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剛剛過去的一年一樣,2025年也有很多作曲家的紀念日。致敬的名單可以列得很長,包括諸如吉奧瓦尼·皮耶路易吉·達·帕萊斯特裏納(誕辰500周年)、喬治·比才(逝世150周年)、埃裏克·薩蒂(逝世100周年)、皮埃爾·布列茲(誕辰100周年)等重要人物。但其中的重點無疑是莫裏斯·拉威爾的整數誕辰,他於1875年3月7日出生在法國巴斯克地區的小城錫布爾(Ciboure),母親是西班牙巴斯克人,父親是法裔瑞士工程師。一家人在小莫裏斯出生三個月後就移居到了巴黎。不過拉威爾終其一生都沒有失去和巴斯克地區的聯係,比如他經常去鄰近錫布爾的聖讓德呂茲(Saint-Jean-de-Luz)消夏。
G·亨樂出版社也將為拉威爾年的慶祝活動做出應有的貢獻。我們不僅會聚焦應和拉莫、德彪西同屬法國最重要作曲家之列的拉威爾,還將以“拉威爾和朋友們”為主題,將視野擴展至同他關係密切的其他音樂家。盡管加布裏埃爾·弗雷、曼努埃爾·德·法雅或謝爾蓋·普羅科菲耶夫等作曲家沒有在拉威爾的創作中留下顯著影響,但他們為拉威爾提供了不可估量的啟發。比如,拉威爾曾密切關注過阿諾德·勳伯格的音樂。他在大膽的和弦走向中仍舊保留了同根音的關聯,因此在理論和美學方麵絕不是勳伯格的同路人,但拉威爾曾於1928年坦承,如果沒有勳伯格的作品在前,自己也不知道能否寫出《馬達加斯加之歌》(1925/1926)這部作品。亨樂產品目錄有幸自2008年起納入了多部拉威爾作品的樂譜(詳見總覽),而在拉威爾年,還將有更多作品加入此列,比如《圓舞曲》(鋼琴獨奏版本和雙鋼琴版本)。
那麽,拉威爾究竟是怎樣的人?如今對拉威爾音樂的研究成果豐碩,但關乎作曲家本人的追問卻不易得到回答,因為拉威爾很不樂意談論自己,自然更不會提及自己內心深處的感觸。他在一戰之後的大量巡演過程中無可避免地接受過多次采訪,有時甚至被要求做演講。但他在所有這些場合都帶著禮貌的距離感介紹了當下音樂的總體情況或者自己作品中的技巧,但從未透露真正具有私人性質的內容。以至於,盡管保存下來的拉威爾檔案——特別是他和龐大的朋友及熟人圈子的往來通信——多到近乎泛濫,我們卻對他的性取向、宗教情感、世界觀等方麵一無所知。拉威爾曾於1928年被迫吐露一些關於自己生平和作品的信息,於是他向自己的學生兼密友羅蘭-曼努埃爾(Roland-Manuel)口授(!)了一份日後得名《自傳草稿》(Esquisse autobioaphique)的文件,其中基本僅限於羅列枯燥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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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傳草稿》首次刊行時的封麵,它被收錄在《音樂評論》雜誌的特刊《致敬拉威爾》(1938年12月)裏。
和這種對隱私的保護密切相關的,還有拉威爾同家人之間極為緊密的紐帶。直到1921年,46歲(!)的拉威爾才結束了和家人共同生活的狀態。在備受尊敬的父親和深得愛戴的母親先後於1908年和1917年辭世之後,這個家庭最後僅剩拉威爾和弟弟愛德華兩人——盡管如此,和弟弟分開也是緣於後者意外結婚的無奈之舉,實非心甘情願。拉威爾隨即決定在巴黎都會之外延續自己的單身生活,遂在巴黎西邊的小城蒙福爾拉莫裏(Montfort-l’Amaury)買下了一幢名為“美景屋”(Le Belvédère)的別墅,這裏被認為是他此生的最後一處住宅(參見莫裏斯·拉威爾博物館的介紹視頻,法語版:https://www.youtube.com/watch?v=9zbkubvHW1g,英語版: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hrfNrdMRJY)。
如果說拉威爾如同給自己的內心世界建起了一圈防護牆,那麽他的外在則給人以偏僻乖張的印象,這種做派大概可以抵消他深深的不安全感,以及過度瘦削和明顯矮小的身材所帶來的自卑情結。他擺出一副花花公子的架勢,追求矯飾和浮誇,就連和朋友交往時也保持著一種有些許距離感的冷淡。與之相適應的還有他對一切仿真和人造之物的喜愛。音樂學家米歇爾·施特格曼(Michael Stegemann)恰如其分地稱之為“假麵舞會”,拉威爾不僅在社會和社交環境中如此,在自己的作品中也是如此。比如,針對自己基於古希臘作家朗戈斯的同名小說創作的芭蕾舞曲《達夫尼斯與克洛埃》(1909—1912),拉威爾在《自傳草稿》將它描述為“延展開來的音樂壁畫,與其說具有古風,不如說充滿了我對夢中的希臘的向往”。這不禁讓人猜想,管弦樂歌曲《舍赫拉查德》(1903)是否也召喚出了一個想象中的東方世界,以及著名的《西班牙狂想曲》(1907/1908)是否在我們麵前營造出了一個脫離了所有民族文化的人造的西班牙。拉威爾像海綿一樣吸收了極其多樣的靈感,他明顯偏愛異國情調以及兒童和動物的世界,並以陌生化的方式將它們重新展現,且其中總有諷刺性的要素發揮作用。但是,如果說拉威爾始終戴著麵具,那麽真實的他到底是怎樣的?總之他的個性一直充滿謎團,不過或許可以推想,這種人造感可以說已成為他的第二重天性——換句話說,他一生都保有兒童的天真視角,這種視角完全不理解成年人對“天然”和“人造”的理所當然的區分。或許可以在這個意義上解讀拉威爾借助其好友米歇爾-迪米特裏·卡爾沃科雷西(Michel-Dimitri Calvocoressi)流傳下來的一句話:人們或許從來沒有想過,他可能“天然地具有人造感”。
拉威爾在初始階段接受了艾曼紐埃爾·夏布裏埃和埃裏克·薩蒂的影響,短時間內也受到過德彪西的陶染,但很快在1900年前後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獨特音調,這讓他可以毫不費力地吸收各種他人的音樂——無論是過去的體裁、本國或外國的民歌,還是包括爵士樂在內的現代音樂——,並將它們加工成某種全新的東西。在拉威爾第一部成功的作品——為鋼琴而作的《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1899)中就能直觀地看到這種能力。拉威爾的腦海中浮現出了從前西班牙宮廷中的場景,這解釋了他為何選用了宮廷帕凡舞曲這種在重複部和插入部之間交替變換的曲式。但他沒有使用複古的音樂來構建這首莊重的跨步舞曲,而是采用了一個配有輕微不協和伴奏的樸素旋律,它正好可以營造出作品標題所引發的那種憂傷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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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的開頭部分,HN 1260
拉威爾接下來創作的鋼琴曲《水之嬉戲》(1901)和前一部作品的反差大得幾乎無以複加。如果說《帕凡舞曲》使用了盡量簡單的手段來喚起一種風格化的舊式舞曲的氛圍,那麽《水之嬉戲》則是一部難度極高且和聲極為複雜的作品,它不斷地帶來前所未有的創作技法方麵的挑戰。這兩部作品在風格上的差異也大到了極點:前者是拉威爾首次向古典主義靠攏,這種傾向在後來的《庫普蘭悼亡曲》(1914—1917)中展現得更加明確和成熟;而後者則十分接近印象主義的樂音繪畫。從總體上看,這些反差正是拉威爾音樂創作的典型特征,這符合那句1911年提出的口號:他“主要致力於製造各種迥然相異的東西”,即在每部作品中都做一些全新的嚐試。
相較於拉威爾長約四十年的創作生涯,他留下的作品總量並不多,事實上他的創作速度尤其緩慢。很多作品的誕生過程曆時多年。拉威爾本人曾解釋過,他需要一段漫長的時間進行“有意識的醞釀”,直到對新作品的形式和發展方向逐漸了然於胸,之後單純將作品寫出來的過程相對較快。但在此之後還需花費很多時間剔除一切多餘的東西,也就是說,盡可能地貼近想要達到的完美狀態。《水之嬉戲》有超乎尋常的大量源文獻存世,從中可以看出拉威爾的創作過程有多麽辛苦和細致。除了關於幾個基本動機的多份草稿外,這部作品還留有三份完整的作曲家親筆手稿,其中最早的一份,盡管含有大量的刪節和校改,但也已相當接近最終版本。
拉威爾第二份手稿中的大部分內容都原封不動地抄錄自上一份手稿,僅個別小節得到了修改。但拉威爾此後再次將這部作品完整地謄抄了一遍,其中出現的少量改動——除了新加入的致老師加布裏埃爾·弗雷的獻辭之外——主要涉及速度和踏板說明。盡管作曲家如此小心謹慎,但他一眾作品的首印版樂譜通常還是含有不少印刷錯誤——拉威爾曾在很多信件中抱怨過此事,但從未係統性地收集這些錯誤,以便在新的版次中予以改正。不過很多此類錯誤都源自拉威爾手稿中的疏失,因為速度和節奏說明,以及拍號、調號和譜號的切換是他記譜的一項弱點,盡管其手稿在其他方麵都記錄得非常明確和清晰。
拉威爾很多作品的標題顯示,其靈感來自音樂以外的世界,比如鋼琴組曲《鏡》(1904/1905)中的《悲鳥》和《鍾聲之穀》。但是,一旦有人希望拉威爾提供具體的說明,作曲家就會拒絕闡述,隻會反複強調音樂本身。一個著名的事例是,在《圓舞曲》(1919/1920)的管弦樂版本即將上演之際,負責撰寫節目單的法國音樂學家莫裏斯·艾曼紐埃爾(Maurice Emmanuel)曾向拉威爾詢問這部作品的創作背景。拉威爾在答複中首先強調,這部“舞蹈詩”(即作品的副標題)原本是為舞台表演創作的,並斷然否認一些評論者所做的揣測,即這部作品可能是對哈布斯堡王朝衰亡的戲仿或描繪。拉威爾寫道:“我們隻應該從中看到音樂所表達的東西:聲音上升的過程,而舞台表演則會在此基礎之上增添光線和動作的變化”(見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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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威爾1922年10月14日致莫裏斯·艾曼紐埃爾信件的片段(私人收藏),法語原文為:“Il ne faut y voir que ce que la musique y exprime: une progression ascendante de sonorité, à laquelle la scène viendra ajouter celle de la lumière et du mouvement.”
拉威爾在此傳達出了其音樂美學的信條。這也非常契合同樣由羅蘭-曼努埃爾記錄下來的一段陳述:如果被問到自己的原則,拉威爾就會引用一段莫紮特風格的直白宣言:沒有什麽是音樂不能嚐試、不能放膽去做或不能呈現的,隻要它具有吸引力且始終是音樂。
最後為您送上一段弗拉多·佩勒米泰演奏的《水之嬉戲》,他曾於1927年赴蒙福爾拉莫裏,在作曲家本人身邊學習過拉威爾的鋼琴作品。願拉威爾的音樂陪伴我們度過充滿魅力的202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