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來到熱帶之前,我從沒聽說過榴蓮,更不知道它有 “果王”的名頭。
但我知道,凡被封了王的,不論人、物,總不是默默無聞的腳色,往往有些特異之處。
果不其然。我來了後不久,就在公共場所看見了它的畫像。那長滿釘齒,大如頭顱的青黃身影,和一支點燃的香煙,以及可樂和漢堡包,並列懸掛在公共汽車的顯眼位置,都斜披著紅色綬帶---卻是禁止上車的意思。
我好奇了,就問我的同學。結果就聽見許多謠言和八卦。關於榴蓮的。他們都是本地人,所說卻如天上地下的反差。有說榴蓮是世間少有的仙果,令人欲罷不能,甘心臣服,成癡上癮;又有說它實際臭名昭著,令人作嘔,故避之唯恐不及。這對於異鄉人的客觀了解,幫助甚微。但就滋生了我的好奇和躍躍欲試。我本就是對植物水果有特殊好感的人―――我有時覺得我前世很可能是一棵草,要不就是一隻猴子。
我是在我家樓下的超市旁邊,一個臨時搭起的攤子上見到這國王的。大概是六七月份,也就是現在這樣的季節,一連兩周,天天都有那極霸道的氣味遠近發散,讓人避無可避,欲辨無言,卻知是惟他獨有。
我一向認為氣味是武器。因為我有一段時間很為鼻炎所苦,鼻子時常阻塞,卻敏感的要命。比如電影院裏,前排的人若是搽了什麽猛烈的香水,我就心煩意亂,無法集中在屏幕,電影多好看也沒用。這榴蓮,無疑就是狠腳色。明明生作水果,卻有腐壞了的洋蔥和臭乳酪混合起來的葷腥味,冷不防入鼻時,也會讓人疑心茅廁就在近旁。不過再仔細嗅吸,尤其對著那新鮮開出的果肉,特別是放入口中之前,就會覺出草木的清香底子在,我覺得這就象王者對朝眾的一個微笑,稍縱即逝,卻令人難忘。
榴蓮的氣味讓我不得要領,我決定買一個嚐嚐---本地人是論“粒”的,這麽個大塊頭,卻與一粒米同稱,我稍覺詫異----卻也見怪不怪,還有比榴蓮更怪的嗎?
我站在榴蓮攤子前,看了好一會兒。就好像小時候上學路上,看人俯仰翻飛,如癡如醉擦皮鞋,或看江湖郎中嘿呀呼喝當街給人拔牙一樣,幾乎入了迷---所有勞動,從事者認真到極致,熟能生巧到極致,就脫離了貴賤,一律躋身到美感的範疇了。 隻見那光了膀子,麵皮好像新出爐的全麥麵包一樣的青壯小販,一手戴了厚厚棉手套,一手持刀,在堆得滿滿的竹筐裏,略略翻檢,輕輕怕打,仿佛溫柔叫醒熟睡的夥計一樣,掂出一個合意的來,雜耍似的,穩於棉掌上。然後略把頭偏了,一邊用刀麵輕拍榴蓮,一麵作內行的傾聽。隨即會心一笑,胸有成竹,如解牛的庖丁,將刀尖快準一戳,手腕子一抖,一撬,那強悍無比的榴蓮,竟悄無聲息地裂開了一隙,隱隱露出裏麵的嫩黃來。 賣榴蓮的小販將那口子又扳大些,忽地遞到我眼前,“看看,包吃!”我便學了人家的樣,視察靜靜躺在果房裏的圓滾滾的果肉,然後低頭去聞聞氣味。確乎是果香,這才悟到先前的氣味,應看作是它的親民----入鄉隨俗,不以人間煙火為恥。
等客人首肯,小販就以柔中帶剛的手法,砍削開釘殼,並不用指去碰,而是偶爾用刀背輕規一下,使那些果肉順勢劃入備好的泡沫盒子,方便客人帶走。“不能按壓”,大約有人想動手試試綿軟度,被小販阻止了。榴蓮肉不能強捏,不然就變了稀泥一樣,口感壞掉。而如果表皮破了,那就更是粘嗒嗒,不好看更不易吃了。
我偶爾在《發現頻道》的美食節目上看過,有位以酷出名的主持人,帶領觀眾品嚐這據說讓西方人色變的水果。並熱情演示食用的方法――他是用一柄廚刀,猛切下去。榴蓮一分兩半兒。他便再用湯匙來舀。可榴蓮不是西瓜。果肉是附著在那比栗子大,卻形狀不規則的果核上的,更別說他一刀切的後果,是使原本井然的果房遭了劫,零亂無比。那些殘缺的果核與肉,嘴裏放不下,勺上又立不穩,幾次近了嘴,卻全掉在地上,主持人相當尷尬,一邊解嘲,一邊頻頻找紙巾擦手,或是想擦汗----看電視的人也替他幹著急,都忘了笑。而鏡頭邊上,遠遠立著個賣榴蓮的當地人,不曉得是不是在心裏笑。反正不曾說破吧,不然這節目就不會這樣演。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或許就是榴蓮的性格呢.
我吃了第一個榴蓮之後,便意識到,我也是它的擁戴者。我女兒卻不是。雖然我從小就“熏陶”她吃,而她在小嬰兒的時候也吃得不亦樂乎,然長到七八歲,有了自主,她竟忽然宣布她很討厭榴蓮,原因是吃了很想吐,從此便再不沾一下。這真是很奇怪的事,唯有用一個“緣分”來解釋。與它有緣的人,也便成了某種同道同好,這在其他水果身上,絕少發生,比如我從沒有聽過什麽“西瓜黨”或“芒果幫”,但就組織過一次“榴蓮會”,我把一班師友請來我家,一邊吃我冰鎮過的榴蓮,一邊聽來自鄉下的同學聊榴蓮的種種趣事,談笑風生,雖不及坐在田間樹下,赤手大啖那麽理想浪漫,卻也自有一番逍遙相得的風趣。
好榴蓮的人都曉得,此物不可貪多,不然第二天起來,不是口幹舌燥,就是顏麵上會冒出許多痘痘。這是因為榴蓮是大補之物,過量,人便不能消受。唯一種情形下例外。我記得我有孕在身,妊娠反應最強烈的時期,口味大變。突然回歸到我小時候愛吃的一些家常,比如涼粉啦、肉凍啦。可卻吃不到,胃裏翻騰,心中抓撓,幸好榴蓮仍是我的安慰,而做孕婦也就有了幸運的一麵,因為一人吃兩人補,榴蓮對孕婦是最好的。
其時離我吃第一顆榴蓮,又過了數年。名貴的品種早從“xo”、“D24”,到了“紅蝦”、“金鳳”、“貓山王”。今早從樓下的小攤走過,見呈塔形梯級排列的榴蓮攤上,赫然寫的是“蘇丹王”和“太上王”,去年風頭極健的“貓山皇”已敬陪末座了。
問這麽多品種,究竟有什麽分別,就如同問這年的紅酒和那一年的紅酒有何不同。品酒因人而異,榴蓮也需要各人去“品”。報紙上每到榴蓮時節,會有達人介紹,但那也是各抒己見,一家之言罷了。我自己便到現在也說不清爽,榴蓮的滋味到底是如何你若問別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多半是忘記了去想,因為每次隻顧著調動全部的味覺、嗅覺去享用了,哪還有浪費口舌與搬弄筆墨的閑功夫。
又是榴蓮飄香的季節,這已經是我來此地的第十四個年頭。我拈著從樓下買來的“太上王”,一邊吃,一邊想,我真的成了個流連於此,樂不思蜀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