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68)
2022 (31)
如果不是要說給你聽,我大概不會這樣認真地端詳那個小孩。我是說我。
從記事起,我好像沒有什麽特別親近的人。我媽把我寄養在奶媽家。奶媽對我很好,我吃她的奶,還半路取了她的單眼皮和招風耳,大多數時候,我也把自己當成了她家的孩子-----她後來還生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但我也常常被告知,說我還有一個真正的家。於是我有點糊塗,並且好像時常都心懷著保留,任何時候都不能放開盡興的感覺,這大概就是寄人籬下的狀況。
七歲的時候,我媽來看我,還帶了一輛吉普車。我被哄騙上去,一路哭至筋疲力盡,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實際卻是個更陌生的地方。我膽戰心驚跟我媽睡了第一晚,因為她在我眼裏,皮膚那麽白,目光那麽嚴厲,我很怕她。但我很順從地叫了媽。不知為何,我老是覺得自己又要去另一個地方,所以仍是心有保留,不能盡興的等待著什麽。
離上學還有半年,去幼兒園也是無謂,所以白天裏,我一個人在家或跟著我爸去他的辦公室。我最喜歡他那裏的人民畫報,色彩斑斕,我一個人翻來翻去,不亦樂乎。大概是認 真的模樣,給我爸留下深刻印象,我爸每當說起那個情景,似乎總是充滿了少有的溫馨。 我爸那時在劇團做領導,演員們很喜歡招呼我,給我糖吃;要麽就是讓我坐在凳子上,當模特,給畫布景的人畫。完了,除得到糖果,還有一張自己的肖像---雖然我覺得並不像。
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也算有趣。脖子裏掛條鑰匙,在大院裏閑逛。找別家的小孩玩。最得意的一次,是從我哥死對頭的弟弟手裏,巧取豪奪來一張熊貓煙盒,據說價值排位僅次於大前門。為此得了我哥的讚賞。除了玩,也去各個鄰居家串門,看人家照顧小嬰兒,看人家煮飯,看人家牆上掛著的古箏。看人家吵嘴,看人家打煤糕,看小貓坐在土堆裏方便,雖然遠不及我在林場的日子,但也不覺得枯燥。
倒是我父母覺得我這樣子不行。於是,這一次,我被送到我姥姥家,一住就是半年。又是心懷保留,隨時準備離開的狀態。我姥姥是個要求很嚴格的老太太,雖是鄉下,也有諸多規矩。比如大人說活小孩不能插嘴---否則就是“架牙叉”;坐在炕上要盤腿,不能踩自己的枕頭或帽子。吃完飯不能大聲打嗝兒。
不過,我姥姥倒是喜歡我。常常津津樂道關於我的兩件好事,一是她出門去,囑咐我看門。我坐在窗前,一聽見院門響,就會扒在玻璃上看,非常警覺而精明;二是我姥姥買了三條手帕給我、表妹和她自己。我們都挑了藍色的。我姥姥說她老太太不想用紅色的,要跟我們換。表妹死活不肯。我主動讓出藍色給她,非常善解人意而隨和。
姥姥家的日子其實也不錯。我最喜歡跟她去放羊,摘各色野花放滿她的草帽,姥姥居然會靦腆地抿住嘴,笑著說我把她扮成“老妖精”了。
在姥姥家,我趕上了毛主席逝世的大事,在村裏戲台子前開追悼會。但用“粉鐮紙”—又薄又白清脆作響的白紙---做白花的部分,才是我喜歡的。低頭默哀時,我就左顧右盼偷偷看別人有沒有哭或笑。然後又趁跑回家幫姥姥拿東西的空,偷吃罐子裏的紅糖。我的牙齒因為吃糖多都蛀了,新牙冒出來,蛀牙卻不掉—形勢逼人。這樣子,我不得不再次離開,回到我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