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八趟的來回跑車雖說是單調了些,艱苦了些,但悅子和國華卻從每晚回到老屋坐在炕沿兒邊搗騰,清點那些當天賺到的零零散散的鈔票中得到了滿足,喜悅和希望。那些錢是他們起早貪黑,爭分奪秒地一分一毛賺來的,那些錢是他們風雨無阻,忍饑挨餓辛苦工作的真實回報,那些錢說明了一個道理,隻要肯賣力氣,就不怕賺不到鈔票。他們兩個人都一致堅信:照這麽個幹法兒,他們想當萬元戶的理想一定會在不遠的將來實現的。
北方的秋天就是那麽的不討人喜歡,隔三差五的就會刮一場不大不小的北風,那風一刮起來就連帶著把地上的浮土,枯草,爛葉兒,紙屑,碎石一起卷到了天上,然後再沒頭沒腦地往路上行人的臉上,頭發上,衣服上狂撲亂撒下去,弄得人們個個兒都是灰頭土臉的不像個樣子,衣服的領子,皮鞋的鞋麵用不了一袋煙的功夫就會落上一層黑黑的印記和浮土,使人們看上去就像幾年沒洗澡一樣,而每年的國慶節就都是在這個多風的季節不請自來的。
那天收了車,悅子和國華在經過鎮上的時候又到劉師傅的小飯館兒停下吃晚飯,點了一個焦溜裏脊,一大碗蛋花湯和四兩米飯沒多久,就見劉師傅穿著一條大大的沾滿油膩的已經發了黑的白圍裙,手裏端著冒尖的一盤子剛剛出鍋的焦溜裏脊笑嘻嘻的從裏間的廚房走了出來,身後還跟著用托盤端著米飯和雞蛋湯的劉小玉。
“二位來咧,來來來,嚐嚐我今兒個新進的豬肉咋兒樣。”劉師傅一邊說著一邊就順手將盛菜的盤子放在了飯桌子上。
“啊呀,您這是幹嘛呀,我們哪兒敢吃您上的菜呀,那還得了,我們這不就成了不覺悶了(超越了應有的規範,令人討厭的意思)嗎。”國華趕忙的站起身,對著劉師傅連連點著頭,一副很謙恭的樣子。
“唉,咱這是誰跟誰呀,都是鄉裏鄉親的,別客氣啊,這個菜就幹飯趁熱吃可香咧。”劉師傅一邊說著一邊卻自顧自的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
“唉,你們吃,吃啊,不趁熱吃就不脆咧。”劉師傅一個勁兒的讓著國華和悅子。
“那叫嘛呀,咱不能辦那沒規矩的事兒是不是。您有什麽要吩咐的盡管講,別拿小弟我當外人就行了。”國華還是那樣的謙恭。
“唉,我能有什麽事兒,這不奏是國慶節來了嗎,我那個熊兒子和我這個侄女兒小玉想奏個伴兒到天津城裏走一趟兒,不知你那車能不能把他倆個一塊堆兒給捎上。”劉師傅笑嘻嘻的說道。
“唉,這不小事兒一件嗎,他們自個兒言語一聲不就行了嗎,恁麽還用勞您大駕呢,是不是。大哥,您這是看得起我,信得過我,我保證讓他們高高興興的去,高高興興的回,您就一百個放心。”國華很是認真的說著。
“那敢情好咧。那咱奏這樣咧?國慶那天就讓他們倆個跟你們的車跑一趟?咋兒樣?”劉師傅還是笑嗬嗬的模樣。
“沒問題!這事就包在我們身上了,到時候叫他們倆個在您這兒準點等著車就行了,我們會準時來接他們的。”國華斬釘截鐵式的說道。
“好了,那我就替他們先謝謝你們兩口子咧。趕快吃飯吧,我也得進去炒菜咧。吃吧,吃吧。”劉師傅樂滋滋的轉身往廚房裏走去。
“郭哥,嫂子,給你們添麻煩了,謝謝你們了。”一直站在桌子旁邊沒吭聲的劉小玉這時才小聲的對悅子和國華說道。
“你這就見外了啊,謝嘛謝,不都自己人嗎,坐趟破車還謝,至於的嗎,你也太小瞧我們了吧。趕緊走吧,我們就不耽擱你了,忙你的去吧。”國華半開玩笑的對小玉說道。
“對不起了,耽誤你們吃飯了,回頭見。”小玉不好意思的趕緊走開了。
開車回家的路上,借著車廂裏不算明亮的燈光,悅子一聲不吭的用手裏的毛巾一個接一個的擦拭著車座子,這是她每天必須要做的事情之一,用以保持車廂內的整潔。
“唉,我說,你恁麽這麽安靜呢今天。剛才在飯館兒裏你可真夠意思的,沒有給我下不來台,還挺給我麵兒(臉麵的意思)的啊。”見悅子半天不吭聲,開著車的國華就主動的和她說起了話。
“那就叫夠意思了?唉,別不知道自己行老幾啊,我那是看人家劉師傅的麵子,和你有嘛關係。你沒看見人家都親自出來和咱說了,又親自給咱把菜端出來,咱還能說嘛,是不是。哪怕明知道前麵是個坑,咱也得咬著牙往裏頭跳,別說還不是個坑,對嗎,除非咱以後再也不想去他那裏吃飯了,那就可以說‘不’。再者說,咱天天打那兒地界兒過,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真要是把關係鬧僵了對咱一點好處也沒有,對嗎。俗話說了‘多個朋友,多條路。’對嗎,誰願意沒事和別人鬧別扭玩兒,那不是吃飽了撐的嗎。不過話又說回來啊,要是劉小玉那丫頭片子來說,我可能就不是那樣子了。當誰不知道啊,要不是她躥搗(鼓動的意思)她叔,她叔能好不眼兒(凡事都很正常的意思)的就出來和咱說坐車的事嗎。怎麽從來也沒聽老劉說起他兒子要上天津的事兒呢,對不對。”悅子說著說著就把事情扯倒劉小玉的頭上了。
“唉唉,我說,你這人恁麽就那麽不禁誇呢。剛說你兩句好話吧,你就來事兒了。你是人劉師傅肚裏的蛔蟲還是恁麽的,你恁麽就知道是人小玉的主意呢,人家劉師傅的兒子恁麽就不能想上天津玩兒玩兒呢,誰不想上大城市玩兒玩兒去,要是我我也想去,對嗎。平時沒說那是沒到節骨眼兒上,不年不節的去個嘛玩意兒,人家那也是做買賣的人,人有眼力見兒啊,人也不好意思麻煩咱你說對嗎,我都開了好幾個月的車了,人家這不才開一次口嗎,是不是。這不正趕上‘十一’嗎,要不然人家也不會張這個口,你說呢。”國華接著悅子的話茬兒說道。
“赫赫,瞧你說的,‘才開一次口’,恁麽的,你還嫌一次不夠是嗎,還小玉小玉的,夠親切的呀。行啊,要是一次不夠本兒,咱幹脆就給他們開專車得了唄。隻要你願意,我沒意見啊,你看行嗎。”悅子語氣裏帶著些不滿的意思。
“唉唉,行了啊,不跟你說了,快到家了。你這不是沒事兒找事兒,吃飽了撐的抬杠玩兒嗎。咱為嘛要給他們開專車,人家為嘛沒事兒兜圈子玩兒呢,是不是。哦,人家沒事兒光到處看熱鬧玩兒了,人家不賺錢了?說你嘛好呢,你恁麽沒事兒唉淨愛瞎吃醋玩兒呢。”國華不想和悅子矯情。不過,在悅子三番五次的提到小玉之後,他卻隱隱約約的感覺到,自己似乎,大概,也許,好像對小玉的印象是很不錯,也可以說是很喜歡小玉,隻是自己從沒有意識到罷了。現在仔細想想,這一路上離家不遠的小飯店也有兩三個,可每次他都是連想也不想的就不由自主的把車開到了劉家小館兒的門口,而每次見到小玉也都能讓他疲憊了一整天的精神為之一振,麻木了一整天的身體顯現出活力,這是不是說明他的潛意識裏其實是很想在每天收工之後都能看見小玉呢?他總說悅子吃小玉的醋,可悅子為什麽要無來由的吃醋呢?都說女人在男女這個問題上是十分敏感的,甚至有時會出現第六感覺,是不是悅子已經感覺出了自己不為人知的,不由自主的內心波動呢?不過,這個想法隻在國華的腦子裏一閃即逝。這算個嘛,喜歡看一個姑娘恁麽的了,喜歡和一個姑娘說說話又恁麽的了,又沒有幹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兒,不違法啊,很正常啊。在單位上班不也有好多女同事嗎,恁麽地了,還不能說話了。她悅子就不和別的男人說話了?是不是。不過,話又說回來啊,如果悅子總是喜歡和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男人說說笑笑,還總想和他見麵,那又是什麽意思呢?國華在心裏不停地尋思著。
“十一”的行程還算成功。雖然,那天是個賺錢的大好時機,因為,想進出城裏的人可是不少,為此,西站管個體的車輛調度還和個體的車戶們商量,看他們能不能臨時加幾趟車。要是在平時,國華一準兒就得搶著上,誰見著送到眼前的錢還不賺呢。可這次,他不僅沒有要求加車次,反而還和調度商量為自己的車減去了三個來回,總共六個小時的行程,然後,他和悅子(當然了,悅子是被‘脅迫’的)就帶著小玉和老劉的兒子滿大街的轉悠起來。因為怕亂停車被抓,每到一地,國華都是讓悅子帶著那兩個孩子轉,自己卻開車滿處的兜圈子。就那樣,國華兩口子帶著小玉和老劉的兒子走馬觀花般的轉了海河邊兒,解放路,勸業場,百貨大樓;去了鼓樓,南市和娘娘宮。本想著讓他們嚐嚐“狗不理”包子,無奈人太多,隻好去吃了“耳朵眼兒炸糕”和“十八街麻花兒”,連帶著還有一人一碗的天津衛的“嘎巴菜”。到末了,又給每人買了十個炸糕和二斤麻花兒,說是讓他們帶回家給父母嚐嚐。至此,那天的國華和悅子統共就隻跑了一個來回,前後兩趟的車,不僅一分錢沒多掙,也沒擠出時間回家看看父母,女兒,反倒多賠了幾個大子兒和幾升汽車油。劉小玉和老劉的兒子高興得什麽似的,一個勁兒的說謝謝,豈不知那邊廂悅子卻有一肚子的氣沒有地方撒:多好的賺錢的機會呀,多好的回家見女兒的機會呀,就這麽無聲無息的打了水漂兒了,嘛玩意兒啊,這不明擺著就是賠本賺吆喝嗎。
“嗚嗚,嗚嗚。”車窗外的北風拍打著車身和車窗的玻璃,就像一隻發了狂的野獸,偶爾,就連汽車的車身都似乎被大風裹挾了一般,發出了瞬間的輕微震顫。車上的人無一例外的都是把自己盡量包裹得嚴嚴實實,坐在一起的陌生人們甚至都有意和無意的試圖相互依靠得近些,以此來互相溫暖一下,因為車廂裏實在是不暖和。悅子頭上裹著腈綸拉毛的紅色大圍脖,身上穿著棕色的帶帽子的大棉猴兒(帽子和衣服連在一起的半長的棉製外衣),腿上穿的在工廠時發的斜紋布的工裝褲子裏套著兩條純棉棉毛褲和純毛線織成的毛褲(她舍不得把自己的純毛料呢子褲拿來穿,雖然那種褲子要比工裝褲厚實得多),腳上穿了一雙黑條絨麵製成的係鞋帶兒的棉鞋,手上戴著隻有一個大拇指和一個大巴掌型的棕色棉手套,可她還是覺著冷得慌。自打一入了冬,她的胃就三天兩頭的疼,她知道那都是因為天冷跑車和吃了不冷不熱的東西造成的。她是個極要強的人,每每身上來了月經腹痛難忍或是因為臨時加車趕路吃不好飯,她從來也不言語,因為她覺著,他們出來就是為了賺錢來的,為了這個目的,其它什麽樣的困難都是能克服的。再者說了,她冷,國華也還不是一樣嗎,雖然他成天到晚的守著個發動機,可也好不到哪裏去,他的手,腳,眼睛,耳朵,腦子一刻也不能閑著,多緊張,要不然國華為什麽吃得不少卻一丁點兒肉也不長呢,可不能說他就是那種體型的人,明擺著他也累得不輕。
好容易頂風把車開到了西站,趁著客人都下了車和在站前停車等下趟客人的機會,悅子就趕緊下車到離車站不遠的一個食堂裏買了一碗熱混飩和一個芝麻燒餅稀裏糊塗的快速吃下肚,緊接著就又買了一碗熱餛飩和兩個牛肉火燒,把混飩倒進一個老式的帶提手的搪瓷保溫罐裏,把牛肉火燒用紙包住放進棉猴兒的口袋裏,出食堂的門快速的朝自己家車的方向走去。
“快吃吧,還挺熱乎的呢。”悅子一上車就把食物遞給了一直在車上看車的國華,又從駕駛員座位旁邊放著的一個黑提包裏拿出了一個鋁製飯盒,打開盒蓋兒從裏麵拿出了一把長把兒的飯勺遞給國華。
“吃完了你也去找個暖和的地方待會兒啊,這車上太冷了,你開了一路車腿都不會打彎兒了吧。這地界兒有我看著呢,放心吧,沒問題。”悅子心疼的對國華說。
“放心,我沒嘛事兒,我守著發動機不會冷到哪兒去。”國華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牛肉火燒,緊接著又喝了一口餛飩湯。悅子沒有接茬兒再說話,為的是讓國華專心吃飯。。。
“你天天坐門口兒可夠受的,那風從縫兒裏就鑽進來了,不正衝著你嗎。你總說你胃不好受,都是風衝的。”狼吞虎咽剛吃完了飯的國華又接著說了起來。
“要我說唉,這不離過年也不遠了嗎,你唉再幹幾天就回家得了,一方麵是咱父母和女兒你也老長時間沒見了,對嗎,另一方麵你也得養養你那胃了,別真弄壞了,那可就崴泥了(遇到麻煩事的意思)。”國華挺心疼悅子的。
“來來來,到我腿上坐會兒,不挺暖和嗎。”國華對悅子說道。
“一邊去,一會就上人了,一看,你們這是幹嘛呢。再說了,我想站會兒,老坐著,屁股都坐麻了。唉,你剛才說讓我回家,那你不回家過年了?那你一個人怎麽開車呢?不還是得找人幫忙嗎?要我說唉,咱倆都回家歇幾天算了,等過了年再回來也沒嘛。”悅子說道。
“咱‘十一’沒賺著錢你不是不高興嗎,過年這次咱可不能放過,知道嗎。你想啊,過年看爺爺奶奶的,回娘家的,串親戚的,進城買東西的多多呀,咱為嘛放著錢不賺呢,對吧。你放心,我怎麽可能一個人開車呢,這不還有我爸了嗎,還有我大爺,叔叔家的人對嗎。放心,三條腿兒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兒的人到處都是,這些你不用操心,你就把你自己養好了就得了。”
“嗬,瞧你說的,就好像我什麽都不是似地,我這售票員和行車助理幹得可不賴啊,你瞧咱這車弄得多幹淨,乘客對我也很滿意,我要是走了,你上哪兒去找我這樣兒的?美得你。”
“放心吧,在你不在的這段時間,我一定找一個讓你放心的行不行。”
作者:spot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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