眾檢舉出來,在鄉鎮一級被抓獲,被共產黨政府定性為土匪(實際上是沒能逃到台灣的國民黨和不滿共產黨的人),還有被共產黨稱為“逃亡地主”的人,他們被共產黨統一叫做“反動派”。母親曾感歎這段時間被共產黨槍斃的人很多,不少人死得很慘而且不明不白......
母親還特別記得,1954年3月底生了我以後,才滿月就接到通知,要她去鄉下處理一樁曾經由她負責處理的較為複雜的案子。別無選擇的母親,匆匆把我交給生了孩子已半年多的保姆,讓她喂養我幾天。在鄉下的最初兩三天,母親總感覺乳房脹痛難忍,一周後就什麽感覺也沒有了。等她回到家時,發現奶水再也沒有了。為此,當時的政府為母親找了奶媽,母親隻能讓奶媽喂養自己的女兒了。
那位奶媽是地主的女兒,這種人在共產黨中國是很被看不起,很不被尊重的。母親的保姆每天會送我去讓奶媽喂奶,幾個月後,母親發現我越來越瘦,才從保姆處知道,那位奶媽因為營養不良,奶水早就不夠喂養我了。我年幼時常常生病,母親說這就是原因......
1958年,母親被黨選送下鄉勞動,據說是黨的培養對象才能享此殊榮 。為此時年33歲,已有2到9歲不等的4個孩子的母親,丟下她的孩子們,充滿對黨的信任對未來的希望,在喧囂的鑼鼓聲中下鄉去了……
1958年母親被光榮下鄉後不久,父親因為有條紅內褲被打成右派,送進了監獄。母親被從鄉下叫回,安頓她的四個2到9歲不等的孩子。母親把我的大哥送到安順外公家,把二哥送到貴陽已有兩個孩子的三叔家,把我交給當時住在老家三合院裏的伯母,把弟弟送到住在同一條街上的遠房親戚家。
從此,我們的家破碎了,母親的入黨夢也破碎了。父親被送進了監獄,母親和他們的四個孩子的人生,與中國大陸絕大多數家庭一樣, 發生了日愈不幸的變化.....
1963年,為了子女們不受牽連,父母親離婚了。同年,母親與比自己年輕10歲,在普定中學教化學的朱洪恩老師結了婚。
1964年5月14日,我的小弟弟在普定出生。
1964年底,繼父被調到興義地區普安縣中學任教。1965年初,母親被調到普安縣民政局工作。我的兩個哥哥和大弟弟沒有選擇跟母親到普安,他們留在普定老家的三合院裏,還在遵義勞教所的父親委托二叔幫他照顧自己的孩子們。我,選擇跟母親到普安。從此,母親離開了自己的三個兒子,與繼父在普安開始了四口之家的生活......
那時的母親,能擁有繼父的愛,應該說是很幸運的......
1966年文革開始。一貫堅持黨的原則,事業心、責任心都很強的母親沒有料到會被陷害入獄!經曆了共產黨建國後無數次殘酷運動的老“運動員”母親,在毛澤東親自發動的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未能逃劫難。1966年底,母親因女廁所內出現一條“打倒共產黨”的反動標語被不明不白地抓捕入獄。在監獄裏被關押了大半年後,不明不白地被放回家。隨後,又被調來調去,先後在民政局、退伍軍人安置辦公室、知青辦公室、審計局工作......
1986年初,繼父因病去世了。那時,小弟弟已是貴陽中醫學院三年級學生,很快將麵臨畢業分配問題。我們兄妹四人大學畢業後都在安順和貴陽工作,並安家落戶了,我們不希望小弟弟被分回普安縣,一個人留在普安照顧母親。為了讓他將來與他的三個哥哥和姐姐靠得近些,方便相互照應,也為了將來大家能更好地照顧母親,繼父去世後,我們一致要求母親辦理退休手續,母親十分不情願地照辦了。其實,老人家當時已經61歲,可政府沒人要求她退休。全心全意的為黨工作了幾十年的母親,真的不願退休。但是,為了孩子,母親算是作出犧牲了......
母親退休後,落戶到了安順。二哥安排她老人家在當時由他負責的安順酒廠協助作會計工作。新工作讓母親減少了不少失落感,加上安順離普定隻有不到30公裏,母親有許多老朋友可以走訪來往。這,為母親減輕了些許繼父去世帶來的傷感與沒有人相伴的孤獨......
母親到安順落戶一年後,小弟弟畢業了,他被分到平壩縣中醫院工作。母親繼續在安順酒廠做會計工作......
母親在安順工作了5年,1992年,小弟弟結婚後,母親不情願地停止了工作,把自己的家搬到平壩,與小弟弟住在一起了......
此後幾年,在三叔的提議下,我們五兄妹一起,努力創造條件,勸說母親與父親複合。想讓兩位獨居的老人能相互做伴,攜手同走餘生路。遺憾兩位老人個性差異太大,我們的願望終未能實現,兩位老人沒能再走到一起......
2004年3月我和先生把母親接到美國與我們小住了半年,9月母親回國後,2005年,兄弟們合計讓老人家住到貴陽的大哥家,因為那時母親已經80高齡了。盡管母親極其不願,最終還是到貴陽大哥家定居了......
2004年3月母親到美國與我們小住半年,大弟弟特意來我們家陪伴了母親三個星期
母親被共產黨政府調來調去許多次,還經曆了文革前大浪淘沙般的所有的社會政治運動,她沒被整死也沒自殺。在被執政者野蠻關押,受盡非人折磨後,能健康地活到如今,真的應該感謝上帝!
我相信:母親人生的不幸,是中國大陸大多數人人生遭遇的縮寫;母親人生的幸,是冥冥中上帝對她個人的關照所至。
今天,是母親的頭七,特在此留下這篇圖文,告慰天堂裏的親人!
相信有一天,我們會在天堂相聚!願母親大人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