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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選擇》

(2018-05-17 00:56:09) 下一個

《我選擇》

By 周夢蝶


我選擇紫色。
我選擇早睡早起早出早歸。
我選擇冷粥,破硯,晴窗;忙人之所閑而閑人之所忙。
我選擇非必不得已,一切事,無分巨細,總自己動手。
我選擇人一能之己十之,人十能之己百之。
我選擇以水為師——高處高平,低處低平。
我選擇以草為性命,如卷施,根拔而心不死。
我選擇高枕;地牛動時,亦欣然與之俱動。
我選擇歲月靜好,獼猴亦知吃果子拜樹頭。
我選擇讀其書誦其詩,而不必識其人。
我選擇不妨有佳篇而無佳句。
我選擇好風如水,有不速之客一人來。
我選擇軸心,而不漠視旋轉。
我選擇春江水暖,竹外桃花三兩枝。
我選擇漸行漸遠,漸與夕陽山外山外山為一,而曾未偏離足下一毫末。
我選擇電話亭:多少是非恩怨,雖經於耳,不入於心。
我選擇雞未生蛋,蛋未生雞,第一最初威音王如來未降跡。
我選擇江欲其怒,澗欲其清,路欲其直,人欲其好德如好色。
我選擇無事一念不生,有事一心不亂。
我選擇迅雷不及掩耳。
我選擇最後一人成究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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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讀詩:《我選擇》

By 蔣方舟 

《我選擇》,與其說是一首詩,毋寧說是周夢蝶先生終其一生孜孜尋求的人生境界。

難能可貴的是,他不僅選擇了,而且一直在試圖去做到。即便這些選擇在大多數人看來,未免有些清苦和孤絕,他就像一座孤峰,讓人仰止,可望卻不可及。

能夠從心所欲去選擇,竭力去達成這種選擇,本身就是一種幸福不是嗎?或者,周公的人生從來都與“幸福”不沾邊,用“幸福”二字來描述這種選擇,未免是我等凡人的一種狹隘。

周公的追求的,是拋卻了過多欲念的、不斷修成的、心靈的自由。選擇冷粥、破硯、晴窗的生活方式,便有了不被外物所迷惑的可能。他可以獨自一人、可以居無定所、頭上一頂帽、手上一把傘是他為數不多的身外物,他完全不介意用同一條毛巾來擦桌、抹臉、擦皮鞋。冷粥足可飽腹,這不禁讓人想起日本一位國民詩人宮澤賢治,對他來說“一日食玄米半升/ 以及味噌和少許蔬菜”也已足夠。

選擇自己動手,愈發可以降低對外界的依賴。周公曾把這樣的生活心得告訴過朋友:“生活憑借(條件),決定了生活的性質或方式。”蒼鷹以尖鉤、豺狼以利爪捕食小動物,蚯蚓沒有鉤爪,僅憑“上食膏壤,下飲黃泉”的方式過活。周公說自己的生活方式像蚯蚓,一無所有地過日子。

選擇以水為師,其實是選擇以平等的眼光看待眾生。選擇澗欲其清,他才會在1977年獲“十大詩人”榮銜時,看透這種商業行為的本質斷然退出。同樣的,他才會在獲得《中央日報》文學成就獎的第二天,就把10萬元獎金全部捐獻出去。即使他自己的生活本已窮困潦倒。

他選擇歲月靜好。即使這個詞如今看起來已經被用濫,有些輕飄飄。但周公式的歲月靜好,卻是從苦中淬煉而出的舉重若輕。那份脫口欲出的歲月靜好,無非是暗淡生命底色上的一絲絲溫良蘊藉。

周公選擇紫色,就因為在他看來,紫色是暗淡的顏色。很難講這裏麵有多少可供選擇的餘地,命運拋來的那份暗淡底色,是逃都逃不掉的存在。

他是背負著苦來到這世間的。生於1920年,時逢戰時,早年喪父,中年喪妻,晚年喪子,個中滋味,無可言說;27歲時,他迫於生計入伍,也曾為了生計看管過茶館,當過守墓人;逃到台灣退伍後,他在台北街頭擺書攤20餘年;晚年他又罹患胃疾,割除3/4個胃。

他把“最後一人成究竟覺”當作歸宿和最高境界。佛家究竟覺指的是十地菩薩真窮感應,以一念觀心,與無念相應,得見心性。他想要追求禪的大成,他終究是想要在佛學中找到自己的價值定向。他相信雖愚必明:“人一能之己十之,人十能之己百之”。

看似超脫,其實無非是在生活的壓迫之下,想要憑自己後天的修為稀釋命運拋來的苦果。誠如迦陵先生所言:“周先生乃是一位以哲思凝鑄悲苦的詩人,因之周先生的詩,凡其言禪理哲思之處,不但不為超曠,而且因其汲取自一悲苦之心靈而彌見其用情之深,……如此“於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的結果,其悲苦雖未嚐得片刻之消融,而卻被鑄煉得瑩潔而透明。” 

即使他理智上想孤冷於世,凡事不亂於心,明心見性,但是情感上,他終究是位詩人,背負著人間的苦痛而來去。他沒辦法讓是非恩怨,隻經於耳,不入於心。他不僅憂己,還憂國憂民,他沒辦法讓自己無感於世事之不平不義,因此贈詩給馬英九:“誰能使已成熟的稻穗不低垂?誰能使海不揚波,鵲不踏枝?誰能使鵝鴨不八卦,而啄木鳥求友的手不打賈島月下的門?”

他終究是個詩人,能做的,也隻是“以詩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 

大多數時候我們讀詩,讀到的不僅僅是詩人的心緒,更多時候是在詩中找到自己心緒的幻影。苦的人在詩中咀嚼苦,悲的人在其中發酵悲。我們按著各自的意願把詩理解成自己喜歡的模樣。

或許“不曾曆經滄桑”的蔣方舟也尚未能全然了悟周公的澄徹,但年少成名,她同樣見過許多世間的喧囂嘈雜和真假善惡,一樣有著自己“無事一念不生,有事一心不亂”的處世哲學,一樣有“忙人之所閑而閑人之所忙”的生存智慧。

花旦的水袖在老劇場的光暈中翻飛,折扇緩緩拉開,水磨腔裏的世界似乎總是幹淨一些,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蔣方舟尋找著、對視著,仿佛在某個遙遠時空裏才有她心中真正的遺世獨立,才不會讓錦屏人看得韶光賤。 

沿途的花開了,周莊雙橋上一群群遊人舉起相機,試圖讓這一瞬間成為永恒,以為可以留住韶華。綠水蕩漾,倒映在水中的身影搖蕩、虛晃、扭曲,分不清哪個影子是原始真實的自己。佛語說,境由心生;佛語還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如果分不清真實的自己到底是哪一個,我們所選擇的,也許無非是些表相。

在時代的洪流之下,誰又真的能做到“成究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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