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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的永恒

(2009-03-15 07:04:07) 下一個

By 劉小楓  

  那飄逝遠去的,就是短暫的,像枯葉顫抖著墜入迷蒙的幽穀?那常住複返的,才是永恒,像金燦的太陽落下又會升起?那生生滅滅無一時暫住的無常刹那,在零落之生息眼前真的是不可把捉的紅紅綠綠的霧嗎?
  
  如果如此,零落之生息瑩瑩晨露般的人生在哪裏去尋得一枝花樹,以寄托自己這隨黎明到清晨的轉換的瞬息而悄然消溶的嬌軀?
  
  然而未必如此,這要看心靈中時間意向及其靈幻的想象。如焚的愛欲,超邁的靈性和如醉回憶的組合方式,從而也就是作為一個本真人的思的方式而定了。
  
  詩人勃萊克詩雲:
  
  把無限放在你底手掌上,
  
  永恒在一刹那裏收藏。
  
  受死亡驅迫著的有限生命,如何可能在一刹那裏捉住永恒?這需要哪些條件?
  
  花,不常駐,開了就會謝。花再開已不是那已開過的花,開過的不可重複,開的花就是那一朵,銀河中一顆慘然自憐的孤星。刹那有如一瓣落紅。
  
  但是,對人來說,刹那並不是必然出現的出神入化的瞬間。有的人一生都與刹那無緣,因為刹那隻是在某一個人把身體奉獻給一個如冰一般潔白透明的世界時才閃現。然而,奉獻與失落自身有關:想起一片心靈顫栗的瞬間化為永恒嗎,“他”為什麽起這種艱難的奢望?因為“他”丟失了那曾使“他”的心靈莫名地顫動的微笑。丟失東西,在生活中太平常,它就是恒常的自然形式。生活不就是由數不盡的丟失、歎不完的懊悔組成的嗎?何必追思那謎一般的帷幕後偶爾閃露的大眼睛。它太神秘、太短瞬,因而也太令人癡迷。然而,隨伴丟失而來的是愛欲的死寂和靈性的麻木。沉淪於麻木,麻木於沉淪,多少眾生在此麻木的沉淪中埋葬了青春的血肉。
  
  沉淪於麻木就必然失去自我嗎?麻木也可能被回憶的反思琴弦震醒。死寂的夜半,冥冥中幽遠的隱處鳴響起默禱的鍾聲。那是心在祈禱叩靈,請她解答夢飄向了何方。
  
  在寥落的心之深處,在與零落之生息不可分割的時間性生命中,零落之生息真正以血肉去把握的不是外在流逝的時間,而是內心所深切體驗過的時間。體驗過的內在時間是把刹那化成永恒的先驗前提,使那飄逝的醉夢升華永駐的心境。
  
  但要把捉內心體驗過的時間,是零落之生息被死亡驅迫著的眾生難以做到的。外在虛榮的追求、利欲的煎迫、社會中的種種腐化的陳規,敗壞了人的靈性,麻木了人的感受性。匆匆忙忙,勞碌奔波使我們往往丟失掉內心體驗過的時間。“他”不就丟失了使“他”心靈莫名地顫栗過的笑嗎。要從麻木的生活感受中擺脫出來,瞥見那體驗過的內在時間的神明之光,使飄逝的醉夢能化為永恒的靜境,就得有一個必要的前提:經過以回憶為基礎的反思。
  
  回憶使我們從外在時間律令下的陳腐中超脫出來。在偶遇的生命終結之前,過去的一切仍然是賴以開始的起點。內心時間中曾使總總的靈魂顫動的刹那成為心靈曆史的記憶。一旦這變為記憶的刹那被焦渴的愛欲催促著的內心時間重新把握,它就成了解放無處說的感受性的力量。回憶是這種解放力量的轉輪。回憶阻斷了內心中的因果流,向與無處覓的靈性無緣的外在恒常規律告別,拋卻所謂的必然力量對靈幻想象和純真反思的幹擾。回憶支撐著的純度和深度,凝目一碧澄川,忘己捐軀。因此,回憶之上的反思就比一般的反思來得更深一些。
  
  回憶當然不僅隻是對過去的事件的重新勾起,以悲歌般的情感去珍惜它。回憶,更是一種靈魂的開悟,有如基督教的懺悔感,是靈魂對自己的清洗。這種清洗是用灼熱的眼淚,渴求新生的眼淚。正是在此意義上,回憶是一種思。它思的隻是,寥落的靈魂知向誰邊。
  
  由於這種思休尋恩怨淡薄的外部自然,隻看自己靈魂的魂逝處境,也由於這種思不關涉邏輯的理路,隻循著信仰的溫柔和聖子所指引的同情,它的發生驟然引起整體震顫。回憶的反思是被縛靈魂重新獲得自己失去青春的必由之路,廣漠無垠的幹渴沙漠遠方吹響一支輕曼如歌的綠笛。
  
  “他”經過死寂和麻木的震顫進入回憶的反思。回憶的反思使他有可能把捉已飄逝的醉夢般的笑。
  
  僅有回憶的反思就足以捉住刹那,並把永恒珍藏其中嗎?不能。這裏還缺少另一個必要條件。還得追問,回憶的反思思什麽?回憶的反思不能隨隨便便的思,它必須思其必得思的:幾度紛墮的心和血奉獻給了什麽?
  
  弗羅斯特詩雲:
  
  兩彎小徑在秋林中延伸
  
  多可惜,我不能同時把它們踏勘
  
  我久久地目送著一條遠去
  
  看它扭動身子,消失在灌木叢間……
  
  踏勘路徑不可能重複,外在時間不可逆轉。踏勘小徑而去,就是把血肉之身軀連同靈性和想象奉獻出去。
  
  但須臾的靈性和想象所奉獻的對象也有可能是死寂或麻木,惡魔或虛偽。走過的足跡無法抹去,奉獻了的靈性和想象至多隻能變成一曲挽歌。要是我們事先就知道該走哪一條路,哪一條小徑該有多麽好!
  
  既不可能踏勘兩彎小徑,也不可能在小徑的路口徘徊,偶然漂浮的浮萍般的身心是必得要奉獻的。要避免誤入歧途,就要超越。超越什麽,人生中的淒迷和狂妄。由於人進入世界浮生就是迷路,唯有超越能引領人的奉獻。
  
  超越得以反思為前提。反思把心靈引入澄澈明靜的超然之中,使靈得以問,自己的奉獻對象是專橫的惡魔還是人生的大全。當回憶的反思思到了這一層,它就思到了應該思的東西的根。因為奉獻自己是幾點啼痕之靈的根本,就必須尋到能為之生為之死的奉獻聖靈,否則就還沒有可歸宿的斜枝。反思使心靈擺脫了塵囂和凡跡,真正的奉獻才有可能。沒有反思這一前提,盲目的奉獻,隻能是自毀生命的不自知的慘然降解。奉獻就是在反思淨化心靈後向真正的神明的親近,在陶然亡機的瞬間悟入人生的大全。在這大全中,生與死、夢與醒、動與靜都徹底超然了。
  
  奉獻的本質就是以心以血去愛,因為愛是最徹底的獻身,它要求愛者為了把一片溫柔賦予所愛者而犧牲自己的一切。安徒生的《海的女兒》啟示過這一秘密,為了自己所愛者的幸福,可以犧牲自己的生命。奉獻自身的愛才是以心以血去愛。
  
  無憑的愛超逾了所有觀念、法則、定律、規律,也超逾了必然、因果、時間,總之,它超出了這個世界,不在這個世界之內,因而與絕對、與大全是同一的。無端之在不能改變這個世界,因為零落之生息不是這個世界的設計師。但是,零落之生息可以超出這個世界,也就是超出因果、必然和時間的世界。隻有以心以血把捉的愛的刹那才是永恒的。那一刹那打開了無端之在通向人生之大全的柴扉。它召喚我,是恍惚綠色的彼岸的一笛哨音。我記起喁喁似訴的俄國作家蒲寧的小說《寒秋》、《魯霞》、《兒子》等等中的主角。他們一生中所擁有的全部,就是某個寒秋中的一個夜晚,某個夏季的幾天陽光、甚或為愛而獻身的那一瞬,而一生中其餘的都不過是多餘的夢。每想到它們,渾身就會感到瀕臨死亡的微茫。
  
  以心以血去溶化的刹那是零落之生息為之生為之死的永恒。盡管它隱匿在生生滅滅無一時暫住的無常中,受著孤雲般身世的一霎濛墜的催促,但正是這奉獻的愛使我們零落之生息成為人靈。詩人尼采的《秋》詩追出了回憶與奉獻的關係:
  
  回憶
  
  那比我美麗的東西的回憶:
  
  ——我看見它,我看見它,
  
  並且就這樣死去!
  
  …………
  
  那飄逝的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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