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寶娜的眼神讓我看到陰鬱和仇恨。那種眼神我是熟悉的。寶娜反複對我說等她一出獄，她一定會控告那幾個狠打她的警察。我知道警察打人是知法犯法，但我不知道我們幾時能出獄。經過一番調查，我和寶娜被證實根本不是什麽毒販，但我們是賣淫女卻是不可爭辯的事實。
一關進牢房，一個女子就告訴我們不要講實話。她說：“坦白從寬，牢底坐穿。”她是一個“二進宮”的賣淫女。我和寶娜點頭稱是，但不知為何，我在被提審時，一張口就坦白了我的全部罪行。也許我是希望坐牢的，我承認我是一個有罪的女人，我應該得到法律的懲罰。也許象我這樣的女人，一個沒有生活出路的女人，一個快要腐爛的女人，我寧願被送進勞改農場而不願去四處飄蕩。
關於未來我已不去想象，我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但是我的坦白害了寶娜。對於勞教寶娜也是無可厚非的，也許從她選擇了當妓女的第一天起，她就已知道會有那麽一天。一個對生活絕望的女子，她不會在乎生活的結局的。但是，寶娜嘴角的血痕總是在不斷地提醒她：要複仇！要出去！寶娜眼裏燃燒的仇恨的火焰讓我心疼和心痛，我知道那恨中包含的委屈和無奈，但我隻能平靜地安慰寶娜：“我們是有罪，但他們才是社會的敗類。那些敗類不值得我們去恨，讓他們見鬼去吧！”
“不，我一定要抗爭！”寶娜在漆黑的夜裏大聲說。
是的，寶娜，我在心裏說，我們應該抗掙，但是我們隻是卑賤的人，我們的聲音太小太弱了，會有人看到我們的眼淚聽到我們的聲音嗎？我們能抱怨社會不公不平嗎？世界如此大，它總是光明和黑暗並存。我們無力去改造這個世界，就隻有學會去適應。冷心對冷心，如此而已。我們既然有罪，就應該到我們該去的地方。沒有人能救我們，我們隻能自我救贖。
春天的夜依然寒冷。
我和寶娜和一群女子並排躺著。我們都綣縮著身體睜著迷茫的眼睛，各自想著心事，等待著黎明來臨，等待著命運的判決。
夜如此安寧。我和寶娜彼此握著手，沉沉睡去......
“你幹什麽？”
清晨時分，突然被寶娜吵醒。我睜開眼睛，看見寶娜正和她身旁的一名女子拉扯著一條破舊的棉絮。兩個女子互不相讓。那女子一把拉著寶娜的金發罵道：“你這臭婊子，黃毛鬼，我早看你不順眼了，你去賣啊，去跟男人睡啊，你跟我搶什麽啊搶？不要臉的婊子。”
“哈哈，男人？”寶娜忽然站起來，脫掉了外衣，對著那個女子扭著身體說：“是啊，我有本錢賣，有許多男人想要我，你呢？你這個醜婆娘，想賣都沒有男人要，隻能去偷去搶......”
“不要臉，無恥！”那女子氣得一把掀倒了寶娜，將寶娜按在身下，衝著黑屋子裏的女人們喊叫：“姐妹們，給我上，給我教訓這個婊子，妓女。”
女人們紛紛坐起來，看著寶娜和那名女子。沒有人動。她們麻木地坐著，等待著一場戰爭爆發。寶娜嘿嘿笑著爬起來，挑戰地看著那個女子。那女子憤憤看著寶娜有著血痕的如花似玉的臉，忽然伸出尖利的手指抓去。
“不要！”我叫著順手推倒了寶娜。寶娜倒在我身上。那個女子還不甘心，又揮舞著手指撲向寶娜。寶娜氣急敗壞地喊了聲“和你拚了。”迅速扭轉身，和那個女子扭打成一團。
“不要打了，”我費力拉開寶娜和那個女子，大聲說道，“我們都一樣，我們都是被社會拋棄的人，我們都是罪人，我們都是可憐蟲啊......”
一場戰爭終於在我的低訴中平息。寶娜躺在地板上，閉上她憤怒的疲憊的眼睛。她累了，她需要休息。我們都需要休息。管它明天會怎樣，日子總要過下去，仇恨也會過去。
吃早餐的時間到了。
我們在高牆森森的院子裏排隊點名，然後挨個領取我們的食物。一碗菜湯和兩個饅頭。寶娜皺著眉頭，隻喝了一點湯。“寶娜，”我啃著饅頭勸寶娜，“吃一個饅頭吧，你說過，我們要活下去......”
“我實在吃不下去啊，唉，”寶娜歎著氣說，“竟然到了這個地步，如果....如果我還在重慶家中......”
“寶娜，你終於想家了？”我抬頭看寶娜，看見她點點頭。
關於寶娜的家庭，我知道的不多。我隻知道寶娜在重慶有一個富裕的家庭，她的父親好象經營著一個大的集團公司。至於寶娜為何出走為何流浪，她對我隻字未提過。我知道寶娜有痛苦，但我不知她的痛苦來自何處。
吃完飯，我們照例是做清潔，然後是背監規。背監規是不能馬虎的，因為一旦我們不能準確背出，就有挨打的危險。也許是過去有挨打的經曆，也許是生活磨去了我的棱角，我表現得越來越規矩，我居然自願承擔了每天打掃廁所的工作。女孩們用奇怪的眼光打量著我，寶娜用不屑的眼光打量著每個人，她每天無所事事，她依然我行我素，依然沒有忘記她嘴角的傷痛。
黑夜又來了。發黃的燈炮下，女孩們坐著，無所事事。離睡覺的時間還早，大家開始聊天。我和寶娜靠在牆頭，發呆。
“果果，這些天，我想起許多往事，想起了我的童年，你呢？”寶娜望著燈泡說。
“寶娜，你又想家了？家總是美好的。”
“是的，但我是一個壞女人的孩子。”寶娜搖搖頭，掠了掠額頭的發絲，她清秀的臉沉浸在記憶裏，“大概在我5歲那年，她跟一個19歲的男孩私奔了，留下我和爸爸相依為命。在許多年裏，我是爸爸生活的全部，爸爸也是我生活的全部。後來我們家富有了，爸爸讓我過著公主一樣的生活。我長大了，我象那個壞女人一樣漂亮，但是沒有男孩愛我，他們始終認為我是那個壞女人的孩子。其實有許多女人想成為我的繼母，但爸爸的心早死了。兩個寂寞的人，相依為命。直到那一年，我18歲，爸爸愛上一個女人。不，一個女孩。她隻有22歲，那樣年輕和美麗。那一天，爸爸將她帶進了我們家.......”
“所以你離家出走.......”
“是的......可能是我的血管裏到底流著那個壞女人的血液，所以我成為一個婊子。我四處流浪，無家可歸。有時我真希望遇到那個壞女人，在某個城市的角落。我想遇到她，隻是想看到她悲慘的模樣......我想問她是否記得有一個5歲的女孩，她為什麽拋棄她.......
“寶娜......”
我想安慰寶娜，卻不知說什麽好。聽著寶娜的故事，我忍不住淚落滿麵。但是寶娜，她沒有一滴眼淚。她在癡癡想什麽？父親？母親？
大約過去了半月。
所有的日子和我一起變得模糊。我已沒有時間概念，牢中的光陰似乎非常漫長，我隻是等待著，等待著被送往勞改農場。我甚至想到我穿著囚衣剪了短發的摸樣，想到了我揮舞著鋤頭在荒山上耕種.......我想到許多畫麵，我知道那些畫麵來自電影。我居然為我的想象暗自竊喜，但是我的想象將落空。
吃過午飯，我被帶進了審訊室。兩個老民警示意我坐下。他們望著我，溫和的。其中一個開口道：“林果果，你想出去嗎？”
“不想。”我堅定地搖頭。
“根據你的情況，隻要交一萬元，你就能獲得保釋。”
“不，我沒有錢，我也不想出去。”
“但是，有人保釋了你。”
“誰？”我大驚。
“他正在為你辦手續，大概明天早上你就可以出去了。”
他是誰呢？我想問個清楚，但老民警已懶得理我。很快，他們揮手讓兩個小民警將我又關進了大牢中。女孩們立即圍上來問我什麽事。我說有人保釋了我，我將自由了。
“恭喜啊，果果。”寶娜拉著我的手說，“但是我得坐穿牢底了。”
我看著寶娜，說什麽好？我多想告訴她我寧願不要自由，我想留下來陪伴她走那未知的命運。想到寶娜將獨自留在牢中想到她的火爆脾氣，我對她充滿了擔憂，她怎麽辦啊？
對，我先出去，然後通知寶娜的父親，讓他來保釋她。我將我的想法告訴了寶娜，但寶娜堅決反對，她說：“不，我寧可死也不回家。”
我不知道怎樣勸寶娜。我知道，寶娜痛恨她的母親，但她熱愛她的父親。我明白這對曾經相依為命的父女的感情。我從寶娜的眼神裏發現，她從未停止想念她的父親甚至她的母親。我也相信寶娜的父親也同樣想念著寶娜，我相信他一直在痛苦地尋找著她。我知道寶娜不是不想回去，而是不敢回去，因為她已淪落成為一個壞女孩，象我一樣。
黑夜又來了。女孩們都無話可說。也許是想到我將獲得自由，而她們還得等待未知的命運，她們的心理充滿了憂傷和不安，所以沒有心思說話。
寶娜握著我的手沉沉睡去。我卻難以入睡，我還在想誰保釋了我？我實在想不出是誰。也許是那個叫王華蓋的男人吧，因為他看我時眼裏有過悲憫。但不大可能啊，我和他有過一次交易後，就再沒有往來。
“果果。”我突然被寶娜搖醒了，我睜眼一看，窗口外天已泛出微微亮。“我想好了，”寶娜望著我說，“我要你救我。我告訴你我家裏的電話，你背下來吧，023--38856621。”
“好的。”我激動地說，“023--38856621，023--38856621，38856621，我會牢記在心。寶娜，你終於想通了。”
“因為我想複仇。”
“我明白。”
我和寶娜彼此望著，我們知道分別就在眼前。分離讓人傷感。但這就是我們的人生，我們不得不各奔前程。
38
什麽是愛？當一個男人在我危難的時候出現，他不計較付出不計較得到，他理解我，同情我，我認為那是愛。是的，愛的好運第一次落到我的頭頂。當顧衛林再一次以英雄的形象出現在我的生活中，我毫不遲疑再度愛上他。是的，我沒有理由不愛他，他是我的英雄，是我的拯救。我，一個被生活廢掉的女子，一個被世人不容的婊子，早不敢奢望什麽，但是他來了.......
我看著他，懷著無法言喻的心情看著他。他還是那麽英挺迷人，但是他灰藍的眼眸裏有了悲傷。我不知他的悲傷來自何處，我不懂那悲傷。我還不知道，他的悲傷源自他對我的內疚與心疼，因為他認為我成為一個妓女有他的原因，因為他在我最脆弱的時候拒絕了我的愛。我不曾知道，當他聽到李姨說起我在夜總會當小姐的消息時，他是那樣震驚和憤怒，他說一個女孩幹點什麽不好啊，但當他聽李姨講起我的不幸的婚姻，講起我的荒唐的婚外戀和我的一次次失業，他又開始同情我。我不曾知道，有幾個晚上，在寒風凜冽的深夜，他站在玫瑰夜總會的門口等我，有一天深夜他看見我和寶娜憂傷著臉走出來，他想迎上來找我但結果是退縮到角落，也許他是怕我難堪，他不想看到我難堪，無論怎樣，我在他心中始終是一個美好的女孩。
他站在看守所門口，和我相視沉默。
我們沉思著。我們在命運之路上在暖暖春風裏再度相遇，我們似乎有理由開始我們的愛情，但是我們不能看見命運之手，看見它將帶我們去何方，我們應該知道，我們的前方有座高山，我們很難越過也不敢去越。
“以後，好好生活。”他說。
“我會。”我說。
生活似乎又回到過去的狀態。
我每天穿著幹淨的衣服帶著齊整的簡曆穿梭於各種招聘會。還是老樣子，我不知道我應該做什麽。人仍然那麽多，工作機會仍然少。我擠在人群中，努力尋找我的位置，但總是力不從心。
寶娜來過一個電話。她出來了，和她父親住在香格裏拉飯店。她正忙著投訴和控告。寶娜的父親在電話裏感謝我並邀請我去香格裏拉和他們共進晚餐，但我婉言拒絕了。無論怎樣，我想寶娜的心情已漸漸平複。錢是個好東西，它能幫你做你想做的事。回到父親身邊的寶娜，她仍然是一個公主，她的命運將和我不同，而我不得不獨自前行。
也許我也應該回家去，但是我知道齊齊哈爾也沒有了我的位置。我的父母根本不知道我在北京的生存狀態，他們甚至來信鼓勵我和林夏在北京好好奮鬥，他們告訴我齊齊哈爾的許多企業都在裁員，我的姐姐和姐夫都下崗了。也許他們正暗自慶幸著他們的小女兒和他們曾經不喜歡的林夏在京城找到了一條出路。
林夏？出路？我想著都心酸。我能去哪兒呢？偌大的北京城，我找不到我的位置。高樓是別人的，蛋糕是別人的，我隻能回我的地下室。
“明天你又該交房租了，林果果。”胖阿姨在小賣店門口攔住了我。
“我知道。”
我看了一眼胖阿姨，繼續走我的路。她依然讓人煩，但我不再討厭她。無論怎樣，她曾在有意無意中幫助過我。是的，如果不是她目睹我和寶娜被抓走如果不是她對李姨提起我的事情，我想我會繼續坐牢，雖然坐牢於我不一定是最壞的出路。
夢星依然大開著門，依然練習著她的播音。
“哦，五點鍾了，我該去夜總會了。”夢星仍掉手中的報紙，走出房門，對我說，“果果，你不願意繼續去夜總會工作？”
“不知道。”我說。
“英雄莫問出處。當我們成功時，沒有人會在意我們的過去，關鍵是你要獲得成功。知道嗎？象我們這樣的女孩子，我們隻能靠自已來改變命運，有時我們得向生活妥協。”
我點點頭，無語。我懂夢星的話。事實上我一直在向生活妥協，但是我和夢星不同，她是為她的理想付出向生活妥協，而我隻為了活下去。我始終沒有生活目標。為什麽活著？為什麽墮落？我不知道那些，我隻是還活著。
“你想想吧，麵對現實。”夢星說完關上房門，匆匆走了，留下我獨自站在走廊上發呆，直到李姨回來。
“林果果，”李姨主動過來招呼我，但臉上沒有笑容，她問，“你找到工作了嗎？”
“沒有。”我搖頭。
“那，你有什麽打算？”
“我，不知道。”
“林果果，你知道嗎？”李姨不悅道，“顧衛林為了保你出來花了一萬元，他可不是大款......”
“我知道，我會想法賺錢還給他。”
“想法賺錢？什麽法？繼續去陪男人？”
“我，不知道。”
“好吧，去吧。”李姨搖晃著頭說，“如果你是我的女兒，我早將你踢死了，幸好你不是我的女兒......”李姨搖晃著頭走進她的房間，然後啪地一聲關上了她的房門。
39
終於，我又回到夜總會賣笑。象許多三陪女郎一樣，我感到我已無法適應正常人的生活了。我想啊，什麽推銷員，什麽售貨員，他們不是一樣在賣嗎，不是一樣忍辱負重嗎，也許他們笑得比我更苦更慘呢。
對不起，我做不來推銷員，做不來售貨員，我已習慣於對男人們賣笑，習慣於黑白顛倒的生活，習慣於數鈔票時的快感。
很快，我又繼續我不光彩的曆史。而且象那些“二進宮”“三進宮”的妓女一樣，我決定笑得更燦爛，決定拚命去賺錢。
沒有燈火，但天上有星星。
那是深夜二點半。顧衛林站在巨大的廣告牌下，身影寂寞而蒼涼。我一眼認出了他。他仍然穿著件長長的風衣。他站在風裏抽著煙，看著我走向他。
風嘩嘩響，我走向顧衛林。
“果果，我想和你聊聊。”顧衛林仍掉香煙對我說。“我明白......”我抬頭望顧衛林，望著他被風吹亂的頭發。
“但是，我不明白......”
“那是我的人生，我別無選擇......”
“不，”顧衛林激動起來，“你不是別無選擇，你年輕，漂亮，有文化，你應該有許多機會，隻要你努力......”
“也許是，但我累了，我隻要活下去。”
“也許，我能幫你的......”
“幫我？為什麽？不，我不能再接受你的幫助了，我會慚愧。我這樣的女子不值得你救助。我不想欠你什麽，那一萬塊錢我會賺錢還給你。以後，我們不必再見麵了。”
“為什麽？”
“因為，”我望著顧衛林，緩緩地說，“我--愛--你，我會愛上你。”
顧衛林愣了愣，但他臉上沒有流露出激動或喜悅。他在夜空下局促不安或者猶豫不定。我不知他在想什麽。他能想什麽？一個已婚男人，有老婆有兒子有安穩的生活，他怎能愛我，愛我這個不值得愛的女人。我是那樣渺小和卑賤，又是那樣自私，我怎能將愛輕易講出口，又怎能將他扯入無望的愛情，而且我隻是一個婊子，我有資格愛麽？但是愛情是如此美好的字眼，它象天上的星星一樣耀眼，我身不由已被它吸引，身不由已脫口而出。
“我......”他低聲說，“我仍然想幫助你......”
我搖搖頭，望著天上的星星說：“你不能幫我什麽。我們都有自已的生活。我有我的人生，那是我的命運，你無法改變什麽，你也不能給我想要的東西。我隻能獨自走我的路，麵對我的人生。”
“你決定繼續......”
“是，我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妓女，直到腐爛......”
“你.......”顧衛林擺擺手說，“你真讓我心痛，你走吧......”
“好，bye-bye.'我笑笑，轉身就走。
“等等。”顧衛林追上我說，“我送你回你吧。”
“我不怕，我習慣了走夜路。”我笑著說，但沒有拒絕顧衛林。心底裏我仍然想和他同行，雖然我知道這隻是短暫的擁有。天亮之後，不，等不到天亮，我將和他告別，徹底地告別，我們又將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顧衛林默默陪著我走。他不再講話。也許他無話可說。風卷起他的衣角，地上有他長長的影子。我看不清他幽藍眼睛裏的悲傷或悲痛。但我踩著他的身影，我能感覺到一個四十歲男人的深邃。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很久以後，直到今天，我仍然會想，也許那一夜那一刻，我們都感覺到安寧和平靜，我們第一次擁有了真實的愛情。也許就是那樣，愛到無言，那是愛的境界。
我們走著。隻有天上的星星注視和照耀著我們。我們走著，真想一直走下去，直到地老天荒。但是，天很快就亮了，城市又開始新的喧囂。我們不得不告別，去走各自的人生......
4月12日，我永遠記得2000年4月12日。
那是美好的春天，有風，但沒有漫天飛揚的黃沙。就是在那一天，那一個陽光照耀的中午，我走了，走出了地下室。顧衛林，他帶我走了。
我跟著顧衛林走著。我不知道他會帶我去哪兒，也許他也不知道他能帶我去哪兒。我們還不能看見命運的手，它會帶我們去哪兒。但是我們終於走到一起。也許沒有明天，也許走向毀滅，但我們決定走。當情感代替理智，我們已不管不顧了。
我感激地望著顧衛林，我發現他比任何時候更加高大更加迷人。他提著我的箱子，對我說要帶我離開北京，說他要帶我遠離罪惡。雖然他沒有說一定會給我未來，但他堅定的眼神已給我了生活的勇氣和希望。當然，我看得見他眼裏仍然有痛苦和悲傷，我明白他經曆過痛苦的抉擇，我知道他將為他的決定付出代價。但我不管不顧，我隻想跟他走，不管他會帶我去什麽地方。我不去想未來，我想那怕隻有一年，一月，一天，我也願意跟他走。
誰知道那是什麽呢？關於愛情，也許我尋找就是那麽一種轟轟烈烈的感覺，兩情相悅的感覺。我認為顧衛林正是我的等待和尋找。他滿足了我的願望，我的幻想，我的虛榮。當然，我不知道，我的愛，我的自私會害了顧衛林。許久以後，我會想，顧衛林愛上我是他的錯還是我的錯？
本來我對我的生活已沒有什麽指望。
我每天隻是奔波於夜總會和地下室之間，從未指望我的生活會有什麽改變。我躺在木板床上，早已沒有眼淚和悲傷，隻知道昏睡。但是顧衛林來了，追隨他的心來了。
顧衛林一敲響我的門，我就知道他想做什麽。我看著他略顯消瘦的臉，知道他一定是經過了數個晝夜的深思。他看著我說：“我想帶你走，你願意跟我走嗎？”
“去哪兒？”
“離開北京。”
“好。”
“收拾好你的衣服，我在外麵等你。”
那是中午，許多房客不在家，李姨也不在家，夢星在睡午覺，房東在睡午覺，正是不辟而別的好時機。我提著箱子，小小翼翼繞過長長的走廊。我走得很輕，生怕驚動任何一個人。我不明白我怕什麽。我象一個小偷一樣膽小怕事。有什麽值得怕的，時實上我不欠他們的，相反房東欠我半月房租，我還沒有住滿月。我決定不去討要了，雖然我在乎錢，但我知道要也要不回來。我偷偷走著，象一個小偷。其實我不是怕什麽，我隻是不想見到任何一個熟人，不想讓他們知道我正和一個男人私奔，雖然我的曆史並不光彩。
很好，離開潮濕和黴爛的地下室。
真好，我出來了。
陽光燦爛，是個好兆頭。那個男人在馬路上等著我。他戴著墨鏡，看著我走向他。
“來吧。”他接過我的箱子。
“我們走吧。”他說。
40
火車轟隆隆，穿過田野，穿過村莊，穿過陽光，穿過春天......經過二個多小時的穿越，到達天津。
到了，我生命中的一個驛站。顧衛林提著我的皮箱，領我穿過長長的地下通道。我默默跟隨著他，那情形忽然讓我想起林夏，想起當年我跟隨林夏到北京的那個日子。時光交錯，身旁的男人已不同。我知道林夏已成為我的一個記憶，但是顧衛林呢，他會是我的永遠嗎？
天津站。
我站在廣場上，足足站了五分種。我看人群，天空，大地。我想記住我生命中新的痕跡，我想留住每一個片刻。廣場上人不是很多，他們都提著箱子，行色匆匆。隻有我和顧衛林，象兩個無所事事的閑人。我不知道顧衛林在激情之後似乎曾後悔帶我走，但他已帶我走，就別無選擇。
顧衛林帶我住進了一家賓館。那家賓館就在火車站附近。我住在四樓，顧衛林住在五樓。我們的樓下，有一家狗不理包子店。那家店不大，但是人群擁擠，生意不錯。
那是黃昏，城市充滿了喧囂和混亂。到處是迷離的燈光和陌生的風景。我緊緊握著顧衛林的手，隨他穿行在擁擠的人群中。
顧衛林帶我去吃晚飯。我們靜靜地坐在一起吃飯，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很好，沒有人問我們從哪裏來，到那裏去。很好，我的胃口很好，孤衛林的胃口也不壞。我們居然喜歡吃相同的菜，哦，我們來自同一個地方，說到齊齊哈兒，我們有相同的思念。
那一個夜晚，我們沒有去任何地方。當然，我們也沒有做任何事情。顧衛林靜靜坐在我的窗前，聽我將那過去的故事。我給他講林夏，子風，李沙，藍凡，於潔，寶娜，講我曾遇到的那些個男人和女人的故事。講完了，我打開我的皮箱，找出子風留給我的已被壓變形的聖誕樹。我說：“子風已走了，但他是我美好的一個記憶......”
顧衛林看著聖誕樹說：“我明白。如果你願意，我願意是你的子風......”
我望著窗外的霓虹燈問：“但是水蓮呢？她在哪兒？”
“她？”顧衛林沉默片刻說，“她又回齊齊哈兒了。關於我和她，我認為那是命運的錯。我，從未愛過她，她隻是我母親喜歡的女人，但她是一個好女人。”
我想問顧衛林有什麽打算，但我說不出口。我是想問他將怎樣選擇，他將共擁有兩個女人嗎？當然，我希望獨自擁有他。不過，即使他隻要我做他的情人，即使他同時共擁兩個女人，我也是願意的，因為我愛他。其實我猜不透他將對我做什麽。也許他隻是同情我，隻是不忍心看著我繼續墮落。你可以說那是愛，但它一定是男女之愛嗎？
我站起來。站在顧衛林麵前，看著他，溫柔地。我希望顧衛林抱抱我，但是他沒有，他有些羞澀地笑笑，不知所措。我驚異於他象個孩子，但更喜歡他。他輕聲告訴我，他給予我的是他的初戀。我相信，但是，我能給予他什麽呢？我的感情？我的身體？可它們早已被生活毀壞，我隻怕我會給的不完整。
想到我的不完美，我開始傷感。我忍不住對顧衛林說：“為什麽命運不早點將你送到我身旁。”顧衛林笑笑說：“也許遲到的愛情更美麗，你看，我都等到四十歲了......”
我點點頭。顧衛林握握我的手說：“你累了，好好睡一覺吧，我上去了。”
顧衛林走後，我卻沒有立即去睡。我又拉開窗簾，坐在窗前，看城市裏的燈火。我忍不想，人生如夢啊。也許顧衛林隻是我的一個夢，我和他正生活在夢中，但是為什麽在我最美好的時候，我沒有走到他的夢中，沒有遇見他。這個夢來得太遲了啊。
我坐在窗前，忍不住淚珠滾滾，我哭遲到的愛情。我不是痛苦，而是快樂。它是來得太晚了，但它終於來了。我終於等到了，找到了，不是嗎？
一大早，顧衛林就帶著我在天津城漫遊，我們去了中山公園和幸福公園。
大概全國的公園都相似，我不認為天津的公園有什麽特別的景致。但那是春天，天空是藍的，水是碧的，草兒是綠，花兒是豔的，一切看上去生機勃勃。我和我愛的男人走在一起，我應該快樂，但是卻沉默著。如果在過去，我該是多麽歡呼雀躍。也許我的青春小鳥已飛走，但是我還不到二十五歲。我的青春消逝得太早了，它去了哪兒？
我看著那個男人，他始終微笑著，但也常常沉默。他在想什麽？想他的妻？想他的家？我想問他究竟有什麽計劃，但我不敢問他，因為我太害怕失去他了。不管明天會怎樣，此時此刻，我要和他在一起。
無處可去，最後我們來到海河邊。我和他坐在河邊，看著河水東流。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也許海河是最美的風景。那細細的水花，它不洶湧，不奔騰，隻是平靜地流，平靜地走，無休無息，但永不疲憊。它從何而來，流向何處，我一無所知。她走了多少世紀，經過多少滄桑，但仍然去尋找歸宿。它的愛人在哪兒？它的歸宿在哪兒？海河，它是海還是河？多美的名字，多美的水花，它就那樣流走我的曆史流走我的悲傷......
我問顧衛林：“那水，它將流向何處？”
顧衛林想想說：“應該是是渤海吧。對於地理，我知道得不多，你比我清楚的。”他笑笑，然後問我，“你見過大海嗎？”
“沒有，但在夢裏見過。”
“好吧，我帶你去看海。”
顧衛林不等我說什麽，就招手要了一輛出租車。我笑了。我喜歡他的爽快。他知道我喜歡大海！他是如此取悅我！其實我們不用去找海啊，我望著顧衛林說，你就是我的大海！
顧衛林笑笑，還是帶著我去尋找大海。
大海，我們來了。
當汽車越過漫漫海岸線，我興奮起來。一跳下車，我就對著天上的雲朵大聲歡呼：大海，我們來了。
我拉著顧衛林的手飛快跑向海灘，跑向海邊。我扔下了鞋子，光腳走在綿綿黃沙之上，走向海。
但那不是我夢中的海。我夢中的海碧藍碧藍的，水天一色，美麗寧靜。眼前的海，它更象一個憂鬱的容顏褪色的中年女人，我不能說它有多美麗。它的水全然不是碧藍碧藍的，而是接近混濁的黑色。
海上風很大，有一群烏黑的鳥在飛，那鳥群反複在海麵上盤旋，似乎無處可去。我看著那群黑鳥，心中掠過一陣不翔的陰影，但一閃而過。
“那是什麽鳥？烏鴉嗎？”我問顧衛林。
“不是，但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海鳥。”顧衛林搖搖頭，走向我。
“它讓我迷茫。”
“迷茫？為什麽？”顧衛林看著我，將我摟在他懷中說，“不要擔憂，我會在你身旁。”
海風吹著我和顧衛林的頭發。我伏在顧衛林肩上，望著海水靜靜地說：“這是春天的海，在夏天它會不同......”
41
我和顧衛林在天津住了一周。我們無事可做，原來顧衛林帶我來天津是沒什麽計劃的，隻是走到了天津就停留下來。一個四十歲的男人，帶著一個年輕女子，卻是無處可去。什麽也沒有做，大多數時候我隻有在房裏睡覺。還好，我太累了，隻想睡覺。
樓外的人和車整天都在喧嘩，但那與我無關。這是一個陌生的城市，它處處新鮮，但它將與我無關，將與我和顧衛林的愛情無關。我知道，它沒有我的曆史，也不會有我的未來，它隻是我生命旅途中的一個驛站。
一周後，顧衛林帶著我又回到了北京。
是的，我們又回到北京，我們不得不麵對生活。我們回到了北京，但不是北京城，而是北京通縣。顧衛林在一個通往北京城和通縣城之間的小鎮為我租了一套樓房。那是臨著馬路的房子，它掩映在高大的樹木之中，幽深寧靜。馬路之後，是一片菜地和麥田。
很好，沒有人問我和顧衛林的關係，也沒有人關注我們的愛情。顧衛林默默交了房租，默默為我安頓好床鋪，然後帶我去鎮上吃飯。我們走在街上，手牽手，自然而默契。吃完飯，我們去麥田散步。
那是四月的田野，陽光照在麥穗上，金光閃閃。那真是一個美麗的下午，但是顧衛林望著天空沉默，他對我說：“我希望這不是一個夢。”
我不知顧衛林在想什麽，但我想他的心中一定有掙紮和徘徊，他不得不麵對他的生活。果然，他對我說：“果果，你一個人住在這個小鎮上吧，我不得不回郵市做生意，每天我會來看你。”
“不，”我對著麥田喊，“我不要一個人生活，我要和你在一起，你帶我出來，就這樣仍下我啊，你不愛我嗎？我真象個傻瓜，我認為你愛我，我跟你到處跑，但你不要我.......”
我說著，委屈的淚水刷刷飛落在陽光下。“不是啊.....”顧衛林站趕緊摟著我說，“果果，我愛你，我希望你是我的妻子，我很想要你，但現在不是時候，我還沒有離婚，它需要時間......”
“你願意為我離婚？”我激動地扭頭望著顧衛林。
我太激動了，太感動了。時實上我從未指望顧衛林會為我離婚。象我這樣的女人，一無是處，配得到愛嗎？很久以來，我認為我的愛隻能永遠存在於夢想之中，我早已向我的生活妥協，不敢對愛情有任何指望。但是愛情，這一次它真的來了。
麥香浮動。我站在陽光下，倚在顧衛林的懷抱裏，但我仍然覺得不真切，那隻是一個夢嗎？嗯，如果是夢，讓我擁有片刻也是好的。我忍不住用我的雙手緊緊摟著顧衛林的腰，摟得緊緊地。我要牢牢地抱著他，抱著我的愛情，我的希望。
沒有堅持多久，顧衛林還是和我住在了一起。
也許對於兩個激情中的男女，漫長的等待是種難熬的折磨。所以我們等待不了，等不到我們都離婚的那一天。未來畢竟迷茫，但至少我們擁有現在。
那是五一節。
那是一個晴天，到處是明晃晃的陽光。
我坐在窗前，對著鏡子梳頭。窗外有鳥兒在歌唱，但我覺得悶得慌。寂寞穿過我的心，穿過我的身體。看著窗外白白的陽光，我預感到我將和顧衛林發生點什麽，或者說我想要點什麽。也許是成長讓我發慌，我感到我的心理和身體正飛快長成一個熟透的女人。春光就要流走，我不願意再等待了，我要在夏天來臨之前開始新的生活，我要做一個真正的女人。
我正想著，顧衛林來了。
顧衛林一來就拉上了窗簾，但他沒有做別的什麽，他隻是看著我梳頭，他說：“你的頭發真美啊，象黑色的絲緞，它能迷住許多男人。”
我站起來，走到顧衛林跟前說：“我隻想迷住你。”
陽光透過簾子照在我和顧衛林的身上。春光流轉，時光停頓。欲望穿過我的心，流過我的身，我忍不住扔掉梳子，撲倒在顧衛林懷中說：“衛林，我不要再等待了，你要我吧，我想和你在一起......”
顧衛林激動地抱緊我，然後吻我，從我的脖子吻到我的嘴唇。唇舌相纏，柔軟對柔軟。我們在屋裏旋轉著，轉著轉著，就轉到床上。
緊緊相擁.......直到春光流走。
那是一個值得回憶的下午。
那個下午之後，夏天就來臨了。那一對男女，從此陷入炙熱的情欲之中。他們已沒有退路，他們隻能往前走。他們住在了一起。整整七天，他們躲在那個小鎮上，躲在那間陽光照耀的屋子裏，吃飯，做愛，發呆和睡覺。幸福而疲憊，他們的生活終於在夏天來臨之前開始。
他們成天在一起，消磨著他們的“蜜月”。直到5月8日，他對她說：“我應該去郵市了。”她才從夢中醒來，她意識到生活永遠是現實的，她開始擔憂他會一去不返，她緊緊抱著他說：“我要嫁給你。”
是的，她的擔憂是正確的。那一場愛情，它就象一場夢。在她漂浮不定的人生中，它是唯一的亮點和希望，它太過美好，所以不真實。也許她早已預感到，她終究留不住那美好，它終將被她的自私毀掉，但她沒有退縮沒有猶豫，她緊緊抓住抓住那個男人，就象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42
整整一個月，我沒有走出小鎮。我的生活史無前例的安靜和懶散。睡覺，吃飯，散步，等待，它們成了我生活的全部。顧衛林每天早出晚歸，他有時會給我談他的生意，他常說難啊郵市的生意很不景氣。我們的生活似乎就這樣停頓下來，他從不談我們的未來，但他總是說等水蓮回北京他會和她協議離婚。
水蓮什麽時候回來呢？
當我獨自在田間散步時，我不由自主想那個女人。想她會如何麵對生活的改變？想她會同意和顧衛林離婚嗎？想她會在漆黑的夜裏痛苦嚎啼嗎？不，我想，也許她會象我當初義無反顧離開林夏那樣離開顧衛林，也許她隻是後悔她當年沒有嫁給一個愛他的男人，也許她隻是痛恨她沒有看牢她的男人，也許她什麽都不做，隻是抱怨命運的不公。
誰知道呢？我們這些女人。也許我們都該抱頭痛哭。我們各不相同，但是我們都想擁有美好的愛情和幸福的生活。為了愛和幸福，我們尋找和等待，彼此傷害，但這就是生活。我早已不抱怨命運，也不羨慕和嫉妒任何一個女人。當我知道生活的表麵之後常常隱藏著失意和悲傷，我已不去對什麽事情抱太大的希望和熱情。我隻是等待，等待顧衛林去做他能做的想做的事情，我也等待那個女人歸來，等待故事的結局。
除了等待，我也做過一件事情。我在小鎮的郵局裏打過電話給林夏。很久了，我不知道他的消息，也不去想他。我打電話給他，因為我想徹底和他解除我們在法律上還存在的婚姻關係。我撥通了林夏的傳呼號碼，但傳呼台的小姐告訴我此用戶已停機。我打通了他那曾工作的建築畫社的電話，但接電話的小姐告訴我沒有這個人。我也打通了我們曾經住過的那家胡同大院的主人的電話，但他告訴我好象住過這個人但他早搬走了。林夏就那樣消失在茫茫人海，我無從尋覓。於是我尋出被我仍在箱子裏電話號碼薄。我試著打電話給李沙，但她也消失在茫茫人海。我甚至打電話給林夏的鐵哥們杜邦，但他也象風一樣消失。
生活就那樣停頓下來。
我象小鎮上的人們生活著，但又不象。他們至少有事可做，但我沒有。除了出去賺錢，他們會去田裏割麥會去地裏種菜會在樹下遛狗，而我隻知道吃飯和睡覺。我知道我將已厭倦這種生活，但我實在無事可做。他們有時也和我打招呼，但我一概不理。日落時分，我總會坐在屋子裏，看著遠方地田野和村莊，等待著顧衛林歸來。
其實他來了，我們也是無事可做，除了出去吃飯和散步，我們便躲在屋裏做愛。但激情象流水，一瀉而過，它們隻能給我短暫的安慰。
我象寂寞的曇花，隻是盛開在黑夜。在每一個黑夜裏，我的身體澎湃而潮濕，跟著那個男人的軀體飛翔，但天亮之後，我又將回到寂寞。
當我意識到我永遠是一個寂寞的女人，任何一個男人都不能給我真正的安慰時，我的淚嘩嘩直流。
“你怎麽了？為什麽哭？”顧衛林在晨光中著抱著我問。他輕柔地吻著我，說：“你是一個奇怪的女人，我常常不了解你，但是我願意盡力讓你快樂。”
我的淚依然嘩嘩流。我告訴顧衛林：“和你在一起，我覺得很幸福，但我仍然覺得寂寞，我不知道我應該做什麽，我無事可做。”
“我明白。”
顧衛林看著窗外的大樹自語。我不知他在想些什麽。對於男人，我常常不懂。我身旁的這個男人，他已40歲多，他的曆史，我知之不多，他愛我什麽，我也不甚明了，但他為我所做的讓我心存感激。
陽光照在樹葉上。顧衛林匆匆穿好衣服。時候不早了，他又該走了。我望著他灰藍的眼睛想，無論怎樣，我們已擁有共同的歲月。
生活在繼續。
我穿著一件純白的連衣裙走進了布爾瑪國際花藝學院。
我不太清楚顧衛林為何讓我去學插花。兩天前，他不聲不響為我報了名交了學費。他隻是告訴我他的一個朋友的女朋友正在布爾瑪學習插花，他說那裏環境不錯也許適合我。我自然是喜悅的，但我還是想他是為了讓我擺脫寂寞呢，還是他想擁有一個懂插花的女朋友？
一走進布爾瑪，我立即被綠色的植物和美麗的花兒吸引。來自荷蘭的一名棕發女士正修剪花枝給學員授課。顧衛林帶著給老師打過招呼，然後領我走到一個正捧著白合花的年輕女孩身旁，將我介紹給她。
那個女孩高而瘦，時髦漂亮。她是顧衛林朋友的女朋友。所謂女朋友，也就是一個婚外小情人。她說插花很好玩，她剛學了一點點。顧衛林笑著將我托付給她，匆匆告別。我和她說了幾句客氣話，就回到我的位置，聽老師講課。當然，我得從基礎學起。第一天，我隻是學習花插，花藍，花束的基本包裝。
吃過午飯，那個女孩帶我去麥子店周圍轉悠。她笑著對我說：“看來這一次啊，顧大哥對你動了真心，他說你是個大學生，對嗎？”我點頭微笑，但心裏卻有些不悅。那女孩似乎覺察出我的隱憂，她繼續說：“象顧大哥那麽帥的男人，追他的女人一大把，他怎麽能忠貞呢，聽說他以前有過幾個情人，最後都被他甩了。哎，男人都那樣，喜新厭舊。象我們這樣的女孩，不要去指望什麽天長地久，還是多為自已打算吧.......”
那個女孩的話我似懂非懂。我不相信顧衛林也是一個生活隨便喜新厭舊的男人，但我確實開始擔憂。夜裏，我從一個噩夢中醒來，忍不住推醒了顧衛林，我問他：“以後，當你厭倦了我，你會甩了我嗎？”
顧衛林揉了揉眼睛有些不耐煩地說：“為什麽啊，果果，你不要神經質，好嗎？”他說完又倒頭大睡。我忍不住悄悄流著眼淚想，男人都一樣，總有一天他也會厭倦我，拋棄我，我也為自已打算打算吧。象我這種做過妓女的女人，還相信什麽愛情，見鬼吧，男人們！
我開始一心一意在布爾瑪學習插花。
我不能說我對插花有多大的興趣，但我的確有一些天分。很快，我就掌握了各種常用的花束及禮品包裝的設計方法，學會了新娘手捧花球、襟花、頭花、肩花、手腕花及花車設計，然後開始學習幹花設計。
當我能獨立設計一些作品，而且我的作品常常得到老師的讚賞時，我漸漸有了一些自信，但我對顧衛林卻開始有一些不冷不熱。我想啊，等我學好插花，等我找到生存之道，我不再做他的情人，我要遠走高飛。
（待續）
寶娜的眼神讓我看到陰鬱和仇恨。那種眼神我是熟悉的。寶娜反複對我說等她一出獄，她一定會控告那幾個狠打她的警察。我知道警察打人是知法犯法，但我不知道我們幾時能出獄。經過一番調查，我和寶娜被證實根本不是什麽毒販，但我們是賣淫女卻是不可爭辯的事實。
一關進牢房，一個女子就告訴我們不要講實話。她說：“坦白從寬，牢底坐穿。”她是一個“二進宮”的賣淫女。我和寶娜點頭稱是，但不知為何，我在被提審時，一張口就坦白了我的全部罪行。也許我是希望坐牢的，我承認我是一個有罪的女人，我應該得到法律的懲罰。也許象我這樣的女人，一個沒有生活出路的女人，一個快要腐爛的女人，我寧願被送進勞改農場而不願去四處飄蕩。
關於未來我已不去想象，我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但是我的坦白害了寶娜。對於勞教寶娜也是無可厚非的，也許從她選擇了當妓女的第一天起，她就已知道會有那麽一天。一個對生活絕望的女子，她不會在乎生活的結局的。但是，寶娜嘴角的血痕總是在不斷地提醒她：要複仇！要出去！寶娜眼裏燃燒的仇恨的火焰讓我心疼和心痛，我知道那恨中包含的委屈和無奈，但我隻能平靜地安慰寶娜：“我們是有罪，但他們才是社會的敗類。那些敗類不值得我們去恨，讓他們見鬼去吧！”
“不，我一定要抗爭！”寶娜在漆黑的夜裏大聲說。
是的，寶娜，我在心裏說，我們應該抗掙，但是我們隻是卑賤的人，我們的聲音太小太弱了，會有人看到我們的眼淚聽到我們的聲音嗎？我們能抱怨社會不公不平嗎？世界如此大，它總是光明和黑暗並存。我們無力去改造這個世界，就隻有學會去適應。冷心對冷心，如此而已。我們既然有罪，就應該到我們該去的地方。沒有人能救我們，我們隻能自我救贖。
春天的夜依然寒冷。
我和寶娜和一群女子並排躺著。我們都綣縮著身體睜著迷茫的眼睛，各自想著心事，等待著黎明來臨，等待著命運的判決。
夜如此安寧。我和寶娜彼此握著手，沉沉睡去......
“你幹什麽？”
清晨時分，突然被寶娜吵醒。我睜開眼睛，看見寶娜正和她身旁的一名女子拉扯著一條破舊的棉絮。兩個女子互不相讓。那女子一把拉著寶娜的金發罵道：“你這臭婊子，黃毛鬼，我早看你不順眼了，你去賣啊，去跟男人睡啊，你跟我搶什麽啊搶？不要臉的婊子。”
“哈哈，男人？”寶娜忽然站起來，脫掉了外衣，對著那個女子扭著身體說：“是啊，我有本錢賣，有許多男人想要我，你呢？你這個醜婆娘，想賣都沒有男人要，隻能去偷去搶......”
“不要臉，無恥！”那女子氣得一把掀倒了寶娜，將寶娜按在身下，衝著黑屋子裏的女人們喊叫：“姐妹們，給我上，給我教訓這個婊子，妓女。”
女人們紛紛坐起來，看著寶娜和那名女子。沒有人動。她們麻木地坐著，等待著一場戰爭爆發。寶娜嘿嘿笑著爬起來，挑戰地看著那個女子。那女子憤憤看著寶娜有著血痕的如花似玉的臉，忽然伸出尖利的手指抓去。
“不要！”我叫著順手推倒了寶娜。寶娜倒在我身上。那個女子還不甘心，又揮舞著手指撲向寶娜。寶娜氣急敗壞地喊了聲“和你拚了。”迅速扭轉身，和那個女子扭打成一團。
“不要打了，”我費力拉開寶娜和那個女子，大聲說道，“我們都一樣，我們都是被社會拋棄的人，我們都是罪人，我們都是可憐蟲啊......”
一場戰爭終於在我的低訴中平息。寶娜躺在地板上，閉上她憤怒的疲憊的眼睛。她累了，她需要休息。我們都需要休息。管它明天會怎樣，日子總要過下去，仇恨也會過去。
吃早餐的時間到了。
我們在高牆森森的院子裏排隊點名，然後挨個領取我們的食物。一碗菜湯和兩個饅頭。寶娜皺著眉頭，隻喝了一點湯。“寶娜，”我啃著饅頭勸寶娜，“吃一個饅頭吧，你說過，我們要活下去......”
“我實在吃不下去啊，唉，”寶娜歎著氣說，“竟然到了這個地步，如果....如果我還在重慶家中......”
“寶娜，你終於想家了？”我抬頭看寶娜，看見她點點頭。
關於寶娜的家庭，我知道的不多。我隻知道寶娜在重慶有一個富裕的家庭，她的父親好象經營著一個大的集團公司。至於寶娜為何出走為何流浪，她對我隻字未提過。我知道寶娜有痛苦，但我不知她的痛苦來自何處。
吃完飯，我們照例是做清潔，然後是背監規。背監規是不能馬虎的，因為一旦我們不能準確背出，就有挨打的危險。也許是過去有挨打的經曆，也許是生活磨去了我的棱角，我表現得越來越規矩，我居然自願承擔了每天打掃廁所的工作。女孩們用奇怪的眼光打量著我，寶娜用不屑的眼光打量著每個人，她每天無所事事，她依然我行我素，依然沒有忘記她嘴角的傷痛。
黑夜又來了。發黃的燈炮下，女孩們坐著，無所事事。離睡覺的時間還早，大家開始聊天。我和寶娜靠在牆頭，發呆。
“果果，這些天，我想起許多往事，想起了我的童年，你呢？”寶娜望著燈泡說。
“寶娜，你又想家了？家總是美好的。”
“是的，但我是一個壞女人的孩子。”寶娜搖搖頭，掠了掠額頭的發絲，她清秀的臉沉浸在記憶裏，“大概在我5歲那年，她跟一個19歲的男孩私奔了，留下我和爸爸相依為命。在許多年裏，我是爸爸生活的全部，爸爸也是我生活的全部。後來我們家富有了，爸爸讓我過著公主一樣的生活。我長大了，我象那個壞女人一樣漂亮，但是沒有男孩愛我，他們始終認為我是那個壞女人的孩子。其實有許多女人想成為我的繼母，但爸爸的心早死了。兩個寂寞的人，相依為命。直到那一年，我18歲，爸爸愛上一個女人。不，一個女孩。她隻有22歲，那樣年輕和美麗。那一天，爸爸將她帶進了我們家.......”
“所以你離家出走.......”
“是的......可能是我的血管裏到底流著那個壞女人的血液，所以我成為一個婊子。我四處流浪，無家可歸。有時我真希望遇到那個壞女人，在某個城市的角落。我想遇到她，隻是想看到她悲慘的模樣......我想問她是否記得有一個5歲的女孩，她為什麽拋棄她.......
“寶娜......”
我想安慰寶娜，卻不知說什麽好。聽著寶娜的故事，我忍不住淚落滿麵。但是寶娜，她沒有一滴眼淚。她在癡癡想什麽？父親？母親？
大約過去了半月。
所有的日子和我一起變得模糊。我已沒有時間概念，牢中的光陰似乎非常漫長，我隻是等待著，等待著被送往勞改農場。我甚至想到我穿著囚衣剪了短發的摸樣，想到了我揮舞著鋤頭在荒山上耕種.......我想到許多畫麵，我知道那些畫麵來自電影。我居然為我的想象暗自竊喜，但是我的想象將落空。
吃過午飯，我被帶進了審訊室。兩個老民警示意我坐下。他們望著我，溫和的。其中一個開口道：“林果果，你想出去嗎？”
“不想。”我堅定地搖頭。
“根據你的情況，隻要交一萬元，你就能獲得保釋。”
“不，我沒有錢，我也不想出去。”
“但是，有人保釋了你。”
“誰？”我大驚。
“他正在為你辦手續，大概明天早上你就可以出去了。”
他是誰呢？我想問個清楚，但老民警已懶得理我。很快，他們揮手讓兩個小民警將我又關進了大牢中。女孩們立即圍上來問我什麽事。我說有人保釋了我，我將自由了。
“恭喜啊，果果。”寶娜拉著我的手說，“但是我得坐穿牢底了。”
我看著寶娜，說什麽好？我多想告訴她我寧願不要自由，我想留下來陪伴她走那未知的命運。想到寶娜將獨自留在牢中想到她的火爆脾氣，我對她充滿了擔憂，她怎麽辦啊？
對，我先出去，然後通知寶娜的父親，讓他來保釋她。我將我的想法告訴了寶娜，但寶娜堅決反對，她說：“不，我寧可死也不回家。”
我不知道怎樣勸寶娜。我知道，寶娜痛恨她的母親，但她熱愛她的父親。我明白這對曾經相依為命的父女的感情。我從寶娜的眼神裏發現，她從未停止想念她的父親甚至她的母親。我也相信寶娜的父親也同樣想念著寶娜，我相信他一直在痛苦地尋找著她。我知道寶娜不是不想回去，而是不敢回去，因為她已淪落成為一個壞女孩，象我一樣。
黑夜又來了。女孩們都無話可說。也許是想到我將獲得自由，而她們還得等待未知的命運，她們的心理充滿了憂傷和不安，所以沒有心思說話。
寶娜握著我的手沉沉睡去。我卻難以入睡，我還在想誰保釋了我？我實在想不出是誰。也許是那個叫王華蓋的男人吧，因為他看我時眼裏有過悲憫。但不大可能啊，我和他有過一次交易後，就再沒有往來。
“果果。”我突然被寶娜搖醒了，我睜眼一看，窗口外天已泛出微微亮。“我想好了，”寶娜望著我說，“我要你救我。我告訴你我家裏的電話，你背下來吧，023--38856621。”
“好的。”我激動地說，“023--38856621，023--38856621，38856621，我會牢記在心。寶娜，你終於想通了。”
“因為我想複仇。”
“我明白。”
我和寶娜彼此望著，我們知道分別就在眼前。分離讓人傷感。但這就是我們的人生，我們不得不各奔前程。
38
什麽是愛？當一個男人在我危難的時候出現，他不計較付出不計較得到，他理解我，同情我，我認為那是愛。是的，愛的好運第一次落到我的頭頂。當顧衛林再一次以英雄的形象出現在我的生活中，我毫不遲疑再度愛上他。是的，我沒有理由不愛他，他是我的英雄，是我的拯救。我，一個被生活廢掉的女子，一個被世人不容的婊子，早不敢奢望什麽，但是他來了.......
我看著他，懷著無法言喻的心情看著他。他還是那麽英挺迷人，但是他灰藍的眼眸裏有了悲傷。我不知他的悲傷來自何處，我不懂那悲傷。我還不知道，他的悲傷源自他對我的內疚與心疼，因為他認為我成為一個妓女有他的原因，因為他在我最脆弱的時候拒絕了我的愛。我不曾知道，當他聽到李姨說起我在夜總會當小姐的消息時，他是那樣震驚和憤怒，他說一個女孩幹點什麽不好啊，但當他聽李姨講起我的不幸的婚姻，講起我的荒唐的婚外戀和我的一次次失業，他又開始同情我。我不曾知道，有幾個晚上，在寒風凜冽的深夜，他站在玫瑰夜總會的門口等我，有一天深夜他看見我和寶娜憂傷著臉走出來，他想迎上來找我但結果是退縮到角落，也許他是怕我難堪，他不想看到我難堪，無論怎樣，我在他心中始終是一個美好的女孩。
他站在看守所門口，和我相視沉默。
我們沉思著。我們在命運之路上在暖暖春風裏再度相遇，我們似乎有理由開始我們的愛情，但是我們不能看見命運之手，看見它將帶我們去何方，我們應該知道，我們的前方有座高山，我們很難越過也不敢去越。
“以後，好好生活。”他說。
“我會。”我說。
生活似乎又回到過去的狀態。
我每天穿著幹淨的衣服帶著齊整的簡曆穿梭於各種招聘會。還是老樣子，我不知道我應該做什麽。人仍然那麽多，工作機會仍然少。我擠在人群中，努力尋找我的位置，但總是力不從心。
寶娜來過一個電話。她出來了，和她父親住在香格裏拉飯店。她正忙著投訴和控告。寶娜的父親在電話裏感謝我並邀請我去香格裏拉和他們共進晚餐，但我婉言拒絕了。無論怎樣，我想寶娜的心情已漸漸平複。錢是個好東西，它能幫你做你想做的事。回到父親身邊的寶娜，她仍然是一個公主，她的命運將和我不同，而我不得不獨自前行。
也許我也應該回家去，但是我知道齊齊哈爾也沒有了我的位置。我的父母根本不知道我在北京的生存狀態，他們甚至來信鼓勵我和林夏在北京好好奮鬥，他們告訴我齊齊哈爾的許多企業都在裁員，我的姐姐和姐夫都下崗了。也許他們正暗自慶幸著他們的小女兒和他們曾經不喜歡的林夏在京城找到了一條出路。
林夏？出路？我想著都心酸。我能去哪兒呢？偌大的北京城，我找不到我的位置。高樓是別人的，蛋糕是別人的，我隻能回我的地下室。
“明天你又該交房租了，林果果。”胖阿姨在小賣店門口攔住了我。
“我知道。”
我看了一眼胖阿姨，繼續走我的路。她依然讓人煩，但我不再討厭她。無論怎樣，她曾在有意無意中幫助過我。是的，如果不是她目睹我和寶娜被抓走如果不是她對李姨提起我的事情，我想我會繼續坐牢，雖然坐牢於我不一定是最壞的出路。
夢星依然大開著門，依然練習著她的播音。
“哦，五點鍾了，我該去夜總會了。”夢星仍掉手中的報紙，走出房門，對我說，“果果，你不願意繼續去夜總會工作？”
“不知道。”我說。
“英雄莫問出處。當我們成功時，沒有人會在意我們的過去，關鍵是你要獲得成功。知道嗎？象我們這樣的女孩子，我們隻能靠自已來改變命運，有時我們得向生活妥協。”
我點點頭，無語。我懂夢星的話。事實上我一直在向生活妥協，但是我和夢星不同，她是為她的理想付出向生活妥協，而我隻為了活下去。我始終沒有生活目標。為什麽活著？為什麽墮落？我不知道那些，我隻是還活著。
“你想想吧，麵對現實。”夢星說完關上房門，匆匆走了，留下我獨自站在走廊上發呆，直到李姨回來。
“林果果，”李姨主動過來招呼我，但臉上沒有笑容，她問，“你找到工作了嗎？”
“沒有。”我搖頭。
“那，你有什麽打算？”
“我，不知道。”
“林果果，你知道嗎？”李姨不悅道，“顧衛林為了保你出來花了一萬元，他可不是大款......”
“我知道，我會想法賺錢還給他。”
“想法賺錢？什麽法？繼續去陪男人？”
“我，不知道。”
“好吧，去吧。”李姨搖晃著頭說，“如果你是我的女兒，我早將你踢死了，幸好你不是我的女兒......”李姨搖晃著頭走進她的房間，然後啪地一聲關上了她的房門。
39
終於，我又回到夜總會賣笑。象許多三陪女郎一樣，我感到我已無法適應正常人的生活了。我想啊，什麽推銷員，什麽售貨員，他們不是一樣在賣嗎，不是一樣忍辱負重嗎，也許他們笑得比我更苦更慘呢。
對不起，我做不來推銷員，做不來售貨員，我已習慣於對男人們賣笑，習慣於黑白顛倒的生活，習慣於數鈔票時的快感。
很快，我又繼續我不光彩的曆史。而且象那些“二進宮”“三進宮”的妓女一樣，我決定笑得更燦爛，決定拚命去賺錢。
沒有燈火，但天上有星星。
那是深夜二點半。顧衛林站在巨大的廣告牌下，身影寂寞而蒼涼。我一眼認出了他。他仍然穿著件長長的風衣。他站在風裏抽著煙，看著我走向他。
風嘩嘩響，我走向顧衛林。
“果果，我想和你聊聊。”顧衛林仍掉香煙對我說。“我明白......”我抬頭望顧衛林，望著他被風吹亂的頭發。
“但是，我不明白......”
“那是我的人生，我別無選擇......”
“不，”顧衛林激動起來，“你不是別無選擇，你年輕，漂亮，有文化，你應該有許多機會，隻要你努力......”
“也許是，但我累了，我隻要活下去。”
“也許，我能幫你的......”
“幫我？為什麽？不，我不能再接受你的幫助了，我會慚愧。我這樣的女子不值得你救助。我不想欠你什麽，那一萬塊錢我會賺錢還給你。以後，我們不必再見麵了。”
“為什麽？”
“因為，”我望著顧衛林，緩緩地說，“我--愛--你，我會愛上你。”
顧衛林愣了愣，但他臉上沒有流露出激動或喜悅。他在夜空下局促不安或者猶豫不定。我不知他在想什麽。他能想什麽？一個已婚男人，有老婆有兒子有安穩的生活，他怎能愛我，愛我這個不值得愛的女人。我是那樣渺小和卑賤，又是那樣自私，我怎能將愛輕易講出口，又怎能將他扯入無望的愛情，而且我隻是一個婊子，我有資格愛麽？但是愛情是如此美好的字眼，它象天上的星星一樣耀眼，我身不由已被它吸引，身不由已脫口而出。
“我......”他低聲說，“我仍然想幫助你......”
我搖搖頭，望著天上的星星說：“你不能幫我什麽。我們都有自已的生活。我有我的人生，那是我的命運，你無法改變什麽，你也不能給我想要的東西。我隻能獨自走我的路，麵對我的人生。”
“你決定繼續......”
“是，我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妓女，直到腐爛......”
“你.......”顧衛林擺擺手說，“你真讓我心痛，你走吧......”
“好，bye-bye.'我笑笑，轉身就走。
“等等。”顧衛林追上我說，“我送你回你吧。”
“我不怕，我習慣了走夜路。”我笑著說，但沒有拒絕顧衛林。心底裏我仍然想和他同行，雖然我知道這隻是短暫的擁有。天亮之後，不，等不到天亮，我將和他告別，徹底地告別，我們又將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顧衛林默默陪著我走。他不再講話。也許他無話可說。風卷起他的衣角，地上有他長長的影子。我看不清他幽藍眼睛裏的悲傷或悲痛。但我踩著他的身影，我能感覺到一個四十歲男人的深邃。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很久以後，直到今天，我仍然會想，也許那一夜那一刻，我們都感覺到安寧和平靜，我們第一次擁有了真實的愛情。也許就是那樣，愛到無言，那是愛的境界。
我們走著。隻有天上的星星注視和照耀著我們。我們走著，真想一直走下去，直到地老天荒。但是，天很快就亮了，城市又開始新的喧囂。我們不得不告別，去走各自的人生......
4月12日，我永遠記得2000年4月12日。
那是美好的春天，有風，但沒有漫天飛揚的黃沙。就是在那一天，那一個陽光照耀的中午，我走了，走出了地下室。顧衛林，他帶我走了。
我跟著顧衛林走著。我不知道他會帶我去哪兒，也許他也不知道他能帶我去哪兒。我們還不能看見命運的手，它會帶我們去哪兒。但是我們終於走到一起。也許沒有明天，也許走向毀滅，但我們決定走。當情感代替理智，我們已不管不顧了。
我感激地望著顧衛林，我發現他比任何時候更加高大更加迷人。他提著我的箱子，對我說要帶我離開北京，說他要帶我遠離罪惡。雖然他沒有說一定會給我未來，但他堅定的眼神已給我了生活的勇氣和希望。當然，我看得見他眼裏仍然有痛苦和悲傷，我明白他經曆過痛苦的抉擇，我知道他將為他的決定付出代價。但我不管不顧，我隻想跟他走，不管他會帶我去什麽地方。我不去想未來，我想那怕隻有一年，一月，一天，我也願意跟他走。
誰知道那是什麽呢？關於愛情，也許我尋找就是那麽一種轟轟烈烈的感覺，兩情相悅的感覺。我認為顧衛林正是我的等待和尋找。他滿足了我的願望，我的幻想，我的虛榮。當然，我不知道，我的愛，我的自私會害了顧衛林。許久以後，我會想，顧衛林愛上我是他的錯還是我的錯？
本來我對我的生活已沒有什麽指望。
我每天隻是奔波於夜總會和地下室之間，從未指望我的生活會有什麽改變。我躺在木板床上，早已沒有眼淚和悲傷，隻知道昏睡。但是顧衛林來了，追隨他的心來了。
顧衛林一敲響我的門，我就知道他想做什麽。我看著他略顯消瘦的臉，知道他一定是經過了數個晝夜的深思。他看著我說：“我想帶你走，你願意跟我走嗎？”
“去哪兒？”
“離開北京。”
“好。”
“收拾好你的衣服，我在外麵等你。”
那是中午，許多房客不在家，李姨也不在家，夢星在睡午覺，房東在睡午覺，正是不辟而別的好時機。我提著箱子，小小翼翼繞過長長的走廊。我走得很輕，生怕驚動任何一個人。我不明白我怕什麽。我象一個小偷一樣膽小怕事。有什麽值得怕的，時實上我不欠他們的，相反房東欠我半月房租，我還沒有住滿月。我決定不去討要了，雖然我在乎錢，但我知道要也要不回來。我偷偷走著，象一個小偷。其實我不是怕什麽，我隻是不想見到任何一個熟人，不想讓他們知道我正和一個男人私奔，雖然我的曆史並不光彩。
很好，離開潮濕和黴爛的地下室。
真好，我出來了。
陽光燦爛，是個好兆頭。那個男人在馬路上等著我。他戴著墨鏡，看著我走向他。
“來吧。”他接過我的箱子。
“我們走吧。”他說。
40
火車轟隆隆，穿過田野，穿過村莊，穿過陽光，穿過春天......經過二個多小時的穿越，到達天津。
到了，我生命中的一個驛站。顧衛林提著我的皮箱，領我穿過長長的地下通道。我默默跟隨著他，那情形忽然讓我想起林夏，想起當年我跟隨林夏到北京的那個日子。時光交錯，身旁的男人已不同。我知道林夏已成為我的一個記憶，但是顧衛林呢，他會是我的永遠嗎？
天津站。
我站在廣場上，足足站了五分種。我看人群，天空，大地。我想記住我生命中新的痕跡，我想留住每一個片刻。廣場上人不是很多，他們都提著箱子，行色匆匆。隻有我和顧衛林，象兩個無所事事的閑人。我不知道顧衛林在激情之後似乎曾後悔帶我走，但他已帶我走，就別無選擇。
顧衛林帶我住進了一家賓館。那家賓館就在火車站附近。我住在四樓，顧衛林住在五樓。我們的樓下，有一家狗不理包子店。那家店不大，但是人群擁擠，生意不錯。
那是黃昏，城市充滿了喧囂和混亂。到處是迷離的燈光和陌生的風景。我緊緊握著顧衛林的手，隨他穿行在擁擠的人群中。
顧衛林帶我去吃晚飯。我們靜靜地坐在一起吃飯，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很好，沒有人問我們從哪裏來，到那裏去。很好，我的胃口很好，孤衛林的胃口也不壞。我們居然喜歡吃相同的菜，哦，我們來自同一個地方，說到齊齊哈兒，我們有相同的思念。
那一個夜晚，我們沒有去任何地方。當然，我們也沒有做任何事情。顧衛林靜靜坐在我的窗前，聽我將那過去的故事。我給他講林夏，子風，李沙，藍凡，於潔，寶娜，講我曾遇到的那些個男人和女人的故事。講完了，我打開我的皮箱，找出子風留給我的已被壓變形的聖誕樹。我說：“子風已走了，但他是我美好的一個記憶......”
顧衛林看著聖誕樹說：“我明白。如果你願意，我願意是你的子風......”
我望著窗外的霓虹燈問：“但是水蓮呢？她在哪兒？”
“她？”顧衛林沉默片刻說，“她又回齊齊哈兒了。關於我和她，我認為那是命運的錯。我，從未愛過她，她隻是我母親喜歡的女人，但她是一個好女人。”
我想問顧衛林有什麽打算，但我說不出口。我是想問他將怎樣選擇，他將共擁有兩個女人嗎？當然，我希望獨自擁有他。不過，即使他隻要我做他的情人，即使他同時共擁兩個女人，我也是願意的，因為我愛他。其實我猜不透他將對我做什麽。也許他隻是同情我，隻是不忍心看著我繼續墮落。你可以說那是愛，但它一定是男女之愛嗎？
我站起來。站在顧衛林麵前，看著他，溫柔地。我希望顧衛林抱抱我，但是他沒有，他有些羞澀地笑笑，不知所措。我驚異於他象個孩子，但更喜歡他。他輕聲告訴我，他給予我的是他的初戀。我相信，但是，我能給予他什麽呢？我的感情？我的身體？可它們早已被生活毀壞，我隻怕我會給的不完整。
想到我的不完美，我開始傷感。我忍不住對顧衛林說：“為什麽命運不早點將你送到我身旁。”顧衛林笑笑說：“也許遲到的愛情更美麗，你看，我都等到四十歲了......”
我點點頭。顧衛林握握我的手說：“你累了，好好睡一覺吧，我上去了。”
顧衛林走後，我卻沒有立即去睡。我又拉開窗簾，坐在窗前，看城市裏的燈火。我忍不想，人生如夢啊。也許顧衛林隻是我的一個夢，我和他正生活在夢中，但是為什麽在我最美好的時候，我沒有走到他的夢中，沒有遇見他。這個夢來得太遲了啊。
我坐在窗前，忍不住淚珠滾滾，我哭遲到的愛情。我不是痛苦，而是快樂。它是來得太晚了，但它終於來了。我終於等到了，找到了，不是嗎？
一大早，顧衛林就帶著我在天津城漫遊，我們去了中山公園和幸福公園。
大概全國的公園都相似，我不認為天津的公園有什麽特別的景致。但那是春天，天空是藍的，水是碧的，草兒是綠，花兒是豔的，一切看上去生機勃勃。我和我愛的男人走在一起，我應該快樂，但是卻沉默著。如果在過去，我該是多麽歡呼雀躍。也許我的青春小鳥已飛走，但是我還不到二十五歲。我的青春消逝得太早了，它去了哪兒？
我看著那個男人，他始終微笑著，但也常常沉默。他在想什麽？想他的妻？想他的家？我想問他究竟有什麽計劃，但我不敢問他，因為我太害怕失去他了。不管明天會怎樣，此時此刻，我要和他在一起。
無處可去，最後我們來到海河邊。我和他坐在河邊，看著河水東流。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也許海河是最美的風景。那細細的水花，它不洶湧，不奔騰，隻是平靜地流，平靜地走，無休無息，但永不疲憊。它從何而來，流向何處，我一無所知。她走了多少世紀，經過多少滄桑，但仍然去尋找歸宿。它的愛人在哪兒？它的歸宿在哪兒？海河，它是海還是河？多美的名字，多美的水花，它就那樣流走我的曆史流走我的悲傷......
我問顧衛林：“那水，它將流向何處？”
顧衛林想想說：“應該是是渤海吧。對於地理，我知道得不多，你比我清楚的。”他笑笑，然後問我，“你見過大海嗎？”
“沒有，但在夢裏見過。”
“好吧，我帶你去看海。”
顧衛林不等我說什麽，就招手要了一輛出租車。我笑了。我喜歡他的爽快。他知道我喜歡大海！他是如此取悅我！其實我們不用去找海啊，我望著顧衛林說，你就是我的大海！
顧衛林笑笑，還是帶著我去尋找大海。
大海，我們來了。
當汽車越過漫漫海岸線，我興奮起來。一跳下車，我就對著天上的雲朵大聲歡呼：大海，我們來了。
我拉著顧衛林的手飛快跑向海灘，跑向海邊。我扔下了鞋子，光腳走在綿綿黃沙之上，走向海。
但那不是我夢中的海。我夢中的海碧藍碧藍的，水天一色，美麗寧靜。眼前的海，它更象一個憂鬱的容顏褪色的中年女人，我不能說它有多美麗。它的水全然不是碧藍碧藍的，而是接近混濁的黑色。
海上風很大，有一群烏黑的鳥在飛，那鳥群反複在海麵上盤旋，似乎無處可去。我看著那群黑鳥，心中掠過一陣不翔的陰影，但一閃而過。
“那是什麽鳥？烏鴉嗎？”我問顧衛林。
“不是，但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海鳥。”顧衛林搖搖頭，走向我。
“它讓我迷茫。”
“迷茫？為什麽？”顧衛林看著我，將我摟在他懷中說，“不要擔憂，我會在你身旁。”
海風吹著我和顧衛林的頭發。我伏在顧衛林肩上，望著海水靜靜地說：“這是春天的海，在夏天它會不同......”
41
我和顧衛林在天津住了一周。我們無事可做，原來顧衛林帶我來天津是沒什麽計劃的，隻是走到了天津就停留下來。一個四十歲的男人，帶著一個年輕女子，卻是無處可去。什麽也沒有做，大多數時候我隻有在房裏睡覺。還好，我太累了，隻想睡覺。
樓外的人和車整天都在喧嘩，但那與我無關。這是一個陌生的城市，它處處新鮮，但它將與我無關，將與我和顧衛林的愛情無關。我知道，它沒有我的曆史，也不會有我的未來，它隻是我生命旅途中的一個驛站。
一周後，顧衛林帶著我又回到了北京。
是的，我們又回到北京，我們不得不麵對生活。我們回到了北京，但不是北京城，而是北京通縣。顧衛林在一個通往北京城和通縣城之間的小鎮為我租了一套樓房。那是臨著馬路的房子，它掩映在高大的樹木之中，幽深寧靜。馬路之後，是一片菜地和麥田。
很好，沒有人問我和顧衛林的關係，也沒有人關注我們的愛情。顧衛林默默交了房租，默默為我安頓好床鋪，然後帶我去鎮上吃飯。我們走在街上，手牽手，自然而默契。吃完飯，我們去麥田散步。
那是四月的田野，陽光照在麥穗上，金光閃閃。那真是一個美麗的下午，但是顧衛林望著天空沉默，他對我說：“我希望這不是一個夢。”
我不知顧衛林在想什麽，但我想他的心中一定有掙紮和徘徊，他不得不麵對他的生活。果然，他對我說：“果果，你一個人住在這個小鎮上吧，我不得不回郵市做生意，每天我會來看你。”
“不，”我對著麥田喊，“我不要一個人生活，我要和你在一起，你帶我出來，就這樣仍下我啊，你不愛我嗎？我真象個傻瓜，我認為你愛我，我跟你到處跑，但你不要我.......”
我說著，委屈的淚水刷刷飛落在陽光下。“不是啊.....”顧衛林站趕緊摟著我說，“果果，我愛你，我希望你是我的妻子，我很想要你，但現在不是時候，我還沒有離婚，它需要時間......”
“你願意為我離婚？”我激動地扭頭望著顧衛林。
我太激動了，太感動了。時實上我從未指望顧衛林會為我離婚。象我這樣的女人，一無是處，配得到愛嗎？很久以來，我認為我的愛隻能永遠存在於夢想之中，我早已向我的生活妥協，不敢對愛情有任何指望。但是愛情，這一次它真的來了。
麥香浮動。我站在陽光下，倚在顧衛林的懷抱裏，但我仍然覺得不真切，那隻是一個夢嗎？嗯，如果是夢，讓我擁有片刻也是好的。我忍不住用我的雙手緊緊摟著顧衛林的腰，摟得緊緊地。我要牢牢地抱著他，抱著我的愛情，我的希望。
沒有堅持多久，顧衛林還是和我住在了一起。
也許對於兩個激情中的男女，漫長的等待是種難熬的折磨。所以我們等待不了，等不到我們都離婚的那一天。未來畢竟迷茫，但至少我們擁有現在。
那是五一節。
那是一個晴天，到處是明晃晃的陽光。
我坐在窗前，對著鏡子梳頭。窗外有鳥兒在歌唱，但我覺得悶得慌。寂寞穿過我的心，穿過我的身體。看著窗外白白的陽光，我預感到我將和顧衛林發生點什麽，或者說我想要點什麽。也許是成長讓我發慌，我感到我的心理和身體正飛快長成一個熟透的女人。春光就要流走，我不願意再等待了，我要在夏天來臨之前開始新的生活，我要做一個真正的女人。
我正想著，顧衛林來了。
顧衛林一來就拉上了窗簾，但他沒有做別的什麽，他隻是看著我梳頭，他說：“你的頭發真美啊，象黑色的絲緞，它能迷住許多男人。”
我站起來，走到顧衛林跟前說：“我隻想迷住你。”
陽光透過簾子照在我和顧衛林的身上。春光流轉，時光停頓。欲望穿過我的心，流過我的身，我忍不住扔掉梳子，撲倒在顧衛林懷中說：“衛林，我不要再等待了，你要我吧，我想和你在一起......”
顧衛林激動地抱緊我，然後吻我，從我的脖子吻到我的嘴唇。唇舌相纏，柔軟對柔軟。我們在屋裏旋轉著，轉著轉著，就轉到床上。
緊緊相擁.......直到春光流走。
那是一個值得回憶的下午。
那個下午之後，夏天就來臨了。那一對男女，從此陷入炙熱的情欲之中。他們已沒有退路，他們隻能往前走。他們住在了一起。整整七天，他們躲在那個小鎮上，躲在那間陽光照耀的屋子裏，吃飯，做愛，發呆和睡覺。幸福而疲憊，他們的生活終於在夏天來臨之前開始。
他們成天在一起，消磨著他們的“蜜月”。直到5月8日，他對她說：“我應該去郵市了。”她才從夢中醒來，她意識到生活永遠是現實的，她開始擔憂他會一去不返，她緊緊抱著他說：“我要嫁給你。”
是的，她的擔憂是正確的。那一場愛情，它就象一場夢。在她漂浮不定的人生中，它是唯一的亮點和希望，它太過美好，所以不真實。也許她早已預感到，她終究留不住那美好，它終將被她的自私毀掉，但她沒有退縮沒有猶豫，她緊緊抓住抓住那個男人，就象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42
整整一個月，我沒有走出小鎮。我的生活史無前例的安靜和懶散。睡覺，吃飯，散步，等待，它們成了我生活的全部。顧衛林每天早出晚歸，他有時會給我談他的生意，他常說難啊郵市的生意很不景氣。我們的生活似乎就這樣停頓下來，他從不談我們的未來，但他總是說等水蓮回北京他會和她協議離婚。
水蓮什麽時候回來呢？
當我獨自在田間散步時，我不由自主想那個女人。想她會如何麵對生活的改變？想她會同意和顧衛林離婚嗎？想她會在漆黑的夜裏痛苦嚎啼嗎？不，我想，也許她會象我當初義無反顧離開林夏那樣離開顧衛林，也許她隻是後悔她當年沒有嫁給一個愛他的男人，也許她隻是痛恨她沒有看牢她的男人，也許她什麽都不做，隻是抱怨命運的不公。
誰知道呢？我們這些女人。也許我們都該抱頭痛哭。我們各不相同，但是我們都想擁有美好的愛情和幸福的生活。為了愛和幸福，我們尋找和等待，彼此傷害，但這就是生活。我早已不抱怨命運，也不羨慕和嫉妒任何一個女人。當我知道生活的表麵之後常常隱藏著失意和悲傷，我已不去對什麽事情抱太大的希望和熱情。我隻是等待，等待顧衛林去做他能做的想做的事情，我也等待那個女人歸來，等待故事的結局。
除了等待，我也做過一件事情。我在小鎮的郵局裏打過電話給林夏。很久了，我不知道他的消息，也不去想他。我打電話給他，因為我想徹底和他解除我們在法律上還存在的婚姻關係。我撥通了林夏的傳呼號碼，但傳呼台的小姐告訴我此用戶已停機。我打通了他那曾工作的建築畫社的電話，但接電話的小姐告訴我沒有這個人。我也打通了我們曾經住過的那家胡同大院的主人的電話，但他告訴我好象住過這個人但他早搬走了。林夏就那樣消失在茫茫人海，我無從尋覓。於是我尋出被我仍在箱子裏電話號碼薄。我試著打電話給李沙，但她也消失在茫茫人海。我甚至打電話給林夏的鐵哥們杜邦，但他也象風一樣消失。
生活就那樣停頓下來。
我象小鎮上的人們生活著，但又不象。他們至少有事可做，但我沒有。除了出去賺錢，他們會去田裏割麥會去地裏種菜會在樹下遛狗，而我隻知道吃飯和睡覺。我知道我將已厭倦這種生活，但我實在無事可做。他們有時也和我打招呼，但我一概不理。日落時分，我總會坐在屋子裏，看著遠方地田野和村莊，等待著顧衛林歸來。
其實他來了，我們也是無事可做，除了出去吃飯和散步，我們便躲在屋裏做愛。但激情象流水，一瀉而過，它們隻能給我短暫的安慰。
我象寂寞的曇花，隻是盛開在黑夜。在每一個黑夜裏，我的身體澎湃而潮濕，跟著那個男人的軀體飛翔，但天亮之後，我又將回到寂寞。
當我意識到我永遠是一個寂寞的女人，任何一個男人都不能給我真正的安慰時，我的淚嘩嘩直流。
“你怎麽了？為什麽哭？”顧衛林在晨光中著抱著我問。他輕柔地吻著我，說：“你是一個奇怪的女人，我常常不了解你，但是我願意盡力讓你快樂。”
我的淚依然嘩嘩流。我告訴顧衛林：“和你在一起，我覺得很幸福，但我仍然覺得寂寞，我不知道我應該做什麽，我無事可做。”
“我明白。”
顧衛林看著窗外的大樹自語。我不知他在想些什麽。對於男人，我常常不懂。我身旁的這個男人，他已40歲多，他的曆史，我知之不多，他愛我什麽，我也不甚明了，但他為我所做的讓我心存感激。
陽光照在樹葉上。顧衛林匆匆穿好衣服。時候不早了，他又該走了。我望著他灰藍的眼睛想，無論怎樣，我們已擁有共同的歲月。
生活在繼續。
我穿著一件純白的連衣裙走進了布爾瑪國際花藝學院。
我不太清楚顧衛林為何讓我去學插花。兩天前，他不聲不響為我報了名交了學費。他隻是告訴我他的一個朋友的女朋友正在布爾瑪學習插花，他說那裏環境不錯也許適合我。我自然是喜悅的，但我還是想他是為了讓我擺脫寂寞呢，還是他想擁有一個懂插花的女朋友？
一走進布爾瑪，我立即被綠色的植物和美麗的花兒吸引。來自荷蘭的一名棕發女士正修剪花枝給學員授課。顧衛林帶著給老師打過招呼，然後領我走到一個正捧著白合花的年輕女孩身旁，將我介紹給她。
那個女孩高而瘦，時髦漂亮。她是顧衛林朋友的女朋友。所謂女朋友，也就是一個婚外小情人。她說插花很好玩，她剛學了一點點。顧衛林笑著將我托付給她，匆匆告別。我和她說了幾句客氣話，就回到我的位置，聽老師講課。當然，我得從基礎學起。第一天，我隻是學習花插，花藍，花束的基本包裝。
吃過午飯，那個女孩帶我去麥子店周圍轉悠。她笑著對我說：“看來這一次啊，顧大哥對你動了真心，他說你是個大學生，對嗎？”我點頭微笑，但心裏卻有些不悅。那女孩似乎覺察出我的隱憂，她繼續說：“象顧大哥那麽帥的男人，追他的女人一大把，他怎麽能忠貞呢，聽說他以前有過幾個情人，最後都被他甩了。哎，男人都那樣，喜新厭舊。象我們這樣的女孩，不要去指望什麽天長地久，還是多為自已打算吧.......”
那個女孩的話我似懂非懂。我不相信顧衛林也是一個生活隨便喜新厭舊的男人，但我確實開始擔憂。夜裏，我從一個噩夢中醒來，忍不住推醒了顧衛林，我問他：“以後，當你厭倦了我，你會甩了我嗎？”
顧衛林揉了揉眼睛有些不耐煩地說：“為什麽啊，果果，你不要神經質，好嗎？”他說完又倒頭大睡。我忍不住悄悄流著眼淚想，男人都一樣，總有一天他也會厭倦我，拋棄我，我也為自已打算打算吧。象我這種做過妓女的女人，還相信什麽愛情，見鬼吧，男人們！
我開始一心一意在布爾瑪學習插花。
我不能說我對插花有多大的興趣，但我的確有一些天分。很快，我就掌握了各種常用的花束及禮品包裝的設計方法，學會了新娘手捧花球、襟花、頭花、肩花、手腕花及花車設計，然後開始學習幹花設計。
當我能獨立設計一些作品，而且我的作品常常得到老師的讚賞時，我漸漸有了一些自信，但我對顧衛林卻開始有一些不冷不熱。我想啊，等我學好插花，等我找到生存之道，我不再做他的情人，我要遠走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