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姨,你用肥皂太廢了。就不能省著點用呀。一個月就那麽幾條,照你那個用法,這一個月不到,我們家就得鬧肥皂饑荒了。”邵姨的口氣裏帶著明顯的不滿。
“好嘞。邵姨,我全聽你的。這回洗衣服我一定省著用,你了就放心吧。”那個被叫做“王姨”的女人滿口應承著。
“那好,那我就去副食店看看有什麽菜沒有,今天是禮拜天,怎麽著也得添點兒什麽吃的呀。老董臨時去係裏有點事情,小君就在家跟你得了,帶孩子出去買菜太不方便了。”邵姨交代完該讓王姨洗的衣服和收拾的地方,從大屋門後的掛衣鉤上取下深藍色的人造革製成的女用手提包,就匆匆的下樓走了。
王姨對董老師和邵姨這個在筒子樓裏的家早已是十分的熟悉了,他們也對王姨百分百的放心。因為,她是他們家的定時短工,套用現代的話說,王姨就是一個鍾點工。
王姨做姑娘的時候也曾經有過正式的工作。她以前是在天津東亞毛紡廠上班來著,那可是那個時代天津衛赫赫有名的大廠呢,她是廠裏的一名紡紗女工。可自打認識了老潘---一個比她足足大了十幾歲的男人,她就辭了工作,專心在家伺候起老潘來了。用她的話說:“我們老潘能掙錢著呢,一個人掙的錢足夠兩人花的,他心疼我,說我當檔車工太累了,耳朵都震聾了還賺不著大錢,不如就呆在家裏算了,這麽著我就順坡下了,誰不願意在家裏享清福呀,傻子才願意受大累呢。”至於老潘到底是幹什麽的,她好像總也沒個準話,一會兒說是在工廠謀事,一會兒又說是在商店當差,不知她到底搞什麽名堂。
王姨是個太愛說話的人,也藏不住個事兒,一有機會就和邵姨說她家的雞毛蒜皮,而且一說起來就沒個完,你不攔著她,她就得什麽時候走,什麽時候才能住嘴。每每和邵姨說起嫁給老潘,王姨總是一臉的驕傲神情:
“他邵姨,我告訴你,那會兒唉我們家老潘可知道疼人了。夏天怕我熱著,隔一天就準往家拿個西瓜回來,香瓜,菜瓜更是少不了,還給我做抖抖落落的真絲褂子。冬天怕我凍著,屋裏的火爐子總是燒得旺旺的,從不怕費煤球,還給我買帶皮領子的呢子大衣,給我做毛料褲子。你看恁麽著,人家都說大男人知道疼人,還就是那麽回事,我們老潘就是一個。”
“你們老潘人是不錯。可就有一樣,你們老潘那麽知道疼你,為什麽還讓你不得閑的一口氣生了六個孩子。你看看你那臉,才四十幾歲的年紀,怎麽就一點水靈勁兒都沒有了呢,你都累成瘦猴樣了。都是讓你那幾個孩子給折騰的,沒有他們你就不用出來給人幫工不是。”因為和王姨太熟悉了,邵姨說話沒有任何忌諱。
“就說呢。他邵姨,現在我可是落賠了(不值錢)。不瞞你說,別看我們老潘比我大那麽些個歲數,可幹起那事來一點都不帶含糊的,跟個大小夥子似地,一上來那勁兒就。。。”
“行了,行了,你那嘴就沒個把門的,怎麽逮著什麽就說什麽呢。”
“他邵姨,你是不是嫌我太扯了(什麽話都敢說,有些失分寸,尤指女人們),我這人就是嘴上沒個把門的。”
“我可沒說你扯啊,那可是你自己說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學校裏的人臉皮子都薄,不像我什麽都敢說,嘿嘿。”
“和學校裏外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我就是覺得有些兩口子之間的事不能逮著誰就跟誰說。你說是吧。”
“他邵姨,你說得對,我下回肯定不說了。”
王姨愛說是愛說了點,可幹活確也是相當的麻利快。就拿洗衣服來說吧,一大洋鐵盆的大人,孩子的髒衣服,外加床單子,枕頭套什麽的,到了她手裏,三下五除二,沒見費勁就全用搓板給你搓出來了。而且,王姨認定,衣服要想洗的幹淨,就得多使肥皂。因此,王姨每次都是不厭其煩的往衣服上猛擦肥皂。那肥皂是一條一條的,堿性很大,硬梆梆的能把人的腦袋砍個大包,是憑本定量供應的,邵姨的醫院裏也會按季度發給職工們一,兩條那樣的肥皂,作為職工福利的一種。一般情況下,邵姨都會將肥皂一切兩半,為了節省的緣由。王姨卻不大理會,每洗一次衣服,都得照著一整塊用,說真的,要是邵姨自己洗衣服,一次絕對用不了那麽多。為此,她和王姨說了幾次,王姨都是滿口答應的挺好,可到末了還是照老方子抓藥,一點沒改。唉,王姨就是這麽個人,大大咧咧,粗粗啦啦,還咋咋呼呼的,拿她沒辦法。
王姨的家住得不遠,就在學校大門外和學校隔著一條大馬路的工人新村裏,這也是她喜歡到學校裏找零活做的主要原因:離家近。
偶爾,邵姨也會到馬路對過的工人新村裏的菜市場買買菜和副食品什麽的,因此,王姨的家她去過不少次。工人新村的房子都是一排一排的連體的磚砌平房,每一排房子都是封閉式的,隻在兩頭的山牆上各開一個門作為出口,所謂的院子其實就是一長條的磚砌的走道,由於每戶人家都在自家屋子的對麵蓋起了簡易的小廚房,甚至用於住人的小屋,使得走道就變得更加的窄小,如果有兩個推著自行車的人從相反的方向相對走來,那就得臉碰臉的擠著過去了。王姨的家就在其中一排房子的中間,是兩間各有十個平方米的,被分成了裏外間的屋子,每一間屋子裏都有一鋪用磚砌成的炕,占了屋子一半的麵積,想想也是,她和老潘再加上六個孩子,沒有那樣的大炕怎麽行呢。
有幾次邵姨順道去王姨那裏,正碰上老潘在家。老潘高高大大個人,皮膚不白,一看就知道比王姨大不少歲,說起話來嗓門很粗但卻十分的柔和,不像王姨那樣的大嗓門。老潘很是和氣,待人接物恰到好處,說起話來頭頭是道,一看就知道是上過場麵的人。每次見邵姨來,總是熱情的請她上炕就坐,招呼王姨沏茶倒水,還陪著邵姨聊聊天兒。久而久之,邵姨多少知道了點老潘的底細,當然,那也是聽老潘自己說的。老潘解放前和剛解放那陣,一直都在一個商行裏做事,是個商品推銷員。後來公私合營了,老潘本應該還可以繼續留任的,不料,因為他主動交代了自己參加過“一貫道”組織的事(一貫道,又名天道, 是近代眾多“反動”會道門組織之一,它的別名很多,有先天大道、孔孟聖道、孔孟大道、中央大道、白陽教、性理大道、明理道、中庸道、明一道、老母道、真道、真天道、崇華堂、中華道德慈善會等等。),那還得了,那可是被定性為反動宗教組織的社會糟粕,結果,他被商行掃地出了門。再後來,老潘就去了一個不知是什麽工廠,當起了普通工人。
自打邵姨知道了老潘的底細,王姨每每說起老潘自己主動交代那事就氣不打一處來:
“他邵姨,你說有像我們老潘那樣傻的人嗎,啊?人家還沒問他呢,他到好,自己先招了。他要不說,誰能知道,沒人知道,他不就保住差事了嗎。他保住差事了,我不就不用受累了嗎。怯,這不是倒了血黴了嗎。”
“你以為他不說就沒人知道了?告訴你,這多虧是他自己說了,這要是讓人家給查出來,沒準兒還得給他扣一頂隱瞞罪行的帽子,到那時就不一定隻是讓他退職那麽簡單了。”邵姨覺得王姨頭腦太簡單,太幼稚可笑了。
看到這裏,您大概早以看出來了,王姨享福的時候就是老潘在商行裏做事的時候。自從老潘離了商行,王姨的幸福日子也就算告一段落了。
王姨一共給老潘生了六個孩子,除了老大是個女兒外,其餘五個都是清一色的禿驢(王姨自己的話)。為了這六個孩子,老潘拚命的上班掙錢,可怎麽幹也還是覺著力不從心。鬧饑荒那幾年,王姨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吃飯的時候,按定量一人一個的窩窩頭,或者是白麵,棒子麵兩摻蒸出的饅頭總也不夠吃,四個兒子三口兩口就把自己的那個吞下了肚,還眼巴巴的看著她和老潘的,雖然誰也不曾說過一個字,但他們眼睛裏的渴望卻是一目了然的。老潘是家裏絕對的命根子,不能讓他垮下去,所以,王姨幾次三番的把老潘要讓饅頭,窩頭的念頭給堵了回去,卻把自己的那份分一半出來,讓四個兒子每人再墊吧一小口,至於女兒,就讓她能忍就忍了吧。家裏的糧食從沒有夠吃的時候,每個月都是還沒到月底,糧票已經所剩無幾了。王姨有時也納悶兒:怎麽兒子都讓我給帶家裏來了呢??!!
饑荒的日子總算是熬過去了,可沒過幾年,偉大的革命又鋪天蓋地而來。仿佛就在一夜之間,老潘突然就成了廠裏被改造的對象,還不許亂說亂動,班雖說是照樣上,可人的精氣神兒一下子就矮了一大節子,成天愁眉不展的,讓王姨的心裏很是不踏實,卻一點辦法也沒有。這邊老潘的事情攪得王姨頭疼腦袋大,那邊又傳來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偉大號召,老潘和王姨的大女兒,大兒子就此首當其衝的,毫無懸念的,不可推辭的成了那千軍萬馬中的普通一卒,一步一回頭的離鄉而去。多年後再回家時,兒子還是那個兒子,女兒卻早已成了不知誰人的犧牲品,失去了童真的女兒身。
老話說得好“好事成雙,禍不單行。”早已被生活的艱難,精神的重壓折騰得不知所措的王姨並沒有被老天爺眷顧,相反,卻又遇到了她人生中的另一個沉重打擊:剛剛二十出頭的二兒子因為得了骨癌醫治無效而離開了人世。這件事的發生對王姨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自從兒子死後,王姨就整天迷迷糊糊,魂不守舍,見人就提二兒子的死,不管人家忙不忙,有沒有時間,愛不愛聽,她都是那一段:“我們家老二多好的一個孩子,可知道疼人了,啊,你說,怎麽那病就偏偏找上他了呢,我怎麽就那麽倒黴呢,我這是缺了哪輩子的德了,你說。要是知道他這麽早就走了,我還不如不生他呢。”人們輕易不敢和她打照麵,見了她就想辦法繞道走,實在受不了這個現實生活中的“祥林嫂”對他們的精神“折磨”,因為時間長了他們自己沒準也得變神經了。這種情況一直持續了好幾年,王姨才漸漸從悲痛中緩過勁來,可人卻再也沒了從前的那股精氣神兒了。
自打認識了老董和邵姨這一家,王姨和邵姨之間就多多少少的有了一種默契。老董是個做學問的人,對家事不那麽太在意,家裏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由邵姨一手操辦,所以,王姨和邵姨打交道的時候是最多的。雖然是雇傭和被雇傭的關係,但由於她們二人的年齡相差無幾,又都是能幹的主兒,說話也都不是喜歡拐彎抹角的人,時間長了,邵姨和王姨之間就有了一些個共鳴,對對方都有一些好感。王姨覺得邵姨這人沒有架子,待人誠懇,辦事說話不拐彎抹角;邵姨認為王姨是個挺直爽的人,做事手腳麻利不拖拉,心直口快好交往。邵姨有時會把家裏的舊衣服找出來給王姨,讓她拿回家一層一層的用麵糊糊漿好,給孩子們納鞋底子,做新鞋;有時還會給王姨幾斤糧票,或是仨瓜兩棗的家鄉寄來的土產,讓王姨拿回家給孩子們塞塞牙縫。在邵姨需要有人給自己的家裏幹些小體力活時,王姨就會叫她的三兒子和四兒子去董老師家裏幫忙;偶爾,邵姨也會帶小女兒去工人新村那邊買東西,順便去王姨家裏坐一坐,隻要她們娘倆一進門,王姨一準就會大聲嚷嚷:“老三,快給妹妹找些玩意兒玩。老四,看看咱家還有糖塊沒有,趕快給妹妹拿出來吃。”
。。。
“王姨,我回來了。”也不知是什麽時候,邵姨手裏提溜著一捆小白菜和幾根細細的黃瓜進了門。
正在用墩布擦水泥地板的王姨停了下來,看了看邵姨手裏的菜,開口說道:“唉,這小白菜還挺嫩呀,一會我回家也去我們那邊的菜市看看,要是有,我也買點回家。”
“就是,弄一鍋小白菜,粉條汆丸子給孩子們吃吃多好。”邵姨順嘴說到。
“他邵姨,好嘛,瞧你說的。還汆丸子呢。我要是做汆丸子,那還不得二斤肉,少了夠誰塞牙縫的?有那二斤肉我還不如買肉餡,再來個大個的西葫蘆包餃子呢。”王姨接茬說到。
“他邵姨,這回我可是聽你的了,沒有用那麽多的胰子,給你省了不少。”王姨一邊說一邊放下了墩布,走到門外挨牆放著的邵姨家放東西的小儲物櫃前,從第一格上拿起了一個黑乎乎的銀質的老式肥皂盒,又回到屋裏,伸手遞到邵姨的眼前。邵姨一看,肥皂盒裏有一小堆粘乎乎,稀爛爛的肥皂泥攤在那裏。
“行了,你別氣我了。這是你省的?好!下回你就用這個衝肥皂水洗衣服吧。”邵姨亦真亦假的說到。
“他邵姨,我真的是省著用的。現在這胰子不禁用,不賴我用得多啊。”王姨挺認真的表情。
“唉,好了。用就用了吧,我還能把你怎樣。隻要我們身上不起老堿花我就謝天謝地了。”邵姨無可奈何的語氣。
噗哧!王姨笑了起來:“他邵姨,那也挺好,省得你們三口子洗澡的時候還要往身上擦肥皂。”
邵姨使勁的用眼睛夾了王姨一下,也跟著笑出了聲。。。
作者:spot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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