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太小,現在的記憶隻是殘留而模糊的支離碎片,連接不出一個完整情節;那時候,媽媽在鄉下,爸爸在城裏,姐姐跟著媽媽,我跟著爸爸;那時候,我最快樂的事就是周六跟著爸爸坐上火車,帶上我喜歡的小餅幹,去鄉下去看媽媽和姐姐;那時候,我想長大要做火車司機,這樣我就可以開著火車去看媽媽了----
坐火車去看媽媽,實際隻有兩站路,社棠,然後就是伯陽,每次,我都是迫不及待地想跳下火車。接著要過一座吊橋,吊橋用鋼繩拉著,走上去就吱扭吱扭地響,而且還左右搖擺,木頭橋板總有缺損的地方,往下可以垂直看見湍急地跳躍著的黃黃的河水,其實我很怕,估計每次都是爸爸抱我過的橋。下了橋是沿河而蜿蜒延伸的黃土大路,兩邊是聳立的山巒,繞過一個山頭,又是一段蜿蜒的路,再繞過一個山巒,就可以看到村莊了,村裏有個會哐嚌哐嚌響的紅漆大門,進了門就可以看見媽媽了。
這紅漆大門裏麵就是伯陽衛生院,是媽媽工作的地方。以前曾是個地主家的大院,高高的院牆,粉白的牆壁,釉青的瓦頂,屋脊簷角好像是一條瞪著眼的火龍。住在大院裏,半夜,總能聽到叮咚叮咚的響聲,媽媽告訴我那是有人在找財寶。一次,在後院牆角真的被人挖了個大洞,我猜肯定是有人挖走了財寶。我和姐姐就整天在想,如果我們把石頭裝在漂亮的瓶子裏埋在地下,有一天挖出來,它們不就變成了財寶了? 那時候,我倆最大的樂趣就是把那些裝著石頭的瓶子藏呀藏呀......
... ...
這次從加拿大回到家鄉,基本沒有怎麽出門,陪父母就要象個陪的樣子,不能像以前那樣,說是回去了,可實際上是去旅遊了,實際在家裏沒有呆幾天。這次,我每晚都在家,父母看電視連續劇,一晚三集,我陪著他們看,日子過得很快。
我爸說:"去那兒轉轉吧!看看你想去哪兒?"
我說:"那我就去去伯陽吧,看看我小時候去過的地方。"
我爸說:"那裏你能記得什麽?去了也不認識什麽人了。"
我的確不知道到那裏能見到什麽,我的心中殘留的是那童年無憂無慮的快樂,我就想去找一找,即使什麽都可能找不到。
我媽突然說:"離開伯陽那麽多年了,都沒有回去過,我也想去看看。"
我沒有想到媽媽想去,她坐車暈車,腿腳也不利索了,她已經很久沒有去遠門了。 媽媽要去,自然她就成為主角,我們都是陪她,也許她要尋找的要比我要找的多得多。
去伯陽的那天,天氣並不好,陰沉沉的隨時都會下雨。我和弟弟,侄子坐在後座,媽媽坐在前座,她的眼睛直望著窗外,象是在撲捉舊時的歲月。現在的交通,從天水市到伯陽並不遠,在三四十年前好像很遠很遠,可現在開車也就一個小時多就到了。媽媽喃喃地說:"這就到了?",她似乎不相信這麽近。而對我來說,眼前完全是陌生的地方,我的記憶中完全沒有這裏的景象,我不能說認不出,我好像根本就從來沒來過!
天上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停下車就有些茫然不知去向的感覺。媽媽先開口了,她要去找她的熟人。在巷道邊堆放著大堆大堆的蘋果,現在正是蘋果成熟時節,在街旁到處都是收購和運輸蘋果的車輛。
找媽媽的熟人挺不容易的,那時候的年輕人,現在已經是老年人了。這位收蘋果的美女根本不知道我們找的是誰
花了好大力氣,終於找到了媽媽的鄉親,一位老奶奶迎了出來,進了她家,那是一個典型的西北農民的家
可找到一個,再找其它的人就不難了,我見到了我的保姆的兒媳婦,(我的保姆婆婆早去世了,我保姆兒子也去世了),還見到我弟弟的保姆。
這是我保姆兒媳婦的熱炕頭,她的孫子不到一歲,在熱炕上睡著了
他們帶著我去看伯陽衛生院,一扇不鏽鋼製的伸縮門,一座小樓,上麵掛著"伯陽衛生院"的牌子,這完全不是我心目中的地主大院,也不是我曾經藏過寶藏的地方。
走進去,見到一位老中醫,媽媽說她在這裏工作的時候,他是個學徒,如今退休後,返聘回來繼續行醫,而且名揚四周,病人來訪絡繹不絕。
當然,我會問他我最急切想問的問題:"以前的地主大院呢?"
他說:"拆了,很多年前就拆了。"
我挺失望的,接著問:"那麽,那座火車站前的吊橋呢?"
"也拆了,新建了水泥的"
我想了想,說:"我能走到那兒過去看看嗎?"
"那橋遠著呢,走過去要十多裏地"
十多裏地? 我那時候下了火車要走十多裏地,才能看到媽媽?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記憶中沒有距離的概念,有那麽遠嗎?
從衛生院出來,媽媽又回到鄉親家敘舊,我們吃了童年最常吃的酸菜漿水麵
她們對我媽媽親得不得了,媽媽的手攥住鄉親的手裏,一分鍾沒有鬆開過。
看她們談得那麽盡興,我和司機說:"我們去找找那個橋吧!"
真的,去那橋的路很難走,坑坑窪窪的,好像很久沒有維護了,我幾次想對司機說不要開過去了,我走過去看看就行了。司機說:"走過去遠著呢,還是開車過去吧!"
路的兩旁全是果樹,時不時還可以看到幾隻野雞從果樹林裏飛出來。車顛顛簸簸地開了二十分鍾,終於到了河邊,那火車站前的水泥橋,我突然發現在水泥橋不遠的地方還聳立著一個吊橋門柱!
這就是那吊橋!這就是那座吊橋!我突然感到格外地興奮,仿佛看到多少年前的老朋友!
我興奮地沿著河邊快步往前走,我又看到另一個橋門柱,雖然它已經不再用在橋上了。三四十年了,它們還在這兒!我仿佛找到了我童年那失去的快樂,我仿佛從我內心深處挖掘出最真摯的向往,我看著似曾相識的跳躍著的黃黃的河水,我感覺到搖搖晃晃的繩索,吱吱作響的木橋板,還有重新感受到我那急切而怦怦跳動的心髒!
我用照相機記錄下那歲月僅殘留的痕跡,突然,一群兒童看到我手裏相機就興奮地圍了上來,他們嘻嘻哈哈地圍著我轉,想看我拍照片是什麽樣。我把他們拍下來給他們看,他們嘰嘰喳喳地地看兩眼,又害羞地跑掉了。
我覺得他們很可愛,拿照片給大家看看
我那時候比他們還小,可能笑起來和他們一樣甜,和他們一樣快樂地跳跳蹦蹦,說不定也是一樣地衣衫不整,可那的確是我遺失的最快樂的童年。如今,留在我心中的隻是遙遠的記憶......
回家的時候,媽媽的鄉親送給媽媽五六箱蘋果,這種富士蘋果好吃極了,一個就有近一斤重,真的是蘋果中的極品。在加拿大市場的這種蘋果,相對小一些,我相信也是來自我的家鄉,希望你們多品嚐。
我對媽媽說:"拿鄉親那麽多蘋果,這樣不好吧?人家靠種蘋果維生,這樣多不好意思!" 媽媽卻說:"人家送,那是一片心意,就拿著吧!那都是我以前救過他們的命的人!"她的眼睛看著窗外,仿佛仍然沉醉在往事的回憶中。
"救過命的?"是的,事實上,我知道真正要講故事的人應該是我媽媽,在鄉下,在伯陽,她經曆了她最艱難,最苦痛,而最有成就感,最讓人尊敬的歲月,我所能感受到的快樂,其實是她很失意,很需要人關愛的時候。和她的感觸相比,我所能寫的簡直是微不足道,而媽媽她,隻是默默望著窗外,好像一切都過去得很平靜。
那就是我--韓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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