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奶奶早早的就把晚飯做好了:剛剛出鍋的大發麵饅頭,那饅頭的個頭可真不小,一個就頂別人家的一個半那麽大,蔥花炒雞蛋,被幾滴香油攪拌得香噴噴的用大鹽粒子醃得齁鹹的芥菜頭絲兒,還有一鍋不稠不稀的剛剛熬好的棒子麵粥。她隨手把那個黑乎乎的,始終有一座早已廢棄不用,卻一直沒有拆掉的大型取暖鍋爐躺在裏麵,沒有一伢窗戶,隻有一扇後門的“廚房”稍稍整理了一下,就邁著纏過足的兩隻“解放腳”一扭一扭的回到了南屋裏,抬頭看了看牆上的老式掛鍾,時針才剛剛過了差一刻五點,估摸著老夏還得有十幾分鍾才能到家,這才悄悄的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了木頭床邊,隨手拿起正準備縫補的老夏的白褂子補了起來。
夏奶奶其實根本就不姓“夏”,樓裏的大人,小孩之所以都管她叫夏奶奶,是因為她嫁了一個姓夏的男人。夏奶奶到底姓什麽,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和她打聽過,好像她姓什麽於他們來說根本就不重要,隻要她一直和老夏(夏爺爺)過日子,她就是人們眼裏永遠的夏奶奶。
沒事的時候,夏奶奶就愛一個人坐在那裏瞎想,想她這六十多年過過的日子,遇見的人,想象著她和老夏的將來還會變成個什麽樣子。當年,她經人介紹,孤零零一個人從鄉下來到了這個位於大城市邊緣的大學校園裏,在一個“做大學問的”,住在一套兩層小洋樓裏的教授家當上了全職保姆(在她眼裏,那就叫傭人)。雖然,她一天到晚都不得閑,洗衣做飯,買菜買糧,打掃衛生還外帶照看教授家的兩隻純種波斯貓,可讓她沒想到的是,教授夫婦待她卻不薄,她吃的是和教授夫婦一樣的夥食,住有自己的一間屋子,每月還有月費拿著,每年,教授夫人還定時為她添一件新衣裳。她覺著教授夫婦沒把她當下人看,更沒有瞧不起她的目不識丁。她感到這些做大學問的人就是和鄉下的土財主不一樣,人家有的是涵養,人家有的是謙恭,人家把下人當人看。
春去秋來,花開花落,她在教授家裏一幹就幹了小二十年,人也從二十出頭的大姑娘變成了快五十的中年婦女,想想自己手裏已經有了不少的積蓄,要是再這樣幹下去,一定會落個光寡孤獨,死無葬身之地的可悲下場,是到了該給自己找個歸宿的時候了。不久,有媒人做媒,她結識了學校後勤處的校工老夏,兩個人都是單身,都沒有結過婚,年齡也大致相仿,老夏比她也就大個五,六歲,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於是,她婉轉而堅決的和自己的老東家---教授夫婦辭了差事,跟老夏領了結婚證,搬進了老夏燒鍋爐的那棟樓的鍋爐房,過起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就被樓裏的人們稱呼為“夏奶奶”的為老夏之妻的生活。
在認識夏奶奶之前,老夏(夏爺爺)可不是孤苦伶仃。老夏(夏爺爺)剛解放那陣就進學校幹起了校工的活計,到如今他已經幹了三十多年了,光在這棟樓裏燒鍋爐就燒了有十多年呢。老夏(夏爺爺)人長得不孬,一米七幾的個頭,粗眉大眼,膀大腰圓,但卻不肥胖,渾身上下勻稱著呢,好像總是有使不完的一把子力氣,人老實不說,還是個好脾氣的。因為他幹活賣力,從不耍奸弄猾,別人都很是信任他。所以,憑著他在人們心中的憨厚形象和幹活的能力,他就有機會把自己的親弟弟也介紹進了學校當起了校工。後來,弟弟結婚成了家,有了孩子,老夏就成了弟弟和弟媳婦家裏的座上客,經常去打個牙祭解解饞,也接長不短的給弟弟家一些接濟。
壯年時的老夏(夏爺爺)經常會遇到有人給他保媒拉纖的機會,可他一個也沒有看上,反倒覺得自己光棍一條輕鬆無憂,一個人吃飽了一家子不餓,多自由。到了上五十的年紀,多少覺得力不如前了,正想著有機會也該找個女人安家過日子,就碰巧有人介紹了在教授家幫工的保姆給他。那女人,一米五的個頭,白淨淨的一張麵皮,細眉細眼,烏黑的頭發在後腦勺上盤了個發卷,一身細棉布做成的褲褂穿在她身上,顯得既幹淨又利落,一雙鬆了綁的腳很是小巧,走起路來身體就會自然而然的小幅度的左右擺動,有一種老夏講不清的韻味。老夏(夏爺爺)看在眼裏,喜在心頭,前腳出了媒人家的門,後腳就讓媒人和她說:就是她了。好像那女人就一定非他不嫁似地。好在那女人也沒有嫌棄他什麽,兩個人就這樣兩好成一好,沒費周折就成了一家子人了。因為老夏(夏爺爺)一直都是一個人燒鍋爐,鍋爐房又是個半地下的地窨子,除了一間三十多平方米的安鍋爐的大屋子外,另外還有一大一小兩間屋子,一間足有十二平米,另一間也就七,八個平方,一直以來都沒有人來和他同住,也沒有人想著和他分房子。這下好了,剛剛娶了女人的他就竟然有兩間屋子住,福分真的不是一般的淺啊。後來,鍋爐停燒了,老夏和女人就一起動手把鍋爐前的那一小塊空地收拾出來,放上煤球爐子,炒菜鍋,堆上煤球堆,再把平時輕易不開的進煤的後門打開,一個規模不小的廚房就此誕生了,晚上睡覺時再把通向半地下室的大門鎖上,嘿,老夏(夏爺爺)和老夏老婆(夏奶奶)就有了個隻缺廁所的單元房了。
兩個人雖說是成了家,過起了“你耕田來,我織布”的夫妻生活,但他們畢竟都早已過了生兒育女的最佳年齡,因此,膝下無子成了他們恬靜生活中的一大缺陷。好在老夏(夏爺爺)弟媳婦的肚皮很是爭氣,早早的就給夏家生了兩兒兩女。於是,兄弟二人一商量,弟弟二話沒有,就把已經十五,六歲的二兒子二寶過繼到了兄嫂的名下,從此,夏爺爺和夏奶奶的屋裏就多出了不少年輕人的精氣神兒來。
二寶是個及其懂事的人。按常理,男孩子到了他那個年齡,正是激情亢奮,隔三差五就拉幫結夥的到處張牙舞爪,惹是生非,讓自己的父母們三天兩頭犯頭疼的時候。二寶可不是那樣的人。二寶總是獨來獨往,從沒見他和誰勾肩搭背,嬉笑怒罵過。他總是那樣安靜本分,見人就親熱的打聲招呼,還一定咧嘴露出極燦爛的笑容來。他對自己的大爺,大娘(不知他是否稱呼他們為“爸,媽”。)極其的尊敬,孝順,隻要是老夏(夏爺爺)和夏奶奶叫他做的事,他一準二話不說扭頭就去幹。自從他來到老夏(夏爺爺)的家,家裏的體力活就全給他包了,樓裏的人從沒聽見他和他的大爺,大娘頂半句嘴,成熟得簡直就不像是一個十幾歲的半大小子。後來,二寶高中畢業被分配到離家不遠的校外的一個變電站當了學徒工,沒多久,老夏(夏爺爺)家的一切和電有關的事情也一並歸了他管。夏奶奶對這個過繼來的兒子打心眼兒裏透著滿意,經常情不自禁的對鄰居們誇獎二寶的好,說著說著就會蹦出一句:“我這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啊。”
“吱呀”一聲,通往半地下式的鍋爐房的鑲玻璃的厚木門被人推開了,夏奶奶不用問就知道是自己的丈夫老夏回來了。她從床邊溜下了地,順勢又抬眼看了看牆上的掛鍾,緊走幾步迎出了房門。
“回來了。餓了吧?飯都做好了,趕緊吃吧。”
老夏並沒有說話,隻是從嗓子眼兒裏“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了夏奶奶的問話。
趁著老夏進小屋在洗臉盆裏洗手的功夫,夏奶奶麻利的把炒雞蛋和拌鹹菜絲端到了大屋裏的折疊桌上,又折回廚房,用一大一小兩隻碗乘了兩碗還溫呼著的棒子麵粥端上了桌,見老夏已經在桌子旁坐下,又趕緊倒著小碎步走進廚房,從大蒸鍋裏拿出一個饅頭,隨手又從另一個饅頭上掰下一小塊,一並擱在一個盤子裏,又從牆上掛著的裝筷子的編織簍裏抽出兩雙竹筷子,反身進了大屋,在老夏的對麵坐了下來。
“酒瓶子裏還有酒呢,給你倒一杯吧?”夏奶奶向已經喝了一口粥的老夏發出了詢問。
“今天不想喝了,趕明兒個再說。”老夏頭也不抬的隻顧吃喝,看樣子是餓極了。
夏奶奶沒再吭聲,自顧自的也慢吞吞的吃喝起來。大屋裏沒了說話的聲音,隻聽見喝粥的呼嚕聲和筷子偶爾觸碰碗盤的聲音。
吃飽了的老夏上了床,靠在被子垛上閉目養神。夏奶奶手腳麻利的收拾完桌子,從小屋裏拿過剛剛補了一半的老夏的褂子,也在大屋裏的一隻木椅子上坐下,又接著縫補起來。聽見動靜,老夏睜開了眼,撇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夏奶奶就開了腔:
“知道我今天為什麽回來晚了嗎?”
“是呀,你今天有點反常,足足晚回來了半個小時呢。”夏奶奶並沒有接茬兒問老夏回來晚了的原因。隻說了一句就住了口。
“老二往我班上打電話,說讓我等著他,他去我班上找我,有事要和我說。”
“哦,原來是這樣。我說呢,你平常回家都是很準時的,就和上班一樣,從來都是不早也不晚的。”夏奶奶一邊縫衣服,一邊說著。
“你就不問老二為什麽要找我?”老夏盯著夏奶奶的臉問道。
“你要說就說,不說就拉倒,幹嘛還非要讓我追問呢。”夏奶奶一臉平靜的回答。
“老二說,有人給二寶介紹對象了,要二寶定個時間和人家姑娘見個麵。”老夏有些得意的說道。
“真的?”夏奶奶停下了手裏的夥計,瞪大了那平日裏總是眯縫在一起的一雙細眼,直直的盯著老夏,等待著下文。
“那還有假。”老夏斬釘截鐵的說。
“那姑娘長得怎樣?咱們二寶可不是一個醜孩子,怎麽著也不能找個不如他的。”夏奶奶嘟囔著,好像那姑娘就真的很醜一樣。
“介紹人說,那姑娘長相一般,人品卻是很不錯的,在自己單位還是個小幹部,很懂事的一個人。”老夏接著說道。
夏奶奶沒有吱聲,瞪大的眼睛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子,重又低下頭去,繼續縫補起手裏的褂子來。
“等二寶回來我就跟他說,讓他找個日子和人家姑娘見上一麵,要是這事真的能成了,我就等著抱自己的孫子了。”老夏自說自話的有些忘形,一點也不在意夏奶奶的反應。
“八字都還沒有一撇呢,你就想著抱孫子了,你也太著急了吧。既然那姑娘是個小幹部,興許人家還看不上咱們二寶這個小工人呢。也興許咱二寶還不想這麽早就找對象呢。二寶還小著呢,再等幾年也不遲。”夏奶奶搜腸刮肚的找著詞,隻有她自己心裏最清楚她真正想說的是什麽。自打她聽老夏說那姑娘長相“一般”,她的心裏就不是個滋味,因為在她看來,“一般”就意味著長相不太好看。大多數情況下,那些被人說成“漂亮”的姑娘,有很多其實就是一般得不能再一般的人,隻是人們有意的恭維,才把個“一般”說成了“真漂亮”。雖說二寶不是她自己親生的,但是她卻希望二寶這一輩子能過得比她和老夏都好,找媳婦就是其中之一的大事,可不能馬馬虎虎,隨隨便便的。
“幹部怎麽了,咱二寶可是正兒八景的電工師傅呢,那可是一門真手藝,電那玩意不是誰想摸就能摸的。咱二寶長得不難看,精神著呢,咱二寶不愁找不著好對象。幹部怎麽了,幹部就不過日子了,幹部就不吃喝拉撒了,幹部就能紮脖梗是怎麽著。”老夏大聲的說著,看上去有些激動,又有些滿不在乎。
“你看你這人,大什麽嗓門呀。這不就說的是嗎。咱二寶各個方麵都不錯,年紀又青,咱不著急是不是。結婚可不是小事,咱得仔細著點才對。見麵可以,可不一定就非得成呀。”夏奶奶不緊不慢的說著。
老夏沒有再答腔,又閉上眼睛接著養起了神,夏奶奶知道,那意味著她剛才說的話老夏是聽進去了。
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鍾了,夏奶奶早已把床上的被褥鋪墊好了,兩個人分先後洗完了臉,腳,又仔細的檢查了門窗,確定它們都關好,鎖好了,這才脫衣上床,關燈睡覺。
二寶結婚了!不到一年的功夫,二寶媳婦就給二寶生了一個大胖兒子。老夏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起二寶的兒子,那小子長得可真是虎頭虎腦,和老夏小時候的神情竟有幾分相像,真不愧是自己的孫子呀。老夏高興的合不攏嘴,大聲笑道:“我老夏終於也有後了。”大概是他的叫聲太響亮了,把個小家夥嚇得一激靈,兩條小腿亂蹬著,啪啪踢在老夏的胳膊上,還真是有些疼呢。這一踢不要緊,老夏吱愣一下就醒了,睜眼一看,身邊的老伴(夏奶奶)正用巴掌拍打著自己的胳膊,嘴裏還叫著:“老夏,老夏,醒醒。醒醒。”原來,老夏剛才隻是做了一個夢而已。老夏迷迷糊糊的有些不高興:“深更半夜的,你叫什麽,要不是你把我吵醒,現在我正和我孫子玩呢。”說完一翻身就趕緊閉上雙眼,期待著那斷了的美夢還能再重新繼續回來。
作者:spot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