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普通戰士的傾世之愛
王仁先:江蘇省濱海縣人,35206部隊74分隊排長,中共黨員,1978年4月入伍,1984年7月12日犧牲,榮立一等功。
1984年,中國與鄰國在雲南麻栗坡老山,者陰山一帶爆發了邊境衝突。一批軍隊作家到前線采訪,我在其中。當時我正在調查軍隊中的婚姻問題,想就此寫一篇論文。到參戰部隊,我也側重這方麵的調查。我到了許多單位,吃驚地發現:參戰部隊中凡有未婚妻的官兵,戰前大多都吹了。有一個女大學生給未婚夫的信中寫了這樣一句話:“我父母說:你要犧牲了倒也罷了,假如你斷了條腿,或少了一支胳膊,那怎麽辦?”有一個連隊進攻作戰,異常慘烈,指導員等三十多名官兵犧牲。烈士遺體抬下來,指導員未婚妻的絕交信正好到了部隊。連長集合幸存的官兵,當眾念這封絕交信,一旁靜靜地躺著指導員的遺體。全連戰士都哭了。我在連隊當過兵,知道戰士們津津樂道女人。但在麻栗坡,情形大變,凡將投入戰鬥的部隊,官兵均不談女人,仿佛有約在先。隻聽過一件例外的事:某連組織突擊隊,連長和指導員爭著要率突擊隊衝鋒,爭執不下,最後連長怒了:“老子是結過婚的,摸過女人!我去!”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聽到了王仁先的故事。
王仁先是某部副連長,幹部子弟,人生得英俊高大。戰前,與他相處了五年的女朋友離開了他。他所在的連隊將作為尖刀連進攻老山主峰。他率領一個排駐在老山腳下一個小村莊裏。房東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叫阿岩,已婚,有一個在繈褓中的嬰兒。阿岩一見王仁先就喜歡上了這個瀟灑的小夥子,向他頻送秋波。王仁先雖失去愛人,卻也未必就看上阿岩。畢竟一個是幹部子弟,一個是農村婦女,中間隔著鴻溝呢。阿岩是個很有性格的女子,青山咬定不鬆口。她把自己的想象力發揮到了極致;每天給王仁先做最好的東西吃;每晚為他燒洗腳水;給王仁先洗所有的衣服。她甚至在自己丈夫麵前也不掩飾對王仁先的情感。王仁先訓練回來,她竟能撇下正在說話的丈夫,迎著王仁先而去,為他拂去一身塵。王仁先起初在抵抗阿岩,但隨著阿岩熾熱的進攻,也隨著老山戰事的一天天激烈,是否也隨著籠罩著連隊的官兵失愛的陰雲一天天濃重呢,總之,他的抵抗漸漸變得軟弱。
6月某日,已確定翌晨進攻老山,戰鬥命令已發出。那一刻,連隊一片死寂。王仁先來向阿岩做最後訣別。阿岩為王仁先的軍用水壺裝了滿滿一壺水。王仁先喝了一口,哎呀,比蜜還甜。阿岩不知道往壺裏放了多少糖。她以為越甜越好呢。王仁先的眼睛潮濕了。這時候,阿岩使用了最後的,也是最原始的手段:撩開衣服奶孩子。她把整個心扉向她所深愛的男人敞開了。在王仁先心中,所有的長城轟然崩坍。他顫抖著走向阿岩。
灶裏的火熊熊燃燒。他倆也在燃燒。第二天,情況突變,進攻時間推遲。凡事有第一次,就有一百次。堤已決口,洶湧澎湃。於是,在老山腳下,在村邊,在樹林中,甚至在阿岩家的牛圈裏,一個古老的愛情故事被賦予了新的內容。每次二人完事之後,王仁先總是一言不發,悶著頭一顆接一顆地抽煙。而阿岩呢,則老是笑,咯咯地笑個不停。她是歡喜呢。她得到了她渴望得到的東西,一如劉備得到了天下一樣。這樣的事瞞得了世界,瞞不了丈夫。阿岩丈夫向部隊告發了。他沒有說具體是誰。弄不清丈夫是真不清楚,還是不肯說。
發生這種破壞群眾紀律的事,那還了得。部隊上下極為重視,層層調查。他們在牛圈裏搜到許多帶過濾嘴的煙頭,頓時知道是王仁先所為,因為全連隻有他抽這種過濾嘴高級香煙。連長找王仁先談話。王仁先拒絕承認此事。營長也找他,他還不講。營長火了,命令:“全連集合!”然後請阿岩與她丈夫來指認。打穀場上,一連官兵肅立。阿岩和她丈夫來到隊列前。後來該連指導員告我:此時的阿岩,全不似犯了什麽錯事,毫無頹喪之氣,反而意氣飛揚。指導員說:“原來我想,她肯定會巡睃一遍後說,沒有那人!這樣就一了百了了。”萬萬沒想到,阿岩徑直走到王仁先跟前,指著他說:“就是他!”
一霎間,空氣凝固。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王仁先冷冷地望著阿岩,而其他上百雙眼睛則冷冷地望著王仁先。阿岩的第二句話更令全連震驚:“我疼他!”當地人把“疼”當“愛”講。這是赤裸裸的愛情宣言呀。全連把目光轉向她。她勇敢地與全連官兵對視,淚水漸漸湧上了她的眼眶。
三天後,團裏下達了對王仁先的處分決定:降為排長,黨內嚴重警告。又過幾日,進攻開始。連隊開拔。阿岩又燒了一壺放了糖的水,去找王仁先。連隊不讓王仁先見她。村口,部隊逶迤而前,阿岩站在大樹下焦急地張望。有些官兵從她身邊走過時,輕蔑地議論,甚至還朝地上吐口水。阿岩均不在意。王仁先過來了,不朝這邊瞥一瞥。走過去後,也再未回頭。
當夜,老山鏖戰通霄。火光映紅了南中國的天空。從第一聲槍響直到最後寂靜。阿岩一直坐在村頭,一瞬不瞬地看著老山方向。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放光。丈夫拽她回屋,她不肯。丈夫氣極,打她。下手極重。辮子開了,頭發散下來,遮住半張麵孔。血和淚一起淌。她整整坐了一夜。
部隊攻克老山後,王仁先迅即被派到最前沿的“李海欣高地”。營長事後說:“我就是要把他派到最危險的地方。不派他派誰?”7月12日,對方以一個加強師反攻。戰鬥殘酷到了極點。王仁先表現十分英勇,還擊毀了一輛坦克。更重要的是,他利用報話機向後方炮兵報了一千多條情況,使我方大炮宛如長了眼睛。老山巋然。
數月後我登上“李海欣高地”時,仍可見草叢中白骨枕藉。對方發現“李海欣高地”上的王仁先,全力進攻。戰士全部戰死。王仁先打光最後一顆子彈,對報話機喊了一聲:“我走了!”遂被炮彈擊中。死時二十五歲。全連在老山主峰上目擊王仁先奮勇衝殺,感慨千萬。他死時,大家都摘下鋼盔。
一個月後,連隊撤下老山,又回到阿岩的村莊休整。部隊剛進村口就看見阿岩。她像一株相思樹似地佇立在送走部隊的地方。連隊官兵依然從她身邊魚貫而過,不知怎的卻換了一種心情,沒一個吭氣。連營長都低著頭匆匆而過。部隊全部過完,天已冥,阿岩的身影依然在暮色中綽約。根據王仁先在戰鬥中的表現,團裏為他報請一等功,但上級不批,還發下話來:“這種人還立什麽功?”連隊大嘩。
王仁先被安葬在麻栗坡烈士陵園。為他立墓碑那天,連隊官兵全數來到陵園。遠遠地,他們看見,一個窈窕的女子的身影在墳前晃動。走近才看清那是阿岩。他們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王仁先的墳頭上密密麻麻地插滿了香煙,全是過濾嘴的。一片白,仿佛戴孝。後來他們才知道,阿岩賣了家中唯一的一頭耕牛,買了十幾條王仁先愛抽的那種上等香煙,在墳前全部撒開,一顆顆點燃。她垂淚道:“讓你抽個夠。”
我來到老山前線時,王仁先所在連隊又重上老山駐守。我執意要去看望。正值盛夏,大旱。老山地區已有兩個月不下雨了。陣地上瘧疾肆行,軍部派兩個女軍醫帶著藥品與我一道上山。過了“三轉彎”之後,天色漸漸變了。烏雲翻滾,電閃雷鳴。當我們接近主峰時,天降大雨。好雨!萬千條水柱抽打著皴裂的紅土地。已在陣地上駐守一個多月的連隊久旱逢甘霖,大喜。官兵們一個個脫得赤裸裸地,衝到山坡上,任憑雨澆。他們堅強的裸體白生生地,把人眼睛刺得疼。一百多人嗬,那是一百多件雕塑。他們一個個舉手向天,呼喊。喊聲驚天地泣鬼神。那是怎樣一幅動人的圖畫。我身後兩個女軍醫哭了。我也一陣鼻酸。我覺得我觸到了大山的心跳。從老山主峰下來,我特意找到阿岩的村莊。阿岩不在,她出遠門了。我問村長阿岩長得什麽樣,村長說:“阿岩是麻栗坡最美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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