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文學界的朋友來到天津,走出火車站就叫了一部出租車。坐在車裏,司機問他去哪裏,他說去天津作家協會。當即,那位司機就對這位作家說:“你一定是找誰誰誰。”這位司機出口就說出了一位天津著名作家的名字。恰好,這位作家到天津來,就是要找這位著名作家的,於是,這位作家就問出租車司機:“你認識這位作家?”“哥們兒。”還沒等這位外地作家把話說完,出租車司機就信口答應出來。無需客氣,這位司機就拉著這位外地作家在天津轉起來了,拉到了天津作家協會,司機向這位外地的作家要了40元錢,然後就開著車子走了。
待到這位外地作家見到我們天津的這位作家之後,當麵就說:“你有個哥們兒開出租車?”一下子就把我們天津這位作家問懵了:“我哪裏會有個哥們兒開出租車呢?你一定是被他騙了,他向你要了多少錢吧?”於是,這位外地作家就告訴我們天津的這位作家說,他要了40元。“哎呀,你算上當了,你若是不提我,他把你老老實實地拉到這裏來,最多也就是10元錢。”
“哎呦,你們天津怎麽會是這樣?我到別的地方,隻要一提找哪位名人,那地方的司機幾乎就會分文不收地把我送到地方,你們天津衛怎麽就是不買名人的帳呢?”說來,是這位外地作家到底不是天津人,他不知道天津人就是這麽個脾氣,你越提名人,他就越坑你,別拿名人嚇唬天津老百姓,天津老百姓不認這一套。
在天津你若是不想吃虧,不想挨“涮”,頭一條,就是別充“大尾巴鷹”。還說打的,一上車之後,天津司機都愛和你搭話,先拿話鉤你,聽聽你的口音,是不是天津人,再探個虛實,看你屬於哪個社會層次。如果你開口就說天津話,再說“這年頭真是不好活,昨天農貿市場進了一車白菜,今天早晨掉價了。”這就算給了他一個信號:聽明白了,我可不是什麽教授學者,都是窮光蛋。一說這個,他絕對不會拉著你滿天津轉了。
你若是跟他甩京腔,再玩派兒,還掏出大中華香煙擺富。好了,你就在車裏坐著吧。就算是你熟悉天津的道路,他也會告訴你這兒修路了,那兒拆遷了,乖乖地你等著多拿錢吧。
天津和上海最大的區別,就是上海人崇拜偶像,上海人羨慕上等社會。我在上海一次去醫院看一位前輩作家朋友,上得車來,一提去什麽什麽醫院,司機立即對我肅然起敬;因為那家醫院是高幹醫院,還不是一般的高幹,是特高的高幹。司機愛說話,先問我是看領導,還是看親朋,我說去看一位作家。哪一位,我說出了那位前輩作家的名字,司機立即對我說,早聽說這位作家住院了,你到醫院後一定向這位作家轉達一個上海普通市民的問候。你看多感人。
路上,司機帶我去買了花籃,到了地方還在收費上再三謙讓,上海司機的修養真令人敬重。
上海當然也有許多平民,但是上海人仰慕名人,每個人都有成功夢。上海人在做普通人的時候,其實是在積累進入上層社會的資本,對自己進行進入上層社會的培訓。上海人的精神世界永遠高於他們的物質境界,上海能夠有發展,上海人的上進心是一個重要因素。
天津人平視人生,以平民意識觀察世界,更以平民意識對待社會。
大江南北,筆者曾到過不少地方。比如江南一處新地方,當地人都會向我介紹說,他們這個地方出過什麽名人。比如江南的一個城市,這個城市幾乎每一個人都向我說他們這個城市出過十八位狀元,而且如數家珍,他們會告訴你每一位狀元的家,原來住在什麽地方。又比如一個中等城市,這個城市連多少年前什麽名人坐過的茶樓都完好地保存著,自己的城市沒有出過大人物,但是有大人物到過這裏,當地人也認為是一種莫大的榮譽。
其實天津也出過不少的名人,從正麵人物到反麵人物,堪稱出過不少,可問起天津人來,你們天津出過什麽大人物?他很可能一個人名也說不上來。難道天津人不以本鄉本土的名人為榮嗎?也說不上,但天津人一般不把這些名人看得很重,天津人認為:一個人一出了名,他就不是天津人了。因為,曆史上,凡是天津人,一旦成了人物,這個人就不在天津待了,天津人也就不把他再看做是天津人了,下野之後再回來,天津人也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了。天津人有深厚的平民意識,從根本上說,天津人一直把自己的城市隻看做是一個平民城市。
古往今來,天津也有富人,但是天津的富人和天津的窮人之間有一個嚴密的隔離帶。
天津不像北京,北京城的首富,很有可能有一大幫窮親戚。為什麽?比如旗人,同是旗人,同是正黃旗,既有達官貴人,也有引車賣漿者,說起來都是親戚,誰也不能不認誰。你不認他,他認你,論起來,他比你還金貴,你家老爺子還是他家老爺子的奴才呢。
天津則不然,天津人富了,和窮親戚就“斷道”了,窮親戚也不討那個“沒味兒”去了,日久天長,同姓不同宗了。
天津富人,多住在老南開,老城裏一帶,家家是深宅大院,和平民社會極少聯係。再以後,天津有了租借地,新派的人家,大多遷到租借地住去了,和平民百姓就更是老死不相往來了。
天津人可貴,人窮誌不短。你有金山銀山,那是你的造化,我一文不名,汗珠子落地摔八瓣,我也餓不死。天津流傳一個故事,一位張姓少爺,自幼錦衣玉食,老爹去世後,沒幾年時間家產光了,無以為計,想起自己少時在家裏愛蘸糖堆兒的雅趣,就是北京人說的糖葫蘆。於是他放下架子,蘸了上百支糖堆兒,放在提盒裏來到北大關叫賣。張少爺蘸的糖堆兒,絕對不粘牙,糖是糖的味兒,果是果的味兒,要形有形,要色有色,看著就招人喜愛,沒多少時間張大少爺的糖堆兒就賣出了名。張大少爺在北大關賣糖堆兒,自食其力,自己倒沒覺得什麽傷麵子的事。他家親戚耐不住了,張家也是名門,後輩中怎麽出來個賣糖堆兒的呢?一天,張大少爺正在北大關吆喝:“糖堆兒呀,好也!”突然走過來一個人,張大少爺一看,是一位叔叔輩的長者,張大少爺不敢走上前去問安,怕損了叔叔的尊嚴,隻裝什麽也沒看見,還是大聲的吆喝:“糖堆兒呀。好也!”
張大少爺吆喝聲未落,他叔叔走了過來,厲聲地對張大少爺說道:“你給我回家!”
張大少爺自然不肯,依然叫賣,這時那位叔叔急了,立即對他的侄兒說:“這一提盒糖堆兒,我全賣了。”
那位叔叔買下這一提盒糖堆兒,是想就別讓侄子在這裏“現眼”了,也就是別丟人了。誰料這位前張大少爺不買賬,當即回答他的叔叔說:“我的糖堆兒不賣一個主兒!”你瞧,多有誌氣。
這就是天津,骨子裏就是平民。
天津人的生活理念是:富,是人家的造化;窮,是自己的命相。舊時代,天津有拆白黨,專門坑蒙拐騙,但殺富濟貧的義舉,天津人從來不幹。殺了一個富,濟不了天下的貧,武俠小說作者編的騙人的故事,糊弄不了天津人。
天津,貧富之間,涇渭分明。天津有平民區,也有貧民區,他們嚴格地按照自己固有的生活方式生活著,而出身與平民區和貧民區的下一代人,他們從思想上就對不屬於自己生活範疇的任何人,都有一種抵觸情緒,在他們的意識裏,根本就沒有名人,富人,任何在天津人麵前“拿”大的人,都隻會得到天津人的戲弄,天津人沒有偶像,更不崇拜貴族。
天津平民大多住在大雜院裏,筆者見到一個大雜院,雜到一個院裏幾乎住了幾百戶人家。走進院來,東轉西轉,繞不了多少時間,你就再也別想繞出去了。據住在這個大雜院裏的人說,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大雜院裏到底住了多少戶人家,就連派出所也搞不清這個大雜院的戶籍情況。在這個大雜院裏,每戶人家的門外都有一輛賣貨用的車,每輛車子的櫥窗都寫著大紅字,什麽李記燒雞,正宗老號鍋貼,等等等等。看得出來,住在這個大雜院裏的人家都是做小買賣生意的,日子雖然還能過得去,但全是底層的城市平民。再到天津的“籬笆燈”看一看,那景象就連大雜院也比不上,家家戶戶都是用撿來的半頭磚,在鐵路邊上搭起來小矮房,隻有一個門,後牆上開一個小窗戶,也能進些光,天津人管這交“籬笆燈”,一遇大雨就家家戶戶搶險,那景象實在是可憐。
就整體而言,天津的城市人口中,平民大約占到70%左右,貧民的比例也不少,但大多數貧民,也就是住房情況不好,而收入卻未必就比其它階層的人少,生活水平也不比一般人家低。看天津人的生活水平,你不能光看他的居住條件,許多人家雖然住在“籬笆燈”裏,但飯菜的水平卻不比任何人家低,每天也是魚呀肉呀地吃著,姑娘們出來進去也是綢呀緞呀地穿著,走在路上,誰也看不出來誰家是在什麽地方住。
所以,天津人走在路上全都是貴族,回到家裏之後,是不是貴族就和任何人都沒關係了。天津人的不景仰貴族,其原因也就是在這裏,而且天津人還最看不起那些裝貴族的人,天津人稱那類人是“充大尾巴鷹”。“大尾巴鷹”是怎麽一回事,大尾巴鷹就是本來是一隻老鷹,但是它夾了一條大尾巴,想充鳳凰,所以天津人管這種人叫大尾巴鷹。
天津人不想做貴族,就是身上穿了名牌服裝,但在骨子裏,天津人心裏也還是有著根深蒂固的平民意識。在天津,門麵裝潢豪華的商店進去的人就少,越是那種小門臉的商店,生意就越多。天津人開小飯鋪,為了拉顧客,就在門外放幾輛自行車,過路人一看,來這家飯鋪吃飯的人全都是騎自行車的人,於是他也就進來吃飯了。你在飯鋪門外停幾輛小汽車,進來吃飯的人就少了。天津人不登高門樓,天津人說這是“不吃沒味兒”。
小商販們賣東西,也是迎合天津人的這種心理。好好的蘋果,擺在貨架上兩塊五一斤,沒人過問,但是往地上一堆,大聲吆喝:“五塊錢二斤了”人們立時就圍上來搶。近來小販們更是掌握了天津人的這種心理,市場上吆喝已經聽到了“十塊錢五斤啦”的喊聲。難道天津人就不知道十塊錢五斤和兩塊錢一斤是一個價錢嗎?知道,反正你一做生意就會知道了,你說兩塊錢一斤,就是不如說十塊錢五斤好賣,信不信由你。從南京到北京,買的沒有賣的精,他喊十塊錢五斤,自然有他的道理,否則他為什麽不喊“一塊錢半斤”呢?
平民城市,所謂的“派頭兒”,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氣派”,不僅要受到歧視,而且還會受到愚弄。天津人稱這種人是“大頭”,那是比鄉巴佬還要被人看不起的,筆者自己就深受其苦。筆者在作家協會工作,到作家協會去,自然要穿得體麵些,再加上筆者生來就一副斯文相,所以每次下班在路上買東西,總是吃虧的時候多。小販們賣給我的東西,不是缺斤少兩,就是把那些爛的壞的賣給我。久而久之,我也分析原因,到最後,我終於悟出了一些道理:小販們看我好欺,就是看在了我這個“風采”上了。於是,從此以後,我在下班的路上再也不買東西了,我下班之後,直接回家,到家之後,立即換下上班時穿的那套衣服,然後再換上一身舊藍布衣褲,夏天再拿上一把破扇子。提個破籃子,才去市場,果然見效。這個樣子買回家來的東西,就很少缺斤少兩,也很少有壞的爛的了。為什麽呢?這就是因為小販們再也不把我當“大頭”看了,他們看我也就是一個平民,錢掙得挺不容易,也不是好糊弄的,他也糊弄不了,於是他就老實了。我曾親眼在市場上見過一次老百姓是如何和小販們打交道的,一定是那個小販糊弄了這個大爺,這位大爺手裏提著東西找了回來,劈頭的第一句話就是:“啊呀,兄弟,這是怎麽的了?咱可全是幹這個的,有難處跟大爺說,大爺不會不給麵兒,手底下玩花活,家門口子,可別讓我說出話來。”二話沒說,那個小販乖乖地給這位大爺把東西換了。你說說,在天津衛,你充“大尾巴鷹”行嗎?
作為一個平民城市,直到現在,大款們也不能在天津飛揚拔扈,應該說這是天津民心順暢的一個主要原因。天津也有大款,但是天津的大款們雖然有錢,卻沒人寵著他們。不像有的地方,一個人隻要一成了大款,立即就有一群人圍在他們身邊,他們想做什麽,一幫人就想著法兒地滿足他的欲望。天津的大款,必須是加緊尾巴做人;以至於那些不可一世的明星們,就更是早就領教過天津人的厲害了。有許多自以為橫行天下的明星,到了天津,天津人就是不買賬,我親眼看見過一個大明星,就硬是被天津人轟下了台,那景象實在是太慘不忍睹了。
天津人不崇拜貴族,不寵明星,不買大款的帳。天津人就是有了錢,也不想讓下一輩改變一下家風,所以,有的地方大款們拚命地讓孩子讀書,為此他們不惜花重金送孩子進名牌校。前不久傳來消息說,一個地方的一個小學生想進名牌學校,學校開出的價錢是五萬元。這種事在天津肯定沒人幹,天津人說,孩子是那個材料,用不著花錢,孩子不是那個材料,你花一百萬,他也是出息不了,索性聽之任之,是什麽材料就成什麽材料好了。
天津是一個平民城市,天津人安於做平民,而且安於世世代代做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