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

性情人生,傳奇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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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媽

(2012-05-16 00:04:34) 下一個

我的日子有很多劃分法。其中有一個是關於奶媽的。我人生的最初七年,那是和奶媽在一起的日子。之後的無數個七年,則是我對她思念的時光。

 

                                                                              

 

         那一年農曆六月,我出生的時候,我母親的親舅父不幸過世。突來的悲傷加上產後的憂鬱,令母親在一夜之間沒了奶水。我嗷嗷待哺,為家中倍添煩惱。我們當時還住在北方的一個小縣城,鮮奶甚至奶粉,都是稀缺物。唯一的辦法,就得請個奶媽。

 

        先後找過四個。據母親說,前頭三個,受了錢,卻不盡責。等第四個奶媽接手時,我麵黃肌瘦的,一付病孩子模樣。

 

        母親說,我是有福的,盡管費盡周折,最後還是覓得一個稱意的好奶媽。我後來變得麵色紅潤,身體強健,讀書也頗靈光,固然有父母的遺傳,但也是得益於奶媽的哺養。

 

         我是在上小學前才被接回自己家中的。也即是說,在斷奶後相當的一段時間,我父母因為工作的奔忙,以及對奶媽的充分信任,將我寄養在了奶媽家。

 

                                                               

 

        奶媽的丈夫,我稱作“奶爹”,是一個林場的伐木工,所以我們住的便是林場的宿舍。那是個遠離人煙,卻近著森林的村子。鄉下的日子很簡單。太陽升了,落了,我也長大到了三四歲。那時候,我有一件很納悶的事。那就是奶媽的早晨總是比我的要早很多。每一天,我總是在朦朧的睡意裏,先聽著雞鳴,然後便是奶媽悉索起身下地,進屋出屋的腳步聲。不知過了多久,外屋爐子上的小米粥的香氣,讓我再清醒了些。我便能從蒙著窗花的窗格子上,隱約看到她麻利的身影,喂豬喂雞,接著又平靜了一會兒,她的笑聲以及跟鄰居女人打招呼的聲音從大門外由遠及近。她挑著一擔水進院來,步子彈性十足,扁擔也咕吱呀咕吱呀地響,應和著她似的。我是一直等她來喊才起的。夏天天明得早,她見我早睜著眼了,便故意誘我,“喇叭花開了好多了,再不起,就要謝咯。”她知道我最歡喜的一件事是立在簷前的花架下,摘喇叭花芯兒,吮花心兒裏的一丁點兒花蜜。冬天呢,她見我舍不得熱乎乎的被窩,就會走過來幫我掖掖被角,說。“還早還早呢。”

 

        早飯後,洗過臉刷了牙,我便會扶住她的膝頭,看她給自己梳頭。她的頭發又長又黑。她的手指夾住發綹,左扭右扭,就編成了兩條油光光的麻花辮,用紅色玻璃筋紮住。最後她會用手指撥幾根流海,疏疏落落地垂在寬而淨的額頭上。她的手指甲是桔中帶粉的顏色,我的也是,那是奶媽用院子裏種的鳳仙花瓣,搗入明礬,敷在指甲上,將葵花葉子包裹一夜後染成的。她給我紮的是小羊角辮,臨了,撣撣我的肩,快活地說,“好,行了!”

 

 

 

                                                                  

 

        林場的男人早飯後上山去,到太陽快落山才回來。他們的身影有兩次出現在對麵的山脊上,小的好象火柴棒,一次向左,一次向右移動。就象鍾表的兩次報時。在這中間的時間,也就是整個白天,我都與奶媽在一起。

 

        有時,奶媽會約上幾個鄰居的女人,帶上我去附近的山裏采蘑菇。這是我的樂事。對她,卻是嚴肅的生計。鮮蘑菇采來,曬幹,再拿去收購站賣錢以補貼家計。蘑菇縮水率很高,一大筐曬下來,隻剩了一小把。奶媽是很賣力的,她躬著腰,敏捷地找尋采摘,一麵不斷回頭叫我,說別亂跑。

 

        她教我認識了許多種的蘑菇。象“這種看似瘦得不起眼的叫銀盤蘑菇”,與肉同炒,香味四溢連蠅子都乏勇氣靠近。“那種喇叭蘑菇,傘兒大大花巧的很,吃起來就味道平平。她也說,“城裏人呢,多半不識貨。專撿好看的買,告訴她‘銀盤’是好過‘喇叭’的,也不信,花冤枉錢,可惜了的。”

 

        遇上陰天,不是曬蘑菇的日子,奶媽會帶我去附近林子裏采野草莓。她教我在青翠逼人的草叢裏辨認鋸齒邊的心型葉子,扒開綠葉,便看見一顆顆紅寶石的果子垂在蔓上。野草莓很小卻十分清甜,我一路采一路吃。奶媽卻能攢下滿滿一茶缸。說是要帶回去,留給我慢慢吃。我那時的年紀,原應該上幼兒園的吧,有次回家,我媽把我放在一個幼兒園裏,試著上上課,結果那一天糟透了。我上午因為不會寫字受了嘲笑,下午就動手用玩具打了小朋友的頭,園長委婉地請我媽帶我走。我再高興不過了。大自然何嚐不是教室,奶媽便是最好的老師。她教我認識迷你蘋果一樣的“麵果”,渾身刺刺,漿卻如蜜的“刺梨”;三粒一簇,象水紅結晶體的“沙窩”隻生在山崖邊上;桔黃的“醋柳”是可以酸掉人牙的。

 

        當然,她也不是次次都帶我,尤其是鎮上的電影放映隊要來前。她往往就拿個大口袋,神神秘秘地跟那些女人走了,讓我看門。我在家裏百無聊賴,又好奇地要命。但之後便有豌豆角吃。坐在小板凳上,邊看露天電影“李銅鑼補鍋”,或“奇襲白虎團”,邊大嚼豌豆角。老一些的豌豆角要煮熟,咬來綿綿香香,嫩的則可以生吃,脆脆甜甜的。由於又看又吃又要笑,我忙地不得了,也就忘了問奶媽去了哪裏。豆角是買的還是。。。到對麵山上人家的豆子地裏偷偷摘的。現在想起來,也做些小壞事的奶媽,每次都臉蛋紅撲撲的回來,象個調皮的小姑娘。

 

                                                               

 

         雖然有一層雇傭的關係,奶媽是受了薪水照顧我的,但她一直視我如己出。一半的原因可能是奶媽接手時,才二十歲,又剛夭折了一個幼子,奶水和母愛豐沛卻找不到出口。另外的原因,我以為是她天性的善良爽直。奶媽是個粗中有細的北方女子。我的乳名最初是喚作“媛媛”的,奶媽的鼻音重,叫起來就成了“魚魚”。她覺得不響亮!便不知如何說服了我母親,改成了現在的“英英”。奶媽把這個名字喊的不僅悅耳,還憑空添了一種陽光明媚的味道,從此就在親戚中叫開去了。

 

         那時,盡管我母親半年便會來探我,但在孩子的小小心裏,親媽媽反倒比奶媽來得生分些。母親有一次告訴我,奶媽曾透出過想收養了我的意思。因為母親是笑著說的,所以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我記得我初回家裏那陣兒,母親總是不無醋意地笑說,“吃了誰的奶,就象了誰。瞧這丫頭的單眼皮,這外八字腳,這見牙不見眼的笑樣。。。”我有時呼奶媽,一時痛快,幹脆省了“奶”字,而奶媽卻很認真,每次都鄭重其事地糾正我。

 

         離開奶媽那天的情景,我一直都記著。那是平生頭一次的重大離別體驗。我被大人們哄著上了我母親來接我的車,但車子噗噗一發動的霎那,我本能地不安起來,哭嚷著不要走。奶媽在車窗外一直笑著揮手,大聲叮囑我,“大姑娘了,不哭,乖,聽你媽媽的話!奶媽會去看你的。”她說的很肯定的樣子,可我還是看見她偶而背過身去,拂著她的眼睛。

 

                                                                  

 

 

         我很花了一些時間適應後來的生活。我的口音受過嘲笑,我作文裏關於山村的描寫,老師打了好多問號,說,“是真的麽??如果是真的就不錯。”我始終不明白她懷疑什麽。我對日用品很節約,我曾有過一些奇怪的收藏,比如一塊剩下的窗紗網,一捆長長短短的鉛筆頭,我曾打算帶回去給奶媽和她的兒子。奶媽家的窗子是用紙糊的,一粘水就破,用窗紗會好很多。

 

        後來我隨父母由縣到了市,又由市到了省城,更去了北京,之後出國。在地理上,我是離奶媽越來越遠了。奶媽當然一次也沒能來看我。偶而有人帶信,說她在兒子之外又生了一個女兒。現在都大了,但頗讓她操心,兒子有點癡肥,成天除了吃飯還要吃藥,女兒則不聽她的勸阻,初中沒畢業就和一個泥瓦匠私奔了。我可以想見奶媽的心力交瘁的模樣,我是以女兒的心來設想的。我也試過寫信,但她住的地方並沒通郵。更離譜的是我竟然不知道她的全名。母親也隻知她是叫“二蓮子”,因為當年是由別的親戚給介紹的。所以思念的話,全成了我上學後的日記。

 

       大學二年級那年,我終於回去見了她。奶媽已年近五十,紅潤的臉龐瘦削下來了,言談舉止間,仍留有那股麻利與爽快,但明顯遲緩了,她說她腰痛地很。臨別前一晚,我第一次見到奶媽痛哭的樣子。她抱住我,塞給我一些她積攢的錢,還說在她心裏,她是有我這麽個女兒的。我也哭了,在淚眼朦朧中,所有的距離全部消失了,我又回到了生命最初的七年。

 

        母親當年笑我的外八字腳和大大咧咧的笑樣,由於女生的愛美,早已摒棄了,但我清楚,有些東西,奶媽給了我了,我就會一直珍存下去,象是樂觀,勤勉,愛自然,跟認真地待人與做人

 

         那次回去,我還特別要她的地址,但不成功。那地方難道是桃花源麽?我不解。不過我倒是得了她的名字,原來奶媽姓官--一個挺富貴的姓;名字叫玉蓮,確乎名如其人,是如此樸素地美麗著。

 

      一晃又是好多個七年,連那最後一次見麵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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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美麗風景 回複 悄悄話 看得流淚。
俺娘也帶過個女孩, 叫小宇。 跟自家丫頭是一樣的。感情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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