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男孩兒街頭打架,一拍胸脯:“這爺們兒不含糊你。”其實還不到十歲。不稱哥們兒,要的是個氣勢。天津娃娃,走街上,看見長輩講規矩,有禮貌,長輩對於晚輩也非常尊重:“爺們兒哪兒去?”表示沒拿你當“小粑粑孩兒”看。
男性天津人,老一輩少一輩都是爺們兒,都是爺。山東人管未成年人叫學生,但在天津,未成年人也是爺,誰家誰家的少爺。少爺家未必有錢,窮人家的男孩兒,也是爺。朋友問候,“家裏少爺好?”其實這位少爺還尿床呢。
平民城市,男性成員頂天立地,年齡小,將來也是棟梁,自幼要得到社會的尊重,別拿豆包不當幹糧。要是總拿人家當小毛孩子看,長大了缺少自信,說不定就是一個窩囊廢。
天津男孩兒注重儀表,要是有個“戳棵兒”,什麽是“戳棵兒”?舊時天津燒灶,用的是秫秸;秫秸,就是高粱稈,曬幹了,一捆兒一捆兒地紮起來,賣秫秸的推著獨輪車走街串巷;秫秸買到家裏,依著牆立在門外,看著甚是挺拔。男孩講究“戳棵兒”,要的是體形,更要有精氣神,精氣神足,體形好,戳棵兒好,帶著三分人緣兒,進入社會就有人雇傭你,麵試效果就佳;弱不禁風,丁零當啷,豆芽菜,誰也不會用你,啃老吧。
天津男子講誠信,無論讀書做事,都要有誠信。天津人常說,人要說話算話,“算”就是誠信,說話不算,天津人說“蒙事”,不受人敬重,市麵上也沒有威信。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是天津人的生活信條。既然講究誠信,自己免不了就要吃虧,打掉牙肚裏吞,胳膊折了袖裏藏,是天津人的誠信美德。自己做事講誠信,對朋友更是要兩肋插刀,天津爺們兒講戧火,講拔闖,有時候是美德,有時候也吃虧。
說起戧火,你可千萬別和天津爺們兒戧火。什麽什麽事情你敢幹嗎?不管後果如何,天津爺們兒絕對不含乎。酒席上天津爺們兒戧火喝酒,不溜桌子不收場,咱爺們兒不能被別人叫“呲”了,豁出去了,要的是個男子漢。
說道戧火,筆者真遇到過這樣一件事。那一年走訪監獄,一個少年,搶劫犯,我問他搶了多少錢,回答說“60”,判了六年,法律上說情節嚴重,是用凶器搶劫。問為什麽搶劫,回答說“戧火”,哥兒幾個一起喝酒,喝足了,出來說明天喝酒沒錢了,有人說“搶”,又有人問他:“你敢搶嗎?”一拍胸脯:“這你媽有嘛?”正好一個路人過來,拾起一塊磚頭就過去了,將路人砸到,掏個精光,隻有60元,沒等天亮,就被公安局掏窩抓走了。活該。
再說到拔闖,更有天津特色了。自己的哥們兒吃了虧,找朋友給自己壯威風,不問青紅皂白,為朋友兩肋插刀,挺身而出,找到對手:“你敢欺辱我哥們兒?”圍上來就打,氣到是出了,後果也隻能自負了。
也是那一年走訪監獄,看到的因拔闖進了大牢的為數不少。問犯了什麽法,回答說“打人”。為什麽打人?不知道,哥們兒讓打的。你和被打的人有什麽仇?沒有仇恨,就是不打不夠哥們兒。也有後悔的,“我這不是犯傻嗎?”後悔莫及了,至少五年。
本來,戧火,拔闖都不是壞事,一個人不戧火,遇事膽小怕事,絕對不是美德。一事當前,先聲明自己不幹;一難當頭,不敢衝鋒在前,誰還和你做朋友呀?現在電視有一個關鍵詞:“我能”,這就有點戧火的意思。還沒比賽,先表明我不行,還能得冠軍嗎?壓底兒去吧。朋友遇見麻煩,找到你頭上,不管,不夠意思吧。問題是要有個分寸,遇見什麽事情,先要冷靜思考,“你行嗎?”一件東西落到河裏了,一定要打撈上來,自己水性好,非我莫屬,一馬當先,不用戧火,挺身而出,“我能。”多麽風光!朋友遇見強手,吃了虧,找到自己頭上懇求幫助,首先要問清原因,什麽事情,占理不占理,本來沒理的事,找上門去大打出手;誰吃這份啞巴虧呀,人家告到法院,法院沒有拔闖這一項,是什麽事定什麽罪;吃不了兜著走,隻能自己認倒黴了。
天津男子性格開朗,說話嗓門大,不拘小節,大大咧咧。大多數天津男子不修邊幅,穿衣隨便。天津大街上西裝革履,係領帶的,多是做生意的老板,再有就是找工作的外鄉人了。天津男子熱心腸,最明顯的就是朋友吃飯爭相買單。話劇《天下第一樓》有個段子,一位角兒說:“飯館裏掙著付錢的,一準是中國人。”其實這話不準確,應該說飯館裏未付賬單爭吵打架推來搡去的,一準是天津人。
天津爺們兒的生存方式,惹惹惹,能惹惹,愛惹惹。
“惹惹”,天津土語,類若於起哄的意思;但又不完全是起哄,它還有一點搖旗呐喊的成份。惹惹,就是跟著前邊的人一起幹,既不是不賣力氣,也不是真賣力氣,這就是惹惹,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成功了,有我的好處;失敗了,自己也沒有多大的損失,還是惹惹。
那麽,惹惹惹,又是什麽意思呢?惹惹惹,就帶有更大的遊戲性了,做事情不認真,“誰誰誰光跟著惹惹惹”,就是說這個人不出真力氣,到了關鍵時刻就要“掉鏈子”,指望不得;有他這號和沒他這號都一樣,千萬別拿他當回事。
惹惹惹,是一種生存狀態,也是一種生活方式。解放前,許多天津人沒有準事由兒,也就是說沒有固定的職業,你問他做什麽事?他回答你說“瞎惹惹”。也就是今天幹點這個,明天再幹點那個,沒有固定工作。不過呢,天津這個地方也很好活,你好歹做點事,就能掙來一家人的吃喝,隻要這個人沒有不良嗜好,一家人就可以有吃有穿。
惹惹惹不光是天津人做事的一種態度,從另一個方麵說,惹惹惹還是天津人參與意識的一種表現。天津人說某個人正在惹惹什麽事,也就是說這個人正在操持一件什麽事;隻是,惹惹不同於負責,惹惹允許成功,惹惹也允許失敗,惹惹成了,就算是把事情辦成功了,沒惹惹成,誰也不要怪誰,惹惹麽,就隻是一個惹惹而已。
惹惹,也許類似於後來的作秀,參與惹惹的人,隻跟著搖旗呐喊,不投入,出力氣不賣命。
作為城市居民,天津人有自己的人生態度。天津人缺少農民的認真,看不起農民的執拗,天津人說那是“擰”(ning,四聲)。找死理兒,鑽牛角尖,打破沙鍋問到底的人,在天津沒有飯吃。天津人的生存模式,就是一個“靈”字,怎麽就是“靈”?“靈”就是變化多端,見風使舵。也不是真賣力使舵,風麽,都是一陣一陣的,這陣風你賣力使舵,風向變了,不光是力氣白費了,說不定還弄一身臊。十年浩劫過後查三種人,天津出的三種人最少,都沒事。怎麽呢,惹惹。
何以天津人就這麽“靈”呢?時勢造英雄。近百年來,天津衛城頭變換大王旗,今天袁世凱,明天段祺瑞,沒幾天又來了張大帥。改朝換代歸改朝換代,天津人照樣是天津人,天津不出死黨,除了青幫,洪門,別的,都可以一腳門裏一腳門外,惹惹成了,有我一份;惹惹不成,又惹惹別的去了。
對於天津人來說,願望和努力都不重要,選擇和意誌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是最後的結局。天津人在立下願望和付出努力的時候,都不敢把話說得太過,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不敢把弓拉得太滿。說不達目的,決不罷休,說不定就是不讓你達到目的,而且還得讓你罷休。怎麽辦?隻好在開始的時候,不把話說得太過,那種破釜沉舟的做法,在天津是行不通的,天津沒出過破釜沉舟的英雄。漕運後輩的天津人,是知道什麽是“好風借力,送我上青雲”的。許多成功的天津人,所以能過上青雲,靠的全是在遇見“好風”的時候會惹惹。筆者不才,什麽好風也沒趕上,所以,直到今天還在罵自己無能。
惹惹,作為一種生存狀態,它帶有極大的遊戲性,它也使許多本來十分神聖的事,變得不再那麽嚴肅,惹惹,就是大家都不要過於認真。在天津這個大舞台上,天津人什麽好戲都看過,即使你把一件事情說得再崇高,天津人也不會投入太多的激情,天津人有自己的價值觀,這個價值觀,就是兩個字:“惹惹”。
那麽,這種惹惹的價值觀到底可取不可取呢?認真的人,自然持批評態度:人怎麽可以這樣對待世界和人生呢?到理有千千萬,但是天津人隻能惹惹,隻有對事物取惹惹的態度,才不至於使自己陷得太深,更不至於落人欲罷不能的地步。船小好掉頭,大船在水裏要嚴肅,而小船就隻能惹惹了。所以,天津人寧肯在人生的大舞台上做一隻小船,也不願意去做什麽迎擊狂風暴雨的大船。
既然有許多天津人以惹惹的態度對待人生,那麽這種惹惹的人生態度,也一定讓天津人嚐到了好處。這不假,天津人在許多事件當中沒有吃大虧,就是因為天津人隻是跟著惹惹,而沒有過於認真。
筆者在天津生活了幾十年,天津人因惹惹而得福的事實,筆者是親眼所見的。遠的自然不說了,天津人因惹惹而得便宜,最突出的一段時間,就是十年浩劫給天津人帶來的災難,很可能比外地要小得多。
那是1966年的深秋時刻了,中國大地已經燒成了一團“烈火”,天津也跟著全國一片紅起來了,但是真正的天津人,卻紅得並不十分認真。就以運動初期的抄家來說,除了小將們抄家之外,社會上的抄家,全都帶有一些象征性,好歹拿些東西也就是了。當然也有渾水摸魚的人,胳膊上帶著一個紅布條,見到門口貼有大字報的人家就進,進去了見東西就拿,說是抄家,其實是順手牽羊。自然,後來許多這種人都被捉住了,無論是什麽出身,一律全進了牛棚。當時和筆者關在一個牛棚的,就有一位這樣的人物。他不會寫交代材料,就求我代他交代:“怎麽深刻,你就怎麽替我寫,就說我破壞大革命吧,問題不是要說得嚴重些才好嗎?”我問他都有什麽“犯罪”事實,他告訴我,也就拿了一雙皮鞋。
這個牛鬼蛇神自然很快就解放出來了,後來我見他參加了造反派,見到我之後,他小聲地對我說:“惹惹。”至於這次惹惹給他帶來了多少好處,他就不對我說了。隻是後來,分配買抄家物資的時候,他分到了一個小條,憑著這個小條,可以到天津的一些地方買一份牛鬼蛇神家裏抄來的東西,非常便宜,類似土改時期的分浮財,好歹給點錢,就能買一個大件。
天津人參加造反派,那才真是惹惹的多,而認真的就極少。天津的造反派,辯論的時候多,行動的時候少。我看過保皇派和造反派的辯論,雙方都是聲色俱厲地辯論,有時候還有人出來喊兩句口號;但是辯論之後,隻要有人一說到此結束,立即大家一哄而散,雙方也不問什麽觀點,就你一夥我一夥地喝酒去了。有什麽不同的觀點,明天再說。好在辯論全是在工作時間進行,參加辯論的人,可以停工鬧革命,大家何樂而不為呢?
革命高潮到來,外地的武鬥已經動用了機槍大炮,天津人跟著惹惹,自然也不能不武鬥幾場。那幾天,天津的氣氛果然異常緊張,大街上不時地傳來要武鬥的消息,有幾次也見到幾十輛大汽車,拉著成群結隊的“戰士”,高唱著語錄歌曲,奔赴戰場。據說是攻打一個什麽工廠,而這個工廠是最大的走資派的一個“老黑窩”。但是,為了武裝這些戰士,個工廠打開了庫房,每一個參加武鬥的戰士,都領到了一套最好的工作服,每人還有一件帆布雨衣,一雙高筒雨鞋,再有一頂工作帽,此外,自然也還有其他種種的裝備。據到現場的人說,也有人扔了幾塊磚頭,但是還沒有交手,就聽說是“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於是也就散夥了。令人為之感到慶幸的是,每個參加武鬥的戰士所領到的那些東西,也就歸自己所有了。筆者當時所在的工廠,也下過收回勞保用品的通知,但是人們說參加武鬥時現場太亂,所發的東西,全都仍在了現場,誰也找不到了。
恰在這時,天津興起了一種收買勞保用品的行業,一件工作裝可以賣到一個月工資的價錢,就連一副手套,也能賣到一包煙的價錢。有的工廠,為了節約開支,就到收購勞保用品的地方去買勞保用品,買回來一看,上麵都蓋著本工廠的圖章,這下子好了,再發放時,就省了蓋圖章的時間了。
天津人因為惹惹,沾了不少的便宜。據說外地人參加武鬥,傻兮兮地很是“貢獻”了不少戰士,後來呢,也就算了,連烈士的名分也沒撈上,白搭了。天津人就沒出過這種事,天津人曆來是跟著惹惹,喊的人多,動手的人少,就是到了非動手不可的時候,也是看著別人動手的人多,自己動手的人少。不就是跟著惹惹嗎?“有咱的嘛?”天津人最愛說的一句話,給自己帶來過不少的實惠。
前些年,對人生持惹惹態度的人,還全是天津人;但最近以來,惹惹之風大盛,影響所及,已經過了長江,波及全國。就以北京來說,北京人曆來看不起天津人的惹惹惹,但是最近以來,北京人比天津人惹惹得還要凶。那句“一不留心就寫出了一部《紅樓夢》”的名言,就是典型的惹惹語言。再至於玩這個,玩那個的人生態度,難道還不就是惹惹的人生狀態嗎?現在全中國,惹惹的人已經是越來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