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68)
2022 (31)
園子畢竟不大,加上我曾是這裏的主人。七繞八繞,我就發現了那個我一旦記起便不可能再忘掉的身影。
她在一個儒生打扮的人麵前停下。我從側邊的陰影裏打量那人。見到白淨的麵皮和狡黠的眼光,正對圍觀的兩堆人口若懸河。一堆人點頭,另一堆人開始搖頭,後來也點頭。在別的人都點頭稱是的空擋,我聽見我的女人急切地問他,“是你嗎?你是他嗎?”書生作了一個揖,謙恭而驕傲地說“夫人,天下人謬讚的口才第一,便是在下”。我緊張地看著我的女人,她的眼簾卻仍就垂著,搖搖頭,如一陣風飄走了。
我寸步不離地追上去,我一度離她極近,觸手便可以扯住她的衣袖。但我會故意慢上一步。她現在是我的向導,她在找人,我在找答案。
我們一前一後,有時又並肩而行。這情景如夢似真。當年我是男主人,她是女主人,我們大宴賓客,也是這樣的走法,不同的是,那時我走前,她跟後,夫唱婦隨,我每一回頭,便看見她雙眸流轉,淺笑盈盈。
走著走著,我發現園子的斷橋邊,肅立著一個人,身材魁偉,麵貌隱在黑暗裏,乍看似一尊黑塔,近看是個男人,仿佛守衛。但即便是當年風光的時候,我們也非皇親貴族,園子裏養的盡是些形容萎縮態度小氣的園丁和婢女,並無氣度不凡的護衛。我的女人走近那壯士,仰著頭問,“是你嗎?你是他嗎?”她閉著眼睛,似乎是為男人的英氣所懾。壯士沉吟了半響,“嗯”了一聲,望定我的女人,必恭必敬地說,“是,夫人,既受朋友所托,定當隨時護佑您的安全,務必使您安心。“
我越發驚訝了,我的女人倒仍平靜,她隻撫摸了一下他的手臂,好象觸摸一尊青銅雕像,然後“唉”的歎了口氣,“不,你的朋友,我要找的是你的朋友。”
今晚的園子裏,處處有燈燭,本來是利於行走的。可惜我卻隻可在黑暗裏穿梭,須刻意避開光亮,避開亮比避開人更難。亮刺眼,不但令暗加倍的暗,有時還會招來幻覺,所以有幾次,我不是跌倒,就是差點撞上往來的人影。加上園子荒廢久了,路便不象正經的路,夜裏又露重草滑,即使老到的流浪漢,也難免失足。可我的女人著實令我驚歎,她白衣飄飄,恍如河中洛神,蓮步輕移,風姿綽約。我幾乎看呆了,她的美我是熟知的,但似今天這樣,自背後,從暗處,秘密地欣賞,還是頭一次。從前她跟我,我們同寢同食,同笑同泣,不分彼此,永遠無法體會的一件事是形同陌路。她以我為師,我視她若友,我們同進同退,相倚相扶,從不知孤獨感傷為何物。今天,同樣伴她左右,我卻覺出了孤獨,但並沒有感傷,我隻是憤怒,憤怒我成了局外人,一切都與我無關,連同我的女人。
這園中有一座八角亭,從前大約叫“綺藕亭”因為近著荷塘,算園子的點睛之筆。某天白日裏,我閑蕩的時候,注意到,那黑地白字的匾額上,綺藕二字的絲旁和草頭已模糊,大約是遷到亭子的縫隙裏去了,看那些雜草多麽繁茂。
今晚的亭中坐了數十個人,當中的石桌上擺滿了美饌佳肴。我看見一個方麵厚唇,峨冠華服的人物,正舉起一杯血色美酒,和善而威嚴地說道,“ 來來來,諸位卿家,此酒乃天下至寶,盡人世的繁華而釀,飲者各得其味,各得其所,何不一幹為盡!”說著,他一飲而盡,眾人皆飲盡。我驚異的發現,各人飲前,麵目本來各異,或凝重或驚懼或諂笑,但飲後卻現出同等極樂的神情,仿佛權利在手,富貴在身,天倫在心一般。
我的女人竟然不理這全是男人的場合,上前對那邀飲的大人物說,
“也請賜我一杯。”
那人便命給滿上。
我的女人手持那如血的液體,慢慢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