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筒子樓”,就是學校裏為那些已經成家立業,並且有了孩子的中,青年教師們準備的家屬宿舍,一般都是一家一間屋子,也有的是一家兩間屋子的。一層樓裏,隻有一個水房兼廁所的公共洗手間,就是裏麵有幾個水龍頭和幾個帶門的蹲坑的那種,大家平時的洗洗涮涮,拉拉撒撒,就都在那裏解決。因為沒有公用廚房,各家用於做飯的小煤球爐子就都無一例外的在過道中一字排開,有的還連帶著用磚頭堆砌起一個小小的放煤球兒的池子(以後就改放蜂窩煤了),為的是添煤和封爐子時方便。過去的老樓房基本都是三,四層高矮,一層樓一般能住五,六家,像我小時候住的樓房,就是隻有三層,那麽,這一個樓裏就有了十七,八戶的帶孩子的人家,而這些人家當中,南方的,北方的,學文的,搞理的,高瘦的,矮胖的,性情溫和的,脾氣暴躁的,嗓門洪亮的,聲音低啞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各色人等應有盡有,而這些看似繁雜的,混亂的場麵對於初諳世事的孩子們來講,卻是再好不過的人生大課堂了,從那些爺爺,奶奶,伯伯,叔叔,阿姨的身上能夠看到人間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能夠了解人與人之間的真情實意,裝腔作勢,口是心非和表裏如一。最有意思的當屬人們南轅北轍的生活習慣和做人的自我準則,現在回想起來仍然就像昨天剛剛發生過的一樣,曆曆在目,記憶猶新。
P叔叔和L姨住在三樓頂頭的一間向北的屋子裏,他們的女兒比我大兩歲。P叔叔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 因為來天津念書,之後又留在學校裏當起了教師,就和同是一個係的天津女孩子產生了如膠似漆的愛情,然後就是成家立業,結婚生女,一切全是按部就班的一步一驟。他們的結婚,生女,都是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進行的(我還沒出生呢),當我能感覺到P叔叔對L姨的異乎尋常的“好”時,已經是我出生五,六年之後的事情了。因為總是找他們的女兒去玩兒,也就有機會經常的呆在他們的屋子裏。那時的L姨一天到晚都是坐在床上,除了吃飯時下地,就連大小便都是在床上解決的(因為鄰裏之間太熟了,而且媽媽沒有奶時,還把我抱給L姨吃了她的奶,所以,他們經常帶我和他們自己的女兒一起出去到公園裏照相,有點兒拿我不當外人了),是P叔叔把痰盂兒給L姨拿到床上,讓她方便,然後再幫她倒掉。後來聽爸媽說,L姨在反右派時被打成了右派,又被係裏除了名,因此就一直呆在家裏(正確的說法是坐在床上),好像也不願意見人。而P叔叔是個天生的樂天派,不僅沒有愁眉苦臉的(可能有,隻是沒看見),反而把家裏的大事小事一股腦兒的全包了下來:洗衣做飯,買菜買糧,端屎倒尿,捶背撚腰,搬煤裝煙筒,拉車運大白菜,隻有人們想不出來的,沒有他自己做不到的。P叔叔是個極其聰明的男人,不僅專業技術好,而且是個吹拉彈唱無所不能的及其羅曼蒂克的人,他玩兒照相機真是一流,自己照,自己洗,自己裁版,我小時候的相片,除了在照相館裏照的以外,都是由他照的,現在看看,還有一種忘不掉的懷念在裏麵。因為他是學物理的,所以自己裝半導體,攢收音機都是伸手拈來的夥兒計,我就曾親耳聽過他吹的口琴,拉的板胡,還學會了彈吉他。他對L姨的愛,就連我這不知“愛”是何物的小孩子都能感覺得到:從來沒看見他和L姨紅過臉,吵過嘴,當L姨不高興時他還坐在床邊摟抱著L姨,說笑話逗L姨開心,甚至還當著他們女兒和我的麵親了嘴。說實話,樓裏的每一家我都去過數不清的無數多次,那麽多年裏,隻見過P叔叔對L姨那樣子。鄰居們有時也會對P叔叔說上幾句,說他對L姨太寵了,都有點兒讓人看不過去了,可是P叔叔隻是哈哈笑上幾句,依然是我行我素。。。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中國男人裏有一種被稱為“上海男人”的男人,就基本上都和P叔叔一個樣。可是,老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幾年,我回家時,都去看P叔叔和L姨,現在的P叔叔早已不是幾十年前那個笑容滿麵,為L姨心甘情願地服務的男人了,他得了家族性的老年癡呆症,時常的犯病,不是懷疑L姨偷家裏的錢了,就是懷疑L姨在外麵找什麽不三不四的人了,還偶爾的動手打L姨,而現在的L姨再不是那個連床也不下的女人了,時時得關照著P叔叔的生活起居,生活中充滿了哀怨。唉,人啊,有時就是那麽的不可思議!!
Q叔叔是和我們家同住在二層樓的另一個娶了北方女人的上海男人,G姨是他的老婆,是個非常愛笑的河北女人。小時候,每當大家都聚在樓道裏做飯時,就會聽到G姨那像銀鈴般的大嗓門兒和笑聲,而Q叔叔卻聲音低矮而柔和,G姨總是大聲的讓Q叔叔拿這拿那,時不時的還抱怨他太“肉”,Q叔叔則是邊笑邊低聲的辯解著,從來也不曾對G姨著急過,屋裏屋外的為G姨當跑腿兒的碎催。看得出,G姨在家裏是拿主意的人,但那並不等於Q叔叔就心甘情願的聽之任之,因此,人們就經常會聽見G姨那高聲大嗓的從不瞞人的高談闊論,聽見Q叔叔那輕聲慢語的據理力爭,倒也和諧動聽,相得益彰。後來G姨先後生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兒子被送到上海爺爺家,女兒則被送到河北姥姥家,而且兒子姓Q,女兒則姓G,用G姨的話說,這樣才是真正的男女平等嗎!再後來,他們搬走了,直到今年我回家的時候才又一次見到了闊別幾十年的Q叔叔和G姨。G姨還是和我小時候看見的一樣,愛說愛笑,活潑開朗,一點兒也不像上了年紀的老人,見麵就說當年她在我爸爸不在家而媽媽又需要上夜班的時候陪我睡覺的事情,聲音還是那麽的洪亮,有力。Q叔叔卻也和P叔叔一樣,得了老年癡呆症,但頭腦還是極清楚的,對我講了一大套如何照顧我媽媽的方案,邏輯清晰,言語合理,不愧是學文科的出身。我問G姨,Q叔叔還是那麽的好脾氣嗎?G姨說,你Q叔叔和以前大不一樣了,現在是極不講理的人,稍有不順,就大發雷霆,還不聽人勸,真是拿他沒有辦法。看來歲月真是一把殺人的刀啊,那麽一個好脾氣的人竟然也會變得“刁蠻任性”了。
W叔叔和Z姨是樓裏最有“特點”的一對兒,說他們有特點,一是因為他們二人是近親結婚,他們二人的母親是一奶同胞的親姐妹。二則因為他們二人是樓裏吵鬧最多的,而且還動手打架的夫婦。不知他們到底是不是上海人,隻聽他們的對話裏經常有“儂”(但沒有聽過“阿拉”),像“儂勿次(吃)了”?“儂勿好那個樣子好勿啦”。所以猜想他們是上海附近,亦或蘇北鄉下的(雖然在上海人眼裏除了上海市裏的,其他一切都是“鄉下人”,但在北方人眼裏他們都是一樣的)?!W叔叔是家裏做飯的唯一(因為Z姨和我大爺同在一個市立大醫院,又一同被下放到同一個郊區醫院,所以,每天都回來得很晚),他做飯時,你不用出門就知道是他,因為,他做飯比一般的人要晚很多(要照顧Z姨回家晚的特點),一般都是在晚上八點以後,而且他做飯的響動很大,你可以坐在自己的屋裏就能聽見他的那把個頭不小的炒菜鏟叮叮當當的和炒鍋親密接觸的聲音,還交雜著呼兒喚女出來幫忙的不奈煩的聲音。W叔叔不僅是光做做飯,家裏的其他事情也都是以他為主,誰讓Z姨上班遠呢。可Z姨卻是個極愛挑刺兒的主,可能是因為工作太辛苦,路途太遙遠的原因吧,反正她一回家,就看哪兒哪兒都不順眼,於是乎,二人就免不了要吵鬧一番。吵就吵吧,回屋裏吵沒人管,可他們二人偏偏就喜歡在過道裏,水房裏當著別人的麵大呼小叫一番,自己不嫌丟人,反而是別人感到不自在了,主動退回屋裏避嫌。印象裏,一個醫生的家,無論東西多少都應該是既幹淨,又整潔的,可把W叔叔和Z姨的家用“窩”來形容卻一點兒都不過分(他們也有兩間屋子),可能是沒有時間收拾的緣故,W家婆婆(其實就是Z姨的姨媽兼婆婆)從老家帶來的農副產品,他們自己買來的小雞雛都一同放,養在屋子裏,雞屎滿地,卻還照樣在裏麵吃飯,睡覺,啊呀呀,怎是一個“奇”字就能解釋清楚的。按理說,這種親上加親的婚姻應該是更加的美滿才對,可他們卻幾乎沒有一天不吵的,大事吵,小事也吵,最慎人的一次是Z姨和自己的婆婆加姨媽大吵起來,把個不到一米五的小老太太推倒在窄小的過道裏(旁邊就是一溜煤爐子),並騎坐在老太太身上,拳打腳踹,還把老太太從鄉下老家帶來的挺大個的紅棗一股腦兒的全倒在了公共廁所的茅坑裏,事後還得鼻青臉腫的老太太一顆顆的撿回來。還有一次也挺懸,不知是為了什麽,Z姨和W叔叔在屋裏動起了手,W叔叔竟然被自己的老婆追打的落荒而逃,一溜煙兒的飛跑下樓,Z姨卻還不罷休,順手撿起了煤池子邊上的半塊磚頭,照著W叔叔的腦袋就扔了出去,差點兒就給W叔叔開了瓢兒。其實,Z姨“正常”的時候也挺好的,戴著一副眼鏡,白白淨淨的,不了解她的人一點也不會想到她還能如此的“癲狂”,可能是被婚姻和時代“蹂躪”的吧。自打搬家以後就再沒有見過他們一家,聽說W叔叔多年以前就去世了,願他老人家下輩子有個美滿的婚姻!
生活中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但並不是每一件都可以拿出來寫的。我所寫的事情都是發生在家族裏或是老輩人的身上,因為他們都是或已經作古,或從不上網,再或者是上不了文學城。雖然,我這裏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實的,也從未口出汙言碎語玷汙過任何人,但還是不希望把能上網的人寫進去,這就是為什麽我從沒有寫過我的同學,同事或者是我知道的,那些可以上網看文章的朋友們,這也算是一種謹慎吧,這也就是我把原本想寫的在美國經曆的上海先生當著我和先生的麵打他的上海女人的事情取消的原因,這也就是小說家們非要寫小說的原因之一吧,因為隻有把真實的事情演繹化,虛擬化,戲劇化之後,他們才能把現實中的一點一滴呈現給讀者,否則是要讓人難堪的。總之,我記憶中的上海男人們,準確的說是父輩中的上海男人們,都是極其聰慧,儒雅,知書達理之人;都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男中俊才。隻是,他們身上的文質彬彬,溫文爾雅,頭腦精明中少了些許慷慨激昂,頂天立地,玉樹臨風之氣,卻也正好和他們口中的吳儂軟語相輔相成。或許,他們知道自己的個性中陰柔有加,陽剛欠缺,這才找了性格剛強的北方女人和他們相匹配(因為學校裏的南方女人有的是),組成了性格迥異,卻珠聯璧合的幸福家庭。其實,生活中,不論是“北京男人”,“上海男人”,還是“天津男人”,隻要他們能和自己所愛的女人共苦同甘,隻要他們懂得如何生活,懂得如何分擔家務,隻要他們都愛家,珍惜家,他們不一定很浪漫,他們不一定很英俊,他們不一定很有錢,他們都可以被稱為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