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二，三事

文革開始的時候，我才剛剛懂事，因此，對那場史無前例的，聲勢浩大的，舉世無雙的，震驚世界的“大革命”並沒有太深刻的印象。文革過後，隨著爸爸的不斷回憶和講述，我才漸漸地對那場真正意義上的浩劫有了些許印象。那些看似荒唐，可笑，淒苦，悲慘的事情是實實在在地發生過的！時常地問自己：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們是如何活過來的？


故事一：爸爸是新中國第一代大學生。和他同班畢業的一共有十幾個人。眾所周知，那時能上大學的，十有八，九是出身於所謂“地，富，反，壞，右”家庭的“狗崽子”。工，農，兵出身的幾乎為零。這就是為什麽後來毛澤東同誌發表了他的著名的“要讓工，農，兵上大學，占領大學，改造大學”的論述，為的就是不讓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的“黑苗子”們在大學裏獨領風騷。文革剛剛開始，和爸爸同班畢業的一個人就因為被紅衛兵說成是國民黨潛伏特務而抓了起來。紅衛兵們對他施行24小時連續審訊，不許睡覺，不許回家，語言攻擊，肉體折磨，非要他交待出他們班上其他的特務。他說：我真的不是特務，更不知道其他的人誰是特務，你們要我交待什麽？好！不說？接著打！幾番折磨過後，他實在是挺不下去了，隻好屈打成招地說自己是特務，連帶著把全班十幾個人一個不落地全“高抬”成了美蔣特務，還有鼻子有眼兒的講述他是如何和別人接頭的，聯絡地點，接頭暗號等等一應俱全。可憐這十幾個無辜的人，竟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特務”了。。。。。文革過後，經反複調查，這十幾個人，包括那個胡說八道者無一人是真正的特務！！


故事二：文革剛剛開始時，各個機關，單位都爭相成立了紅衛兵造反派組織，有的單位竟然同時有二，三個不同名稱的組織。這些不同派別的人們之間從一開始就互相看不上眼，從互貼大字報，相互對罵，繼而發展到後來的持戒武鬥，更有開槍對射者。因而，流血，死人對文革來說並不是稀奇之事。爸爸自身處境微妙，故而堅持保持中立，不左亦不右。但是保持中立，並不等於他沒有自己的思想，而有思想的人是一定要說的！可是對誰說呢？決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那樣就是自投羅網，自入虎穴。湊巧，有一位爸爸教過的學生，偶爾會到我們家來，和爸爸一起談論“目前的形勢和我們的任務”之類的話題。美中不足的是，這個曾經的學生在他自己的單位裏加入了一個造反派組織，和爸爸的想法正好是背道而馳。繼而，在以後的一段日子裏，時常會出現這樣的情景：每當夜晚降臨的時候，爸爸的前學生就會靜悄悄地來到我們家，在屋子裏和爸爸進行激烈的辯論，兩個人互不相讓，唇槍舌戰，怒目而視，直爭得是臉紅脖子粗。您一定要問，為什麽這個學生非要到老師的家裏來辯論，為何不直接將老師那些對文革不利的話告訴革命的紅衛兵小將們呢？原來，那個爸爸從前的學生，正是爸爸今天的連襟兒--媽媽親妹妹的丈夫，爸爸小姨子的男人，我的小姨父。


故事三：文革一開始，紅衛兵們就急不可待地把那些過去受人尊敬，教書育人，名聲在外的老教授們拉出去遊街示眾，給他們畫鬼臉，戴紙糊的圓錐形高帽，目的是要把他們從精神到肉體徹底地搞臭“再踏上千萬隻腳，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這其中不乏公報私仇者，為了那曾經挨過的批評或是打低的考分報一箭之仇。話說一位教授，整個兒是“茅廁磚頭又臭又硬”，不僅絲毫沒有認罪的態度，反而和紅衛兵們據理力爭，把小將們批駁得是啞口無言，灰頭土臉，無地自容。出於對他的仇恨，紅衛兵們報複性地給他做了一個比別的人的高帽稍高一點兒的帽子，以示區別。一天的遊街示眾結束，在回家之前他被告知，明天一早還來提他出街示眾。教授無語，轉身回家。第二天一早，紅衛兵們準時來到他家，一進門，眾人立刻被眼前的情景逗得放聲大笑：隻見這位老兄早已頭戴一頂他連夜糊製的比別人的高帽整整高出一倍的特大圓錐形紙帽等候多時了。當被問及為什麽要做這麽一頂大帽子時，這位教授答到：因為你們說我是罪大惡極之人，故而理應戴最大，最高紙帽。於是，他又被扣上了故意取笑無產階級專政，不嚴肅對待群眾批判的另外幾項罪名，受到更加殘酷的折磨。


故事四：文革開始，校內有一位五十年代曾經留學蘇聯，在學術上頗有造詣的中年教授，一夜之間就被戴上了蘇修特務的頭銜，遊街示眾，遭受打罵，還被剃了個陰陽頭，飽受精神摧殘和肉體折磨，他居然全挺了下來。因為，他不願人們想他是個軟骨頭，他要讓人們知道他是個有骨氣的男人。可是，回到家，當他看到自己的三個孩子時，他流淚了，他覺得孩子們因為他而受了罪，於是他請求他們的原諒，並且真誠地向孩子們保證他決不是特務。當時，他的大女兒剛剛上中學，她很生爸爸的氣，因為是爸爸連累了他們，使他們在人前抬不起頭。為了表示和自己的爸爸劃清界限，她泠泠地說：都是因為你，你這個狗特務，你為什麽不死去，你死去吧！！這位可憐的人，本想回家得到一些同情和親情，卻遭到了如此不堪的心靈重創，當天夜裏就上吊自殺了。後來公安來查看現場，發現幾個孩子的床頭上布滿了他的指紋。他是多麽不情願離開他的孩子們啊！多年之後，幾次看到那個早已人到中年的女人，每次我都會想同樣的問題：她後悔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