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急奔回園子去。如果是若幹年前,我不用這麽急。那時這園子就是我家的後花園。我常坐著看滿池的荷花,常躬身去嗅白茉莉的香氣。
現在我成了流浪漢。園子早廢了。這中間一定有過變故,可我不清楚,我清楚的話,就不會無家可歸, 就不會如此潦倒。
我找回這園子純屬偶然。有一天我醒來,意外發現身子不在我那紅綃帳子裏,而在一個幹涸的河床上。河泥挺軟,所以我在醒來前還夢見趴在心愛的女人身上,後來我看見,河泥上真的有個人形, 理應是我自己的,但有凸有凹,又不象是我的。
這時天開始下雨,一條條的,象蚯蚓似的,歪歪扭扭蠕過我的頭,臉和嘴,下巴,前胸,然後啪拉怕拉地跳到地上去,鑽進泥裏去,它們都不屑停下來齧我,而隻借我成一條崎嶇的路。他們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它們,便掄起手來在臉上抹,越抹越多,更令我氣惱的是,本來是天在哭,現在倒象是我在哭,我覺得我是被人栽了贓,替人背黑鍋。
我憤憤地拔腿跑起來,這才發現衣不敝體,腳也赤著,我以前是優渥慣了的人, 優渥的人對舒適遲鈍,但對不適就敏感地要命。我跑了不遠,隱隱覺得,這個世界在合夥欺負我,用尖石子,碎玻璃刺我的腳板,用冷風鞭我的身子,用雨讓我變聾變啞變盲,然後使我重重地跌一跤,頭裏迸出一把火星子,身上的皮肉都開綻。我於是便看出,它們不單在折磨我,而且在驅趕我謀害我,不讓我著地,而我又飛不上天,所以我雖然是跑著,但卻象個癟了的臭皮囊,被踢出去,碌一段,又踢出去,再碌一段。
我跑啊跑,天明暗了無數次,後來我越跑越快,也可能是越跑越慢,因為我麻木到沒有速度的概念了。周圍的一切徹底變成了斑馬身上的紋,而我是騎在馬背上的,我指揮它飛馳。
那個園子就是這時候出現在我的眼前的。
門斑斑駁駁,開了一半,銜住一條長廊,仿佛一條手臂,伸到我麵前來,我當時沒有絲毫猶豫,便撲進它的邀請裏。於是這園子又一次成了我的。我們就象失散多年又偶然重逢的情侶,彼此身邊都多了個陌生人,這個陌生人就是過去的時間。它在場了,我們就變地生分而隔心隔肺;它不在場了,我們就偷偷地親密起來,比從前還要如膠似漆。我現在自然有很多家,其實是四海為家,所以也不需要特定的家。但這園子我常來,清醒的時候來,有說的出的原因,是為避雨,又沒有旁人和我爭地盤。迷糊的時候,我的腳七兜八轉來到園子前,不曉得為什麽,似乎鬼使神差。好在廢棄的園子,通常都有鬧鬼的謠傳,這起了鐵絲網的作用,隔離不知情的閑人。也免了我動許多腦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