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著馬前途急匆匆走出了舞廳的辦公室,國華的腦子有些亂。他想起上一次馬前途的媽媽就來了一回病急住院的事情,但那一回他馬嬸兒最終還是度過了險關轉危為安了。那次馬前途為了他媽媽的身體,大撒把不管舞廳有不少日子,當時就靠國華一個人裏裏外外的張羅。現在,同樣的情況又出現了,可這一回他要一個人兼顧兩頭兒----舞廳和工程隊他都得照顧到了。想到這裏,國華暗暗地猛吸了一口氣。
“說嘛也得挺過這幾天。絕不能讓馬哥分心。”國華自己給自己鼓著勁。
工程隊的十來個人都是國華爸老家村兒裏鄉裏鄉親的,和國華與馬前途相處的很不錯。他們滿腦子裝的都是老老實實幹活兒、正兒八經靠手藝賺錢的念頭,進了花花綠綠的天津城裏卻還是守著鄉下人的本分,這就讓他們倆個人省了不少的心。
不久,馬前途又給國華來了電話,這回他是從醫院裏打過來的。他說他媽媽正在緊急搶救之中,人一到醫院立刻就被送進了急救室,大夫還給家屬下了病危通知單,讓家屬做好兩手準備,以應對不測。國華安慰了馬前途好一會兒,讓他不要有後顧之憂,專心在醫院裏陪著他馬嬸兒,這邊一切都有他呢。
國華的每一天都是在忙碌中度過的,但一個人忙和兩個人一起忙卻是有很大差別的,至少心裏上的壓力是加重了的。為了能把一天的時間多擠出些,他給自己做了硬性規定,要更加的早起,以便讓自己的一天能“多出幾個小時”來。以往,國華都是半夜回家,在洗洗涮涮之後,快淩晨四點了他才能真正睡著。早晨,單元裏不到七點就開始有了動靜兒,噪音雖說不算大,卻足以讓睡覺輕的他再也睡不踏實。他幾乎每天都是不到十點鍾就起床了,滿打滿算,他也不過隻睡了五個多鍾頭,要是按睡覺的質量說,他真正能睡踏實的鍾點充其量也超不過四個小時。在他那個年齡,他是可以一睡一通宵的。現在,他給自己定下了要更加早起的規定,那就意味著他在以後的不知道幾天的日子裏連五個小時的覺都不能保證了。
國華說話算話。從第二天起,他就和母親、女兒、悅子她們同時起床,即便再困再乏,他也沒有遲疑過。早飯後他就陪女兒去上學,這在無形中即省了國華媽的事,又極大的增加了他和女兒之間的感情。畢竟,他和女兒相處的時間太少了。以至於女兒有些受寵若驚的連問了好幾次:
“爸爸,那你以後是不是每天都能送我上學了?”把個國華弄得很是慚愧,隻能借故把女兒的話茬躲了過去。
從學校回來,他就馬不停蹄的立即趕到工程隊正在幹活的工地去。他們眼下正在拆一座老式的建築,工程進展的很順利卻也很緊張。國華每次都是先向帶隊的工頭張叔詢問情況,然後再來來回回的查看幾圈,遇上有需要他出麵應付的事情,他都會刻不容緩的逐個去辦。慶幸的是,有了這些年辦舞場的曆練和近一年來搞工程隊逐漸積累起來的經驗、人脈、資金和膽量,國華辦事的效率還是相當可以的。他早就想好了,隻要工程上有他擺不平和弄不明白的事情,他就拉下臉去找王老板請教,那個人看上去還是很實在的,而且好像對國華的印象也不錯。國華還和工程隊的人一起吃了兩頓午飯。他這麽做一方麵是為了和大家聯絡感情,另一方麵是為了實地了解隊員們的每日生活。不把隊員們的基本生活搞好,誰願意實打實的真心為他們出力?這個即質樸又現實的道理國華是懂得的。早晨去了工地,下午就照常去舞廳。事實上,大多數舞廳都是在太陽落山以後才開始逐漸熱鬧起來的,早去的原因就是為了提前安排好舞廳裏方方麵麵的事情,例如看看燈光道具舞台設備是不是有什麽毛病,各種飲料是不是需要上貨,人員安排是否需要變更,就連舞廳裏的廁所好用不好用他都要知道個一清二楚。說起來,國華並不真的就喜歡事必躬親多受累。可他向來認為,自己的買賣自己就得多操心,凡事都想依賴雇員旁人去解決是萬萬行不通的。為嘛?道理很簡單:不是自己的錢,人家犯不上跟你一樣著急上火。接連三天下來,國華的眼睛下邊就出現了一片灰青,他開始忍不住的一連串的打起了哈欠,感覺眼皮子沉重的好像快要睜不開了,時時都有想躺倒了大睡不起的衝動。為了提神,原本幾乎不喝茶的他竟然也開始泡起了濃濃的茶,每天從下午到晚上,他都要在舞廳裏一杯接一杯的喝上好幾杯,籍此來抑製自己強烈的想睡覺的衝動。
“華子,我媽歿了。”
國華的呼機是在他中午從工地騎車回家的半路上響起來的。他連忙找了個車輛行人不算多的路邊停了下來。他掏出BB機看了一眼,心裏頭不知為什麽頓時就有些發毛的感覺。他就近找了個公共電話亭給那個號碼打了回去,馬前途聲音哽咽、劈頭蓋臉的就是那麽一句,然後就聽見電話那頭哧溜哧溜吸鼻子的聲音。
“恁麽會這樣呢?恁麽會這樣呢?”國華隻說了兩句就停住了。他知道,此時的他說什麽都會顯得蒼白無力,他要讓馬前途發泄。
“嗨。別提了。我媽得的是毒瘤,早就沒治了。其實她上回住院就已經查出來了,當時大夫就跟我爸和我說了,說她那瘤子長得地界兒怪怪的,就是開了刀也剌(la,念二聲)不幹淨。上回開刀,還真就沒剌幹淨,人家大夫不敢動那塊。所以,刀是開了,可肚子裏還留了個底兒,誰也沒告訴她,就說病已經治好了,回家吃藥就行了。這不,你也知道,借著藥勁兒,我媽還真是挺過了挺長一段時間,有小一年了吧?可到末了還是鬥不過瘤子。這回那毒瘤兒是徹底在肚子裏擴散開了,那麽有能耐的大夫也隻能是幹瞪眼兒,根本就沒法兒弄,哪兒哪兒都長滿了,就是老天爺下凡也救不了了。”電話那頭的馬前途聲音幾度哽咽。
“那我現在就挨個兒通知舞廳的人,今兒晚上舞廳因故歇業。至於工程那邊,我覺著就不用特意停工了吧?到時候讓他們去吊個唁,去開個追悼會就行了,你說呢?”國華並沒有把時間放在勸說馬前途上。他想到了更實際的事情。
“不用了吧?開門賺錢也沒錯。”馬前途的聲音從電話那頭飄來。
“我看還是先關了吧。就說內部修理。誰家還能沒點兒事?這也說得過去。總得先把馬嬸的後事安排好了吧,要不也不大合情理。”國華回答到。
“華子,說一千道一萬,還是你最懂我。別看我別的地方混蛋,可我是個孝子不假。你也是個孝子,這點我清楚。咱哥倆要不是因為有許多共同之處,咱不可能一起混到今天。你說是吧?那就聽你的。你受累告訴大家一聲,就說舞廳內部整頓,歇業三天。正好,你也省省力。”電話裏有些噪音,馬前途的聲音時大時小。
“你放心吧。我安排好了就去醫院找你。”國華大聲的說到,他是怕馬前途在電話那頭聽不清。
馬嬸的喪事辦的那叫一個隆重。沒開追悼會之前,各路人馬都不約而同的前往馬副局長的家裏吊唁,為了局長夫人的英年早逝而欲哭無淚、痛心疾首。馬家住所院子裏的牆根下從左到右一字排開,擺滿了張三李四王五、這個處那個科,這個長那個長等等等等署名敬獻的花圈。到後來送的花圈太多了,都沒地方擺了,隻能把新送來的一股腦的堆到早擺在那裏的先前送到的花圈上。
“我說,你看看人家老馬,不愧是公安局的,有實權啊,誰不得高看兩眼,多巴結巴結。要說,平常找他的人也沒見幾個,現在老婆沒了,好嘛,家裏收的花圈比一般人多遠兒去了。我說,這還是他老婆去了,這趕明兒要是他沒了,那花圈還不得把咱們都給埋裏頭。”
幾個鄰人湊一堆兒,小聲的嚼起舌頭根子(議論的意思)來。
“你可真夠損的,恁麽一句話就把活人給說死了呢。嘴上積點兒德行不行。哎哎,說真格的啊,你羨慕那個幹嘛?我不羨慕那個。我還想多活幾年呢。花圈多有嘛用?能起死回生嗎?花圈多管個屁用。人儼然已經死了,回頭一把火就燒成灰了,連個骨頭渣子都不剩,她知道個嘛。這不明擺了就是給活人看的嗎。你們想啊,老馬媳婦兒就是一個普通的食品店的售貨員,人緣兒再好她還能好過北京那個賣糖的張嘛來著?哦,想起來了,張秉貴是吧。憑她的外麵兒(交際能力和人緣的意思),我敢肯定,不會有那麽多交情。你們看看,那些來送花圈的有不老少的都是有點閑職的人,就憑老馬媳婦兒的身份,她恁麽可能會認識那些個人呢?門兒都沒有。這不就是衝著老馬來的嗎。我就說了,想套近乎,嘛時候不行,為嘛非得趕這個倒黴時候來。真有那份兒心,逢年過節的多來幾趟串串門兒比嘛不強?非等人家裏死人了才來,一個個兒假惺惺的,擠眉弄眼的,進門就恨自己擠不出幾滴眼淚,出門一轉臉就不是他了,沒一個是真心的。我為嘛這麽說呢?昨天,就昨天,我就親眼看見兩位,前腳剛從老馬家出來,還沒過兩分鍾呢,後腳倆人就開起了玩笑。這都是嘛人呢,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的,假,太假了。”
“我就是那麽一說,你還真當真了?嗨,要說這年頭,幹嘛都行,就是不能較真兒。除了自己對自己是真的,別的都是扯淡。老馬要是真到了那一天,人家來不來還得另說著。為嘛?沒聽沙家浜裏那句唱嗎?‘人一走,茶就涼。’他人都走了,誰還需要巴結他呀。你說是這麽個理兒吧?”
“你們倆誰說的都沒錯。現在這個世道啊,變了。以前,人們的想法沒這麽複雜,沒這麽多彎彎繞腸子。現在可好,人們一個個兒都精著呢,鬼著呢,粘上毛就是隻猴兒。我這麽說都對不起咱猴兒祖宗。咱祖宗可沒現在這麽多歪門邪道。”
追悼會和火化被定在了同一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左鄰右舍的人們就被叮-噹,叮-噹接連不斷的二踢腳的爆炸聲給震醒了。人們沒有驚訝,按照天津衛的老例兒,那應該是馬家出殯的前奏。有好事者趕緊踢啦著鞋子出門觀望。隻見馬家的親朋好友們正在把幾十個花圈往一輛卡車上裝。再往遠處,一輛藍白相間的公共汽車停在路口,那是送人們去火化場開追悼會的車子。少卿,兩輛車無聲無息的開出了人們的視線。頓時,被白花花一片遮擋了兩天的牆根兒,立即就現出了往日灰頭土臉的原型。
去開追悼會的人真是不少。火化場的那間專門用來開追悼會的大廳裏足足站了二百多號子人,什麽區長辦公室的,區婦聯辦的,區教育辦的,區信訪辦的,區勞資辦的,區人事辦的,區財務辦的,區武裝部辦的,區計劃生育辦的,區政協辦的,區聯防辦的,區港澳辦的,區體育辦的,區馬列主義思想教育辦的,區後勤管理辦的,區愛國衛生運動辦的都去人了,區公安分局更別說了,除了出外勤的幾乎傾巢出動。馬嬸生前上班的食品店領導更不含糊,不僅親自帶著大半店的人來開追悼會,還和手下人“捎帶腳兒”(順便的意思)的帶來了大包小包的作為給死去的人上貢當貢品用的蘋果、香蕉、點心、燒雞、醬豬肘和大直沽高粱酒,以及作為給活人們送葬回老家路上需要點補(吃的意思)的麵包、槽子糕、火腿腸、香腸和兩箱子汽水。舞廳的工作人員、晚上來舞廳演唱的簽約歌手、樂隊成員、工程隊的人、馬家以前和現在的一些鄰居、同事、同學、七大姑八大姨、二姥爺三舅舅的,熟悉的和不太熟悉的都共聚一堂悲痛緬懷。
老馬早就決定把馬嬸的骨灰送回老家清河縣,把她埋在自家親戚的一畝三分地裏。老馬的分局為此專門給他們派了一輛車,連司機一共五個人,在拿到骨灰後就直接奔了河北省而去。
國華這兩天一直都幫著馬家料理馬嬸的後事,跑前跑後的和平日比起來一點也不輕鬆。那天他打電話到雅芳的美發廳告訴她馬嬸去世的消息和今後兩三天都不用去舞廳唱歌以後,國華再次見到雅芳是在第二天上午馬前途他們家裏。雅芳帶著自己的母親一起去老馬的家中為馬嬸默哀致意。她們家和當年還是個普通警察的老馬夫婦在一個院子裏共同生活了十幾年。在雅芳父親去世以後,她們母女三人得到了馬家人許許多多的真心相助,兩家之間的感情比自家親戚也差不多。現在,看到相處多年的老鄰居突然去世,雅芳的媽媽心緒難平,淚流滿麵,痛徹心扉,當場就難過的搖搖晃晃都有些站不住了。大家緊忙和雅芳一起把她扶坐在一邊,老馬、小馬安慰了她好久,她的情緒才慢慢的平穩下去。後來,老馬家裏陸陸續續地人來不斷,還是國華送她們母女倆出的門。國華一再的叮囑雅芳要好好安慰自己的母親,不要讓她太過激動。
這會兒,國華站在追悼會大廳門外的台階上,等待著雅芳從裏麵出來。他知道雅芳肯定是來了。少頃,他看見穿著白色短袖衫和白色半截裙的雅芳從裏麵走出來,他連忙上前兩步一把抓住了雅芳背著的挎包。
“哎,你慢點走。”國華的聲音不算大,因為他不想引起旁人的注意。
雅芳被嚇了一跳,猛回頭看見了國華。
“你嚇了我一跳。郭哥,你什麽時候也變成神神叨叨的啦?”雅芳的口氣明顯的帶著埋怨。
“對不住,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怕你裹在人堆裏走得快,我追不上你。”國華說的很真實。
“看你說的,我都成了飛毛腿了,我哪裏有那麽大本事。”雅芳又變成了先前那個柔聲細語的雅芳。
“說真格的,你恁麽來的?”國華一邊走一邊示意雅芳往路邊上靠。
“我倒了幾趟車,自己來的。”雅芳回答道。
“那正好,咱們可以一起走。咱們坐那輛接人到這邊開追悼會的公共氣車回市裏。司機要負責把人們送回去。趕快走。”國華加快了腳步。
“我還想呢,這麽遠的路,你要是自己騎車過來可真夠嗆。”雅芳跟著國華加快了行走的速度。
“沒有。我把車放在馬前途他們家門口了,跟著車一起來的。”國華回答到。
倆個人一前一後上了回城的車。車上已經有幾個人了,國華在前麵徑直往車廂後麵走去,他看見還有幾個單排座位空著,就示意雅芳坐下去,自己也順勢坐在了雅芳的後麵。
作者:spot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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