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點的時候他從新建的教學大樓裏走出來。他順著一條行人不多的林蔭小路往自己住的小區走著。校園裏大大小小的道路上此時都熙熙攘攘的走著有說有笑的年輕學生們。這個時間正是各大食堂賣午飯的高峰期。
他穿著一件湖藍色的襯衫,襯衫的下擺被整齊的塞進了灰色的長褲裏。他的腳上是一雙質地優良的鉛灰色麂皮鞋,他的肩上斜挎著一隻真皮的棕色公文包。這種打扮使他看上去即瀟灑又年輕,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小了好幾歲。事實上,他的年紀並不算大,滿打滿算也就三十四、五歲。因為他平時及其注意自己的穿著打扮和個人形象,不知道底細的人很容易把他誤認為是高年級的大學生。
他的家在學校的一個教職員工住宅小區裏,那是一套位於五層樓的兩室一廳的偏單元。學校裏像他這樣的單身漢幾乎沒有幾個人可以和他相比。這套房子是學校特批給他的,皆因為他留學海外多年,是拿到了博士學位又做了幾年博士後之後被學校招聘回國任教的海歸學者。然而,他並不喜歡這套房子。他不喜歡這套房子的原因不是因為它的設計不好、質量不佳、樓層不低、空間不大。他不喜歡這套房子全是因為它周圍的鄰居們有許多都是和他一個單位或者是學科很接近、平時工作上有接觸的上了年紀的老前輩們。他不想自己的日常生活總是在熟人的眼皮子底下進行。他希望自己的鄰居們最好都是和自己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僅此而已。可是,眼下的他還不具備自己出錢去校外買商品房的能力,他隻能咬牙堅持著,耐心等待著有朝一日的那一天。
快到家門口的那段林蔭路是他最不願意經過的地方,卻也沒有別的旁門左道可繞。每到此地,他都盡可能的把頭低的不能再低。他的眼睛總是朝著地麵上看去,好像灰白色的水泥地上有大型精美的3D立體圖畫在吸引他的注意力似得。他不敢抬頭放眼四望,生怕一不留神就看見指不定是哪個在樓下悠哉悠哉閑庭信步的前輩們的熱情洋溢的目光。每當他的視線和那些目光相遇,他就不得不出於禮貌的停下腳步和他們寒暄一番,而他們在詢問他個人近況的時候也幾乎會不約而同的用及其關心的語調問著相同的問題:“有沒有女朋友啊?”這是一個有關他個人隱私的問題,也是他最不願意回答的問題。礙於情麵,也為了尊重長者,他也總是微笑著回答出相同的答案:“還沒有。”說過之後就找機會趕緊和前輩們道別,躲閃著那些滿含感歎與同情的眼神,更加緊的低著頭像逃避瘟疫一般快步前行。如此,他依然能猜到自己的背後會始終有注視他一路走遠的困惑目光在追隨。
因為他特殊的身份,因為他俊朗的外表,使他在剛來學院不久就成為了被人介紹對象的熱門人選。前輩們在喜歡他在專業領域上的突破、創新與勤奮的同時也熱衷於為他的終身大事領航、把關。來了沒有一年,他就相繼被學院裏的張教授、王教授和李教授分期分批的像拉力賽似地給保了媒、拉了纖。然而,教授們的好心卻都得到了相同的結果:他一個也沒有同意。趙教授原本也想跟風給他介紹對象,在看到前三位同仁的努力都毫無懸念的成了竹籃子打水的結局後,也隻好暫時作罷靜觀其變。為了這幾個直白的不同意,他在事後花費了不少的精力和時間去向三位老教授挨著個的解釋、道歉,想盡辦法去討好三位在學術上和生活上對他關心之至待他如親人的師長。雖然,他最終在聽取了三番語重心長的有關人生哲理、男人職責的教導之後被前輩們理解原諒了,但是,他從此卻像患上了介紹對象恐懼症一般,對別人給介紹女朋友一事退避三舍、遠而避之。在學院裏,他盡可能的都是隻談工作不論其它。在學院外,他開始躲避一切熟人的視線,生怕一個不注意就又遇上了某個熱心為他操持婚姻的好心人。
都說現在的鄰裏關係和幾十年前的筒子樓、大雜院相差了十萬八千裏。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已經冷落到同住一個門洞好幾年卻始終不知彼此的地步。可他的感覺卻恰恰相反。他覺得樓裏和他相識的那些子女早已成年離家遠行的前輩們對他的關心從來就沒有減弱過。
周末的傍晚,他特意挑選了一家離學校不遠的意式餐廳約了林出來一起吃西餐品紅酒低聲敘談,直挨到天色黒沉才領著健美如體操運動員的林往他的住處走去。兩個人靜悄悄剛剛上到三樓,就遇見了開門出來準備下樓扔垃圾的已經退休在家的好管閑事的鄰居副教授。副教授以女人特有的一團和氣和他打著招呼,眼睛卻上上下下打量著他身邊的林。
“家裏來客人了?小夥子長得真精神。是你朋友吧?”副教授親和力極強的聲音衝入他的耳鼓。
他原以為打個招呼就完了,全然沒有料到準備倒垃圾的副教授還會有心思提出這樣的問題。他猶豫著站在樓梯口不知怎樣作答才會有說服力。他身邊的林卻看出了他的窘迫,十分機智的搶先替他做出了回答。
“他是我堂哥。我出差順路來看看他。”林麵容陽光,大方的向副教授直白。
“哦?是嗎?你這個當弟弟的好懂事。你比你堂哥高不少呢。瞧你們哥倆,看著真好。”副教授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詭秘,停止了追問,提溜著兩個小垃圾袋慢悠悠的下樓去了。
倆個人繼續往樓上走著,而他的臉上此時卻陰雲密布全沒有了之前的勃勃生氣。
進屋關門,他徑直走到窗邊向街燈昏暗的樓下張望了許久。他在尋找副教授的身影,看看她是不是和別人聚在一起聊天。林感覺到了他的忐忑,沒有貿然跟他一起走過去。許久,他在窗邊回過頭向坐在沙發上的林看了一眼。
“我在這樓裏住了兩年多了。和周圍的鄰居們都有過不少接觸。平時在樓下遇見各位老師也聊過一些家長裏短的事情。他們很多人都知道我們家是三輩單傳。我爺爺、我父親和我都是獨生子。”至此,他沒有再說下去,繞開林徑直走進廚房燒水煮咖啡去了,留下如夢初醒的林獨自坐在那裏為自己先前的自作聰明暗自後悔。
那以後,他謹小慎微了好長一段時間。中午不再按時回家了。每天不等到天傍黑他絕不會往小區走。當然,他不會刻意虧待自己。他會按時去學校裏的對外招待食堂吃午餐和晚餐,吃飽了就坐在氣派高雅的大堂裏享受免費網絡服務上網查資料、找信息、看新聞、看視頻,倒也不亦樂乎。閑暇時,離學校很遠的電影院和旅館成了他和林會麵的新型場所,在那些地方,他再也不用擔心遇見喜歡刨根問底打聽他隱私的熟人了。即便如此,他也還是臉對臉的又遇到了副教授幾次,每次都在她親切且犀利的目光注視下一走了之。
那天,他應了院長的要求在教學樓自己的辦公室裏為即將在全國性本專業學術研討會上發表的論文整理資料和實驗數據,發現他把其中兩份資料忘在了家裏,他決定回去取一趟。
像往常一樣,他走小路、穿樹林,專撿人少的地方行。現在隻是上午十點多鍾,他知道那些遛早、趕早市買早點、買菜的人們才剛剛回家坐下沒多久,樓群的大院裏是不會有很多人在外麵閑逛的。
他低著頭腳步匆匆的走著,每隔一段時間就快速的抬起頭朝前方看一眼,不多時就看見了被樹木遮擋著的小區樓群。樓群空地上不見一個人影。他心裏一陣竊喜,如釋重負的輕輕鬆了口氣。他住的公寓樓坐南朝北,衝著馬路的那麵是每家的窗戶和陽台,而單元的大門卻在大樓的背麵。
他輕盈矯健的朝著大樓的背麵走去,剛剛轉過牆角就瞧見副教授和另外三、四個人站在離他那個單元門口幾步遠的地方正圍著一位磨刀師傅等著磨刀呢。剛才還輕鬆自如的他頓時就腳步沉重起來。不過,為了拿到資料他隻能刻意保持鎮定的向單元的大門走去。
他掏鑰匙開電子大門的聲音吸引了圍在那裏等著磨刀的人。副教授笑嘻嘻的和他打著招呼,另外一、兩位上了年紀的女士也隨著副教授的聲音把目光投向了他。他快速而有禮貌的衝她們點了點頭隨即就鑽進了樓洞。上樓,開門,拿資料總共也就用了兩、三分鍾。他猶豫著要不要等一會兒再下樓,又擔心院長中午以前沒準還要找他核對材料。於是,他拿上資料,鎖了房門,快步往樓下走去。
電子門被推開時發出了“嘀嘀嘀”的聲響,緊接著就是不可避免的“咣當”一聲,他的出現又一次吸引了幾位女士的視線。他低著頭快步向樓拐角走去,躲避著人們向他投來的目光。
“這是誰家的兒子?長得還挺俊的。我以前好像沒見過。”一位手裏拿著兩把刀的女士問和他住一個門洞的副教授。
“你怎麽會不知道啊?他都在這裏住了兩年多了。人家誰家的兒子也不是。人家是學校XX學院招聘來的國外回來的年輕教授。”副教授積極的介紹著。
“是嗎?看著挺年輕的,原來都當教授了。不簡單。”另一位花白頭發的女士開口說到。
“看著年輕其實也不年輕了。好像都三十五、六了。”副教授接住了話茬。
“三十五、六這年紀正好。男人嗎,又不像女人年齡大了不好找對象。他這樣的歲數往下數小十五、六歲的女孩子都搶著要嘞。正當年哦。”花白頭發的又說了一句。
“你和他住一個門洞,估計很熟了吧?我有個本家侄女今年二十八、九了,一直沒找著合適的男朋友。我侄女是第一中心婦產的護士長,家庭條件很好,父母都是國家公務員,自己有房有車。她人長得挺漂亮的,個子也不矮,有一米六吧。你能不能找個合適的時間跟他探探口風,給我們侄女介紹一下?”花白頭發的這位饒有興致的一下就把副教授定位成了自家侄女未來的媒婆。
“啊呦,你這個人就是想起什麽是什麽。我怎麽好貿然替你去問這種事情。再說,你還不知道吧,先前有不少人給他介紹過好幾個女孩子了,有醫生,有搞房地產的,好像還有個電視台的,哪個條件都不比你侄女差,可他一個也沒同意。他好像很不著急找女朋友的。我勸你還是不要這麽激動的好。”副教授還沒開鑼就先打上了退堂鼓。
“我也沒說非要怎樣。隻是請你幫我們先探探口風而已。不行也無所謂的。說實話哦,現在有學問的小夥子遍地都是,但是才貌雙全的還真是不好找。也沒讓你怎樣嘛,就是請你幫忙問一聲。你不問怎麽會知道不行呀?找對象也不是找職業,沒準她們不行我侄女就行了。這得對了眼。你就行行好,幫忙問一句。我都不怕難堪,你這樣子大方的人就更不應該怕了。幫個忙吧。”花白頭發窮追不舍。
見這位沒完沒了的很是執著,副教授突然拉了拉她的衣襟。
“啊呀,你看咱倆個雞一嘴鴨一嘴的太鬧了,都影響到人家磨刀師傅了。你過來,咱們到一邊說去。來來,這邊說,”她示意花白頭發跟她到一邊去單獨聊。
兩個人往邊上退了幾步,離磨刀師傅和幾個想磨刀的客人遠了一些。
“怎麽了?搞得這樣神神秘秘的。”花白頭發看著副教授的臉有些不解。
“有些話不好當著那麽多人亂說的。我告訴你,人家小夥子真的不想忙著結婚的。他要是真想找女朋友,那還不早就找了,還用等到現在?他們院裏還有人想給他介紹女朋友呢,後來也都不了了之了。現在的事情複雜得很,不像咱們年輕的時候,都是男的找女的女的找男的,千篇一律。現在的年輕人思想可活躍了,什麽都敢想什麽都敢幹。男孩子也不一定就非要找女孩子結婚嘛。你懂我意思吧?”副教授的目光閃爍,話說的模棱兩可讓人難以捉摸。
“我怎麽越聽越糊塗。你到底要說什麽?直說好了。看你這個人平時也挺爽快的,今天這是怎麽了?要是怕我麻煩你你就直說,我不會介意的。”花白頭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你想岔了。我就是想告訴你,還是算了吧。人家好像對女孩子根本就不感興趣。明白嗎?我這是為了你侄女好。記住,這話不能到處隨便亂講的,你可千萬不要傳老婆舌頭噢。我最不喜歡在背後瞎議論人的人,很沒素質的。”副教授壓低了聲音意味深長的看著始終沒有太搞明白的花白頭發,目光裏有了種如釋重負的輕鬆。
“什麽亂七八糟的。好了,我知道了,不就是他不想結婚嗎。那就當我什麽也沒說好了。看你這吞吞吐吐的樣子真夠費勁的。”花白頭發沒有理會副教授複雜難懂的眼神,一轉身找磨刀師傅去了,留下副教授獨自站在那裏好不尷尬。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他還是每天都要回那個他不願意回的四周布滿熟人目光的家。直到五年以後,他最終把那套學校當初特批給他的單元房以最低價格賣給了另一個學校職工為止。他在校外的一個新建居民區貸款買了一套三居室的商品房,從此開始了不用忍受他人用猜測、臆斷、疑惑、揣摸的目光隨意打量他的嶄新生活。
作者:spot321
點點厲害,小說寫得真好,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