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 遺 棄 的 靈 魂
(2005-07-15 17:4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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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被 遺 棄 的 靈 魂(本書故事情節純屬虛構) 陳善民 一個幹癟的軀體,裹著一個膽怯的靈魂,怎麽能去迎接一個蓬勃的世界?! —題記 1 貓兒山地處越城嶺山脈的最南端。山沒有明顯的峰—到處幾乎都處於同一高度,大約在海拔二千三百米上下延伸—由北往南。從遠望去,那的確像躺著的一隻大貓,身上長著墨綠色的毛,靜臥在那裏。隻有她的頭,微微的翹起,長時間地傲視著遠方。走到頭部趴著往下看,才知道她的下巴原來由巨石支撐著—這是山的極盡處,好像被天公用斧頭劈過似的,垂直地插向穀底。 惟獨離頭頂約六十米處有一凹痕,確切地說,連凹痕也看不出來。因為兩棵倒著長的樹把它遮掩得嚴嚴實實。這兩棵樹,一棵楊梅,一棵櫻桃,就像兩名衛士,一動不動地駐守在那裏。馮名家就住在貓兒山腳下的一個村裏,離公社所在地很近。房子是獨處的,大門就對著貓兒山那塊被斧頭劈過的石頭。馮家是村裏唯一的馮姓,也是村裏唯一的最高成分—富農。一家七口人,奶奶,爸爸,媽媽,哥哥和兩個妹妹。爺爺早就去世了。1966年馮名才五歲,哥哥七歲,兩個妹妹一個三歲一個一歲。那時,凡是屬於接受改造的四類分子都歸公社民兵連管製和調配。爸爸馮有鄉每天都在生產隊裏接受勞動改造,幹的都是貧下中農不願幹的活。媽媽崔雨華則被民兵連派去給公社的糧管所洗麻袋,以頂隊裏的工。除此之外,爸媽每個月要到附近小學的操場上接受貧下中農批鬥一次。哥哥馮柄隻讀了一年書就做了爸媽的助手,在家裏照看弟妹,有時還幹點家務活。由於成分關係,馮家幾乎沒有外人來往。實在有事要從馮家門前過路的人,也都是急匆匆地走過,生怕走慢了就會染上瘟疫似的。盡管馮家極為孤獨,但他們也沒有忘記尋找快樂。尤其是到了懸崖上的櫻桃樹開花的時節,那一家子就會端著飯碗坐在大門前,邊吃著東西邊欣賞著遙遠的美麗。當然,沒有人敢肯定那是櫻桃花,因為距離太遠無法分辨。公社的糧所靠近河邊,離馮家約二百米。糧所裏每年都有大量的麻袋,都是從外地調糧食進來時用來裝糧的。這些麻袋經洗幹淨後,糧所又用它們裝公糧往國家大糧庫送。崔雨華的工作是每天上午八點鍾和下午兩點鍾到糧所領麻袋,然後用糧所的手推車拉到河邊去洗。每次洗完了,再用手推車把麻袋送回糧所,然後將它們晾曬在鐵線繩上,管理員點完數就算完成任務。哥哥要在家照看小妹妹,同時還得做豬食,備午飯,馮名就常常帶著大妹馮瀾去河邊看媽媽洗麻袋。說是洗麻袋,其實是將麻袋浸泡在水裏,然後放到石頭上用木棒捶打。打夠以後,再把麻袋放回水裏泡著。全部麻袋打完一遍後,就按先後順序把它們撈出來擰幹。用來墊打麻袋的石頭很大,馮名總帶著馮瀾坐在媽媽的旁邊,把水裏的麻袋遞給媽媽或把媽媽打好的麻袋放回水裏。小馮名很聰明,懂得把打過的和沒打過的分開放。他還懂得把打過的放在水流稍急的地方,這樣麻袋很快就被漂洗幹淨。因為河水很淺,到處又有石頭擋著,所以不用擔心麻袋被水衝走。有個別麻袋破了洞,糧所就把它當垃圾處理了。凡遇這種情況,馮名就和妹妹把麻袋抬回家去,讓媽媽拆了編草鞋。馮名媽媽那時才二十七歲,留著短發。雖然已有了四個小孩,可仍不乏姑娘的豐韻與秀麗。她原本是隔壁公社有名的美人,解放前讀過幾年私塾,解放後又讀了高小,在當時來說可謂才貌雙全。隻因家庭出身也是富農,貧下中農的子弟不敢娶她,所以就嫁了個門當戶對。糧所所長楊運是公社革委會主任的弟弟,二十九剛出頭。他原先隻是糧所的一名普通員工,還是通過哥哥的關係進來的。後來他帶頭造了老所長的反,自己坐上了所長交椅。雖說是小小的糧所,可他卻掌管著公社四百多名幹部的生死大權。那時的大米、麵粉、掛麵都是通過指標分配的,且有優劣之分。想要買點好的大米和麵粉,就要先到楊所長那裏辦批條。掛麵更是奇缺之物,隻有和楊所長有私交的人才能享受。楊所長人不高,才一米六八,屬當地戲稱的半殘廢人。他不抽煙,每天晚上喜歡來碟炒黃豆配兩杯米酒下肚。他有兩個嗜好,一是喜歡用嬰兒胎盤煲來吃,二是喜歡看點古文。雖說那時豬肉很少,但像他那樣的人物,想弄點肉吃仍算小事一樁。可他偏對豬肉沒興趣。附近的村裏人過年殺豬,請他去吃飯,他總設法推辭。可如果聽說誰家生了小孩,不管公務多忙,他總是第一時間登門拜訪。當地原本有一個習俗,小孩出生後通常是把胎盤掛到樹上,並且認為人的胎盤是不能吃的,尤其不能給人吃,否則就是人吃人。但自從楊運當了所長以後,這個習俗就廢除了,無論是遠村還是近鄰,大多村民都主動進貢。公社的衛生院偶爾也有嬰兒出生,但這裏的胎盤卻輪不到楊運下手,因衛生院的大夫們個個深諳胎盤的妙用。再說,衛生院有衛生院的特權,誰想用公費醫療開點好藥,那全看大夫的那支筆。所以楊運隻好忍氣吞聲,把搜集胎盤的重點放到了農村。楊所長也是個有良心的人,他會根據胎盤的等級給予相應的回報。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他的底價:第一胎 批四斤掛麵第二胎 批兩斤掛麵 三胎以後 批一斤掛麵 (注:買掛麵錢自付)看來,楊所長很看重第一胎。為此,他曾拜訪過許多中醫,自己還寫了本《胎盤補道》: …… 第一胎集少女之全氣,集男人之剛烈,性盛而氣足,氣足則胎旺,是為大補也!胎增必性減,性減致氣虛,氣虛則胎衰,故值遞減也! …… 楊所長經常要出差,怕錯過機會,就寫好批條放在家裏,把質量標準告訴家人,由家人代辦。可這質量標準的掌握卻有些讓人傷腦筋。家裏人不曉胎盤之道,偏偏有些遠村人貪小便宜,盡管沒有膽量拿豬肚當成小孩胎盤,卻常常把四胎或七八胎的也說成是一胎,以為楊大人不可能為這點小事還來調查。一次, 楊所長從縣裏開會回來,一進家門就問老婆:“這幾天有收獲沒有?” 楊夫人很有些得意地回答:“你去灶台上看看吧!” (那時沒有冰箱,肉類的東西凡不是當天吃的,都先放到灶台上熏起來。)楊所長去廚房一看,屁股一拍:“我的媽呀!四大掛!”連忙又問:“都有些什麽級的?” 楊夫人大聲地答道:“全都是一級的!” 楊所長一邊咽著口水一邊取下灶台鉤上的幾掛胎盤,仔細地端詳起來。突然,隻見他臉一沉,嚎叫道:“上當啦!上當啦!蠢貨!” 楊夫人知道不妙,連忙瘸著腿走進廚房,隻見楊運翻指著胎盤喊道:“你看這個,肉皺皺的,一點彈性也沒有,起碼是五胎以後的!再看看這個,雖然肉還飽滿,但血絲少,說明小孩出生時沒受多少勞累,肯定是二胎!其餘兩個也是三胎四胎的!” 楊夫人雖有些委屈,卻也佩服丈夫的學問。楊所長接著道:“我絕不允許他們這樣來欺騙國家幹部!”想起那被騙的十來斤掛麵,牙齒咬得嘎嘎響。楊所長說到做到,當即就派人到幾個大隊調查。很快就有了結果:全公社這幾天共有六個小孩出生。經過楊夫人到場辨認,認出了三人,他們也都認了賬。可還有一人無法確認,原因是其餘三個小孩的家人根本沒有人拿過胎盤去換掛麵。調查人員就去查看掛胎盤的樹,結果讓人大吃一驚:有兩個小孩的胎盤仍掛在樹上,隻有和平大隊和品村謝家小孩的胎盤不見了,連包裹的棕葉也不見了!顯然,有人偷了謝家小孩的胎盤去換掛麵!這時有人舉報:本村的五保戶謝和貴前兩天煮過掛麵吃。調查員趕到謝和貴家,果然搜出三斤掛麵,他承認已經吃掉了一斤。調查人員向楊所長作了匯報。楊所長當即作出處罰決定:剩下的掛麵沒收,當事人帶到糧所反省三天!謝和貴由於還犯有盜竊罪,反省期滿後再交派出所處理。騙取掛麵事件發生後,楊所長就改變了策略:他有事出差時,留給家人的都是一斤掛麵的批條,待他回來鑒定後再補發不足的批條。從此,再也沒有出現以次充好的欺幹之事。經過一年多的胎盤補養,楊所長的臉色的確紅潤了許多。更讓他自己感到欣慰的,是那過早的陽痿症似乎消失了,好像又回到了十八九歲的年代。胎盤的這一功能,就連他的《胎盤補道》也沒有記載。他趕忙取出書來,在其後作了一節附記:胎盤取於陰,而源於陽,尤具壯陽修痿之功效也!女人心細,楊夫人這段時間也感覺到丈夫的這種變化。夫妻之間已經有兩三年沒有發生過交流了,近段時間楊運卻多次提出這種要求。可偏偏自己患了子宮瘤,三個月前才到縣醫院做過切除,醫生說以後再也不適合房事。全靠夫妻倆幾年前就解決了繼承人問題,否則楊運就絕子絕孫了。女人不能盡到做妻子的責任,楊夫人確實感到愧對丈夫。經過幾天的思想鬥爭,楊夫人終於在楊運再次提出要求時羞羞地向丈夫提出了一個建議:要楊運去找那洗麻袋的富農婆,自己可以視而不見。楊運原本就不是守妻如一之人,二十來歲時就有過許多風流韻事,自己患的陽痿病無不與過度放縱有關。這幾年楊運確實老實了些,給人以正人君子之感,不過隻有他自己才知道是怎回事。老婆提出的建議,正中楊運下懷,兩隻眼睛眯成了一條線,臉上泛出了紅暈並輕微地閃過些許淫笑。當然天黑燈滅之中楊夫人是不會覺察到楊運內心的這種變化的。楊運顧忌老婆,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是因為老婆的堂兄邵春林在縣革委會當副主任,直接掌握著他哥和他自己的前途和命運。當初哥哥強迫他與曾患過小兒麻痹症的她結婚,也是考慮她堂兄的作用。得到了老婆的準許,楊運就可以放開手腳了。可他還有顧慮,那就是富農婆的成分。要知道,跟一個富農婆搞兩性關係,那可是階級立場問題,弄得不好就會功毀一旦。最後還是老婆的話說服了他:“富農成分更好。第一,她本人不敢對你怎麽樣,更不敢公開承認你跟她有不正當關係;第二,別人也不敢說閑話,否則就給他戴個‘跟壞分子勾結坑害領導’的帽子,要他自己跳到河裏洗都洗不清!”對老婆的良苦用心,楊運真是感激不盡,從心底發誓決不辜負老婆的教導和期望。此後的一段時間,楊所長的心情特別好,從不唱歌的他卻隔幾分鍾就哼出一句革命樣板戲《紅燈記》中的唱詞:“渾身是膽雄赳赳……”不過,人們聽到的也唯此一句。楊所長開始了自己的捕魚行動。他很擅長捕魚,曾對人說:“捕魚要麽予以誘餌,要麽逼其至絕路,別無它法。”他決定先選擇前者。這天下午崔雨華晾完麻袋,正要起身回家,突然楊所長叫住了她:“崔雨華,到我辦公室來一趟!”第一次聽到所長叫她,崔雨華心裏有些緊張,擔心自己做錯了什麽事。楊所長的辦公室在二樓。這是一棟獨立的兩層磚瓦樓,上下各三間房。以前這棟樓專做行政辦公用,所長隻占二樓的兩間,另一間是糧所綜合辦公室。樓下三間則供會計、出納、倉管員用。兩個月前,楊所長對辦公室重新作了調配。綜合辦公室搬到樓下,麵粉倉庫隔出一間作倉管員辦公室,樓上的三間全歸己有。對樓上三間房他重新做過設計和裝修:最裏一間作休息室,居中一間作辦公室,靠外一間作接待室。三間房房房相通,所有窗戶都裝了窗簾。同時,在進入二樓前設了一道鐵門,想進入的人必須先按門鈴,然後等待裏麵的主人開啟。若主人認為沒必要關門時,鐵門就會敞開在那裏。綜合辦公室靠近樓梯,楊夫人是辦公室主任。外來人要找楊所長,必須先經得楊夫人同意。另外,楊所長還新頒了一道命令:所有需經他簽署的文件和批條都必須在下午四點以前辦妥,過時不受。崔雨華跟著楊所長上了二樓,鐵門自動地關上了。楊所長把崔雨華帶進了自己辦公室,倒了一杯開水遞過去,又拿了自己的水杯同崔雨華坐在同一張沙發上。 “崔雨華,你是接受改造的人,知道嗎?”楊所長想先給對方一個下馬威。 “知道,請所長以後多批評指正。”崔雨華戰戰兢兢地回答。 “接受改造的人應該尊重領導,一切聽從領導指揮!”楊所長把“一切聽從領導指揮”說得很重。崔雨華當然不明白楊所長這“指揮”的含義,除了指揮她做事,還能指揮什麽呢? “我一定尊重您,聽您的話。”崔雨華搓著雙手。 “那就對了。”楊所長抓過崔雨華的一隻手,“隻要你聽話,我一定不會虧待你。” 崔雨華想抽回自己的手,可楊所長握得很緊。崔雨華又怕惹得所長不高興,就任憑他握著。 “雨華,其實我很喜歡你。”楊所長改了稱呼,另一隻手想去摟崔雨華的脖子。 “所長,萬萬使不得!萬萬使不得!您是革命幹部,我是富農分子,這有損您的臉麵的!”崔雨華也用另一隻手抓住所長的另一隻手。 “臉麵?在這裏誰敢損我的臉麵!”楊所長收回手,站了起來。他知道,這種事不能急,剛才隻不過想搞一下火力偵察而已。崔雨華此時才明白,楊所長不僅要指揮她做事,還有可能要指揮她脫褲子!但她更清楚,自己不是楊運的對手。 “所長,對不起,惹您生氣了。”崔雨華略帶愧疚地說道,像認罪,又像乞求。 “雨華,你以後每個星期的星期三、星期五下午四點鍾到我辦公室作思想匯報,除非我不在所裏。” 崔雨華點了點頭,像承諾,又像無奈。楊所長從櫃子裏拿出一個黑塑料袋,對崔雨華說:“這是兩斤掛麵,拿去吧。” 崔雨華怯怯地說:“所長,謝謝您,但我……不能……拿您的東西。” “領導叫你拿,你就不要拒絕!”楊所長臉一沉。崔雨華不敢再說什麽,恍如抱著一個定時炸彈似的抱著那兩斤掛麵退出了楊所長的辦公室。打這天以後,崔雨華言語更少了。她照樣洗著麻袋,與以前有所不同的是星期三、星期五下午四點鍾還得去楊所長那作思想匯報。說來也怪,連續的幾個星期裏崔雨華去了十幾次,楊所長除了每次都給她倒杯開水,然後問一些與思想改造毫無關的事,並沒有多餘的動作。慢慢地,崔雨華沒有了原先的緊張感和警惕性。當然,每次她走時還得拿兩斤掛麵。崔雨華每次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掛麵收好,以免家人看見。崔雨華家裏人多,隊裏分的那點糧食根本不夠吃。同時還因為富農成分的原因,盡管馮有鄉和崔雨華幹活是最多的,但得的工分是最少的。另外,馮有鄉和崔雨華每個月都有四天是不計工分的,屬接受勞動改造的義務工。那時隊裏的錢糧都是按工分分配,工分少,分得的錢糧也就少。又是一個歉收的年份。還沒到過年,崔雨華家就揭不開鍋了。到了過年那天,孩子們都嚷著做點好吃的,可家裏除了一隻下蛋的老母雞和幾個雞蛋,什麽都沒有。崔雨華狠了狠心,拿出了三斤掛麵和四個雞蛋煮了。看著孩子們狼吞虎咽的樣子,崔雨華笑了,沒有想過自己將會遇到什麽危險。隻有丈夫問她,掛麵是從哪裏來的,她就說是給糧所洗麻袋,糧所看她表現好獎勵給她的。過完年的第二個星期五中午,楊運特意要老婆煲了一個胎盤,又自斟了兩杯米酒吃了,然後就回到了辦公室。下午四點鍾,崔雨華照例來向所長作思想匯報。楊所長像往常一樣,遞過一杯開水,又拿了自己的水杯,靠崔雨華坐下了。 “雨華,今天我心情特別好,咱們就以水當酒,幹一杯吧!”楊所長提議道。崔雨華想,幾個月來自己已欠了所長不少情,光掛麵就拿了幾十斤了。尤其是過年,家裏全靠那些掛麵才吃了頓年飯。她笑了笑,拿起水杯跟所長的水杯碰了一下就一飲而盡。楊所長也把水幹了,肥胖的臉上堆砌起幾圈陰陰的肉紋。然後他借故走開一會,要崔雨華在辦公室等著。約過了二十來分鍾,崔雨華感到頭沉沉的。她側過身來,把頭靠在沙發背上。過了一會,楊所長回到辦公室。 “雨華!”“雨華!”他連叫兩聲,沒有響應。楊所長知道藥已經完全起作用,就大膽地走過去把崔雨華抱到休息室的床上。楊夫人見崔雨華很久沒有下樓,知道丈夫已經得手,就跑到馮家報了個信,說今晚糧所有重要任務需加班,家裏人不要等。崔雨華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上六點多了,此時天已有些微亮。她覺得這裏不像自己家的房子,床也不像自己家的床。再看看身邊一絲不掛的男人,那哪是馮有鄉!她仔細地回憶昨天的事情,終於完全清醒了。她把所長的手從身上移開,又找來自己的衣褲穿上,坐在床邊哽咽著。楊所長也醒了。他穿上衣服坐到崔雨華身邊,一隻手搭在崔雨華肩上。 “雨華,你現在已經是我的人了,就認了吧。” 崔雨華站起身,理了理頭發,擦了擦流出的眼淚,一聲不吭地走出了休息室。楊所長原本不想使用安眠藥,但通過第一次火力偵察,知道崔雨華決不是溫順的羔羊。他同時看到,每次給她倒的開水,她都沒喝,說明她懷有戒心。於是他調整了自己的策略,決定先喪其誌,再抽其筋。功夫不負有心人,楊所長終於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崔雨華並沒有什麽變化。除了洗麻袋,她照常按規定時間到所長那裏作思想匯報。不過,她再也不喝所長倒的開水,再也不接受所長給的掛麵,更不用說跟所長上床睡覺,無論所長的臉色是多麽難看。據楊所長的經驗,女人隻要有了第一次,就不愁第二次、第三次……可崔雨華卻不同,第一次似乎變成了最後一次。難道幾十斤掛麵上一次床就算結清賬了?誰都知道掛麵值錢,女人不值錢。還有一點不能讓楊所長甘心的,就是崔雨華的確很美。他仔細察看過崔雨華的身子,玉白的肌膚,流暢的線條,比老婆要強一百倍、一千倍。倘若不是富農和農民,那一定是絕色佳人。楊所長認識到,對這種女人,必須施絕招。一個星期六下午,糧所的職工除了管麻袋的倉管員外都過周末去了,楊所長找來了公社民兵連連長賀光遠。兩人在辦公室裏談了四個多小時,直到一起吃了晚飯才分手。過了幾天,馮有鄉被派去公社的水利工地。去修水利的人都是吃住在工地上,每人每個月可請一天假回家拿糧食,一般是頭天下午回去第二上午返回工地。馮有鄉去工地後一個月,照例也請了一天假。可就在馮有鄉請假回家的那天晚上,工地上傳出丟了修水利的炸藥。指揮部叫民兵連派駐工地的人立即開始搜查,折騰到半夜也沒有結果,因此指揮部決定第二天繼續搜查,民兵連長賀光遠也趕到了工地協助破案。第二天下午三點多鍾,有民兵報告,說在馮有鄉的床墊下找到了炸藥。指揮部的人立即查看了現場,又把馮有鄉叫來詢問。馮有鄉看到自己床墊下的炸藥,矢口否認是自己幹的。可有人指證馮有鄉在回家的那天上午曾去庫房取過炸藥,肯定是趁機偷的。人證物證俱在,指揮部負責人認為可以定案。當晚,工地舉行批鬥大會,首先由馮有鄉作交代,然後大家進行批鬥。 馮有鄉沒有辦法,他知道不作交代是過不了這一關的。於是他在批鬥會上承認,自己由於資產階級思想作怪,偷了工地的炸藥,想拿回家到河裏炸魚。民兵連長賀光遠登台揭發,馮有鄉偷炸藥根本就不是為了炸魚,而是為了炸人。因為馮有鄉一直對社會主義不滿,對無產階級專政不滿,對革命幹部不滿。會場立刻緊張起來,有人振臂呼出了口號:“打倒反革命分子!”“打倒地富反壞右!”“無產階級專政萬歲!”問題變得十分嚴重,指揮部把情況向公社革委會作了匯報。公社革委會與上級通過電話後,決定將馮有鄉押送縣公安局審查。崔雨華聽到此事後,知道肯定是有人栽贓。她跟丈夫生活了近十年了,知道丈夫的為人。丈夫平時連隊裏的一根草都不敢動,別說偷炸藥了。她決心為丈夫討回公道。 幾天後的清晨,她早早地就來到公社辦公樓門口,等了半個鍾頭,才等到上班時間。她來到辦公室,說要找領導。辦公室主任問她:有什麽事?要找哪位領導?她就把自己丈夫的事說了一遍,並說要找最大的領導。她不知道公社裏誰的官最大,也不知道公社裏究竟有些什麽官銜。辦公室主任了解情況後,打了個電話,然後對崔雨華說:“你到二樓的205室找楊主任吧。” 楊主任就是楊運的哥哥楊雄,是公社的黨委書記兼革委會主任,當時應屬公社裏最大的領導。但楊雄喜歡別人叫他主任,因為那是革命委員會的主任,可以革任何人的命。楊主任一聽是崔雨華,心裏已經有了數。他曾聽到過一些風聲,還找過弟弟楊運了解過情況。今天他倒想看看崔雨華是何等人也,有什麽魅力讓弟弟神魂顛倒。崔雨華敲了門,進了楊主任辦公室。楊主任的辦公室有兩間,裏間做辦公用,外間做接待用。楊主任聽到敲門聲走了出來,示意崔雨華坐下,兩隻眼睛早就把崔雨華從上到下掃了一遍:平肩的短發,方格粗布淡紅色上衣,深藍色褲子,一切都是那樣勻稱匹配。楊主任在心裏嘀咕:這等美人怎麽會是富農呢!是不是土地改革時把成分定錯了?否則……他胡思亂想著,竟忘了與對方說話。 “楊主任,您要給咱講句公道話,我丈夫是冤枉的!”還是崔雨華先開了腔。 “哦,哦,一定,一定。我們的原則是,既不放過一個壞人,也不冤枉一個好人。”楊主任心不在焉地回答,眼睛仍然盯著對方的胸脯。過了好一會,楊主任才接著說:“不過,如果調查屬實,那他就是反革命罪,輕則十幾年,重則死刑!” 崔雨華一聽,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連連地磕著頭:“領導開恩!領導開恩!沒有丈夫,我一個女人家怎麽養活六口人啊!” “這事既然已經報到了上頭,要完全免除罪行是不可能的。但是……”楊主任故意停頓了一下,眼睛瞟了瞟跪著的崔雨華,“如果你表現好的話,你丈夫少坐幾年牢還是有可能的!” 崔雨華一聽有道,連忙又磕頭道:“領導開恩!領導開恩!隻要能救丈夫,要我做牛做馬我都願意!” 片刻的沉默。楊主任顯然在思考著怎樣去幫助跪在地上的女人。 “那好吧,如果你真想幫你丈夫,你就今天晚上吃了飯以後到糧所的楊所長辦公室等著我。”話說得很慢,像男人第一次追女人那般“害羞 ”。說完後,楊主任就進了裏屋。崔雨華下了樓,蹣跚地往家走著。她知道官與官都是相通的,因而沒去追索楊主任和楊所長之間是什麽關係。隻是要她晚上去楊所長辦公室,難道……她不敢往下想,為了救丈夫,她豁出去了!楊主任回到裏屋後,就給弟弟楊運打了個電話,把崔雨華找他的事說了,並說晚上要借用一下所長休息室。楊運原本隻想逼一下崔雨華,讓她心甘情願地任自己享用,沒想到這女人卻直接找了兄長,眼睜睜地看著鍋裏的肉讓兄長鏟去一半,頓時感到心髒有些絞痛。可楊運是個聰明人,他懂得天下的女人多的是,但兄弟之情是不可再生的,更何況今後自己還得靠兄長庇護和栽培。晚上七點半,崔雨華來到楊所長辦公室,見楊主任和楊所長已坐在沙發上。 “崔雨華,你如果真想幫你丈夫,那就要好好伺候我跟楊所長。”楊雄重複白天說過的話,隻不過比白天說的更露骨一點。接著,他向楊運使了個眼色,楊運退出了辦公室。崔雨華此時已非常明白,楊主任是要自己拿肉體作交換。她長噓了一口氣,倒佩服起楊主任的膽量來—他不像所長大人,先用藥把自己藥倒了才上床。盡管怒火在心底熊熊燃燒,盡管她想跟對方同歸於盡,可當她一想起丈夫,想起孩子,還有那白發蒼蒼的老母親,她退讓了。她突然記起出嫁前自己母親說過的一句話:女人貌美就是禍。她真想毀容,可為時已太晚了。大約過了兩個月,縣裏的判決下來了。馮有鄉因思想反動,不服改造,企圖報複革命幹部而判入獄六年。送達判決書的那天晚上,楊雄又把崔雨華叫到楊運的辦公室,對她說:“由於我們做了很多工作,對你丈夫的判決才這樣輕。但你必須明白,刑期是可以隨時增加的!” 不用楊主任提醒崔雨華心裏也清楚,在他們玩膩自己之前,丈夫是不可能出獄的。不過這時的崔雨華也萌發了新的想法:與其這樣被動讓人糟蹋,還不如主動出擊。她知道無法挽救自己,但必須挽救家人。於是,她當著楊主任和楊所長的麵理直氣壯地提出了幾條要求:第一,每個月要求糧所補助二十斤大米、十斤掛麵;第二,丈夫在監獄裏不能受到虐待;第三,小孩必須和貧下中農子弟一樣有書讀;第四,要求在糧所找個臨時工作。如果要求達不到,她將以死相搏。這幾個要求在崔雨華看來似乎很難,但在楊主任和楊所長看來真可謂是雞毛蒜皮。他們不僅不希望崔雨華死,而且還倒希望崔雨華長得更加漂亮更加健壯,不要過早凋零。隻不過沒想到麵前的女人竟如此狗膽包天,毫無怯色,與兩個月前那個細聲細氣的人相比簡直就像是兩個人。崔雨華的要求很快得到了同意。第二天,崔雨華作為臨時工被招進了糧所,工作是負責麻袋進出登記。楊主任又把在另一個村接受改造的右派老頭丘國內調來洗麻袋。由於糧所沒辦法解決住房,就叫丘國內住進了崔雨華家。崔雨華現在每個月能領到二十元錢,加上糧所給的補助,一家人的生活比起那些很革命的貧下中農來要好很多。有些貧雇農看到崔雨華家吃掛麵就跑到公社去告狀,說富農分子怎麽比貧雇農吃得還好?楊主任當場就把這些貧雇農訓了一通:“誰規定的富農不能比貧雇農吃得好?崔雨華家吃掛麵是因為崔雨華工作表現好,有特長!” 楊主任跟楊所長也作了分工,兩人約定:崔雨華星期三向主任匯報,星期五向所長匯報。因此,崔雨華一個星期有兩天晚上要在糧所加班。不過,崔雨華已是糧所臨時工,加班是順理成章之事,沒人敢說閑話,更何況糧所的人大多是楊運的親信。除了伺候兩位楊大人,崔雨華有時還得搞點額外接待,所接待的人都是二楊的頂頭上司。一次,楊夫人的堂兄邵春林到公社來視察工作,二楊特意給他安排了一次特殊“視察”,崔雨華則成了“視察”對象。不過兄弟倆沒想到的是,邵春林嚐到了第一次視察的甜頭後,以後便成了糧所的常客。 1969年6月,崔雨華知道自己已有了四個月的身孕。經過長時間接觸,她已明白楊主任和楊所長是兄弟倆。她不知道肚裏的孩子是誰的,但肯定是那位首長(崔雨華並不知道邵春林的名字,首長則是從二楊那裏聽來的)和他們兄弟倆三者其中之一的。她把懷孕的事告訴了主任和所長。論當時的形勢,除了批鬥走資派和地富反壞右,打胎就是最好的新聞。楊雄、楊運兄弟自然明白“人言可畏”,於是他們決定不管是誰的小孩,都不能讓崔雨華去打胎。他們最後商定,讓崔雨華回娘家生,小孩由娘家撫養。因為崔雨華娘家在另一個公社,沒人去探討她是怎麽懷孕的。他們給了崔雨華七個月的假,對外就說到縣城學習去了。崔雨華交代了一下工作,又把家委托給丘國內看管。臨走前,楊所長又跑來交代一件事,要她記得生完小孩後一定把胎盤給他帶回來。幾個月後,崔雨華又回到糧所上班,當然也沒忘記給楊所長帶禮物。再說丘國內,他本是上海一所名牌大學數學係的教授,近五十歲,患有心髒病。據說他被打成右派是因為一首打油詩。下放到地方的右派分子與地富分子相同的是都必須接受勞動改造和民兵的監督,不同的是地富分子靠勞動獲得報酬,而外地下放來的右派分子的報酬是由財政撥給,但遠遠低於其原先標準。丘國內被打成右派時,給他定的標準是每月四級大米三十斤,生活費十五元。丘國內住進崔雨華家後,兩家共的一個火爐做飯。開始時,丘國內總是等崔雨華一家吃完飯後才做飯,做好了再拿回房間吃。後來在崔雨華再三要求下才同意讓馮柄給做飯菜。崔雨華之所以這樣做,是她看出丘國內有和自己一樣的不幸。雖說丘國內是來接受勞動改造的,可崔雨華怎麽也不讓他在自己家裏也接受勞動改造。經過一段時間的了解,崔雨華更知道丘國內是個非常有學問的人。她希望孩子們能跟丘國內學知識,早日長大成材。崔雨華尊敬老人,把丘國內當作自己的父親一樣,要孩子們叫丘爺爺。一次丘國內得了重病,由於他是右派,公社衛生院把他當成了麻風病人,說沒有條件接待。崔雨華跑了三十幾裏地,到自己老家找了一位老中醫開了藥,丘國內才得以脫險。丘國內患病時不能自理,屎尿都是在床上。崔雨華就叫老大馮柄寸步不離地守候著老人。丘國內身體虛弱,不適於長時間浸泡在水裏,崔雨華就叫馮柄每天先去幫爺爺洗麻袋,洗完麻袋才回家做家務。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崔雨華多次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保護了丘國內。記得在一個寒風刺骨的夜晚,天空中飄舞著雪花,丘國內患重感冒躺在床上,連晚飯都沒吃,突然民兵連來人通知,要丘國內晚上八點鍾到小學的操場上接受批鬥。崔雨華聽到後立即找到楊主任,使丘國內得以躲過這場災難。民兵連和紅衛兵幾次想揪鬥丘國內都未能成功,知道有人護著,以後也就不再把他列為批鬥對象。為了報答崔雨華,丘國內決定把自己的平生所學傳授給馮氏兄妹。他來接受改造時曾帶了一箱書,其中有自己念的中學和大學課本。幾次民兵要沒收他的書,他就騙他們,說這是上麵規定他在改造期間必須讀完的馬列著作,還要寫心得體會,千萬沒收不得。那些民兵翻開幾本看了看,除了認識幾個字,根本搞不懂上麵寫的是什麽,末尾說了聲“馬列著作真難懂”就揚長而去。丘國內根據馮氏兄妹各自的年齡,編寫了語文、數學、英語,物理、化學等教材,其程度達到或超過了文革前同等學齡課本。同時,他又拿出自己中學時讀的曆史地理課本讓孩子們看,並且規定每周星期六、星期日上一次曆史地理集體課,幾個孩子一起聽。崔雨華曾向楊主任和楊所長提出的條件之一,就是小孩要有書讀。馮柄已廢了學業,加上馮有鄉坐牢去了,他就更不可能讀書了。但崔雨華設法讓馮名、馮瀾和馮音都上了學校。崔雨華樸素地認為隻要上了學就能學到東西,就會成為人才,也許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其實那時讀書和不讀書差別不是太大,最多是讀書的人多認得幾個字而已。馮氏四兄妹接受能力很強,加上學習刻苦,進步都很快。馮柄雖然沒能進學校,但他每天都跟在丘爺爺身邊,學的就更多更快。有時洗麻袋洗累了,中途休息一會,丘國內就拿紅石子在石板上給馮柄講起了數學課。有人發現他們常在石頭上寫寫畫畫,以為是在寫反動標語,就向民兵連作了報告。民兵連即刻叫了派出所的人一起去察看,他們瞅了半天也搞不懂那些微積分符號是什麽東西,就回去向領導匯了報,說石頭上畫的都是蚯蚓,老頭可能有點精神病。也許馮柄天生就是讀書的料,他隻用了四年時間就學完了中小學課程和大學數學係的基礎課程—數學分析、高等代數和解析幾何。見到自己的弟子獲得如此驕人的業績,丘國內自到農村接受改造以來第一次開心地笑了。他忘記了自己是一名右派分子,卻慶幸自己有機會來農村接受勞動改造,更慶幸自己寫了那首打油詩。否則,一位數學天才可能就會永遠被埋在這山溝裏。“戎馬一生又如何,滿腹經綸當草籮。天生我才必有用,街頭賣報賺錢多。”他竟在光天化日之下高聲哼起那首打油詩來。馮名也很喜歡數學,讀五年級時就跟丘爺爺學了中學幾何。他常常把幾何題帶到學校去做。一次被政治課老師看見了,被點名批評。老師說他不務正業,有課不聽,成天在下麵畫圖玩。不過,馮名對曆史地理更感興趣,《中國近代史》、《世界史》、《中國地理》、《世界地理》早就看得滾瓜爛熟。崔雨華隻是每天看到孩子們跟丘爺爺寫來寫去的,除了語文和馮瀾、馮音學的加減乘除還能聽懂一些外,其餘的一概不明白。她從來也沒想過,自己對丘國內的滴水之恩會給馮家帶來永泉相報。有一件事一直讓崔雨華感到愧疚的,是幾年了都沒去看過丈夫馮有鄉。雖說丈夫每次來信都說很好,叫她不要惦念,可不去看一看,心裏總不塌實。馮有鄉在臨桂監獄服刑,從家要坐兩天的車才能到。那時從林水到縣城,從縣城到桂林都是每天一個班次,車票十分緊張,所以加上在縣城等車的時間,來回就要一個星期。崔雨華去看望丈夫,不僅要得到楊主任和楊所長的批準,還要得到民兵連的同意。當然,如果過了楊主任那關,其餘的也就不成問題了。可崔雨華幾次向楊主任提起此事,楊主任總說馮有鄉是反革命犯,家屬是不讓探望的。崔雨華思夫心切,常常吃晚飯時獨自抱了飯碗走出屋去,對著星星或對著烏雲,又像對著馮有鄉,默默地叨念道:有鄉您怎樣了呢?您會回來嗎?直到1973年4月的一天,公社突然接到一封電報,內容是通知崔雨華火速趕到臨桂監獄。難道馮有鄉可以出獄了?還是……崔雨華來不及想那麽多,拿了點錢和幾件衣服就上了汽車。想到很快就會見到丈夫,崔雨華心裏像打了五味瓶。作為妻子,她恨不得立即站在丈夫身邊;而作為別人的泄欲工具,她卻無顏以對。崔雨華到監獄辦公室報了到,並遞上公社的介紹信。看管人員把她帶到戒備森嚴的監獄醫療所。過了兩道有人站崗的鐵門,來到寫有“304”的房前,房門口仍有人站著崗。看管人員要她在門口等著,自己進屋看了看,然後叫崔雨華進去。一位醫生模樣的人聽了聽床上病人的心髒,然後稍側了一下身,對崔雨華說:“你丈夫已到了肝病晚期,最多能過今天晚上。”醫生說完,就和看管人員走出了房間。崔雨華連連叫了幾聲:“有鄉!有鄉!我是雨華!我是雨華!我看你來了!” 沒有一點響應。她撲到馮有鄉身上,失聲痛哭起來,兩手使勁地搖晃著馮有鄉那已有些僵硬的身子。這時,站崗的人喊了起來:“這裏不允許大聲哭叫!”崔雨華止住哭聲,改為低沉的抽噎。大約晚上十點鍾,馮有鄉睜了睜眼,看了看崔雨華,吃力地用手指了指所穿衣服的內側,就永遠停止了呼吸。崔雨華吻了吻馮有鄉的觜唇,給丈夫換了一件從家裏帶的幹淨衣服,然後就默坐在床邊,當作為丈夫守靈。第二天淩晨五點,來了兩個戴著口罩的軍人,用床單把馮有鄉的屍體裹了裹,抬走了。站崗的人又把崔雨華帶回到監獄辦公室。有人拿出一張表,指著一個地方叫崔雨華簽字,然後又要崔雨華交十元錢。待崔雨華簽完字交完錢,那人拿出一個包裹交給崔雨華道:“這是你丈夫的遺物。你可以走了。” 崔雨華走出監獄大門,回頭望了望仍被夜幕籠罩的監獄大院,鞠了三鞠躬,算是告別了丈夫的英魂。回到家,崔雨華覺得整個人都要崩潰似的,跟丘國內打了個招呼,就進了自己的房間放聲大哭起來。這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屋,沒有人站崗,幾天來壓在心底的悲傷與痛苦,毫無顧忌地奔瀉而出。幾年來,她都為一個夢活著。為實現這個夢,她犧牲了自己。可現在,夢卻破碎了—丈夫始終沒能活著回來。馮有鄉的母親聞知兒子死去,整天以淚洗麵,過了二十幾天也去世了。不到一個月,走了兩位親人,崔雨華欲哭無淚。看到崔雨華憔悴的麵容,丘國內決心幫助她拯救這個家庭。他走到崔雨華身邊,一字一句地說:“雨華,我們不僅要為死人活著,更要為活人活著。”很多年來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勸慰自己,崔雨華好感激地抬起頭望著老人。“我敢肯定,你那幾個小孩將來一定會有出息。所以你一定要振作精神,讓孩子們從你身上得到生活的勇氣!”丘國內繼續說道,眼睛充滿了期待。崔雨華咬咬牙,堅定地點了點頭。 1974年10月,楊雄調到了縣裏接替了邵春林的位置,楊所長則調到縣糧食局當局長。所長夫人的堂兄邵春林已坐上了地委副書記兼革委會常務副主任的交椅。民兵連長賀光遠幾個月前被突擊提幹,現在接替楊雄當上了林水公社黨委書記兼革委會主任,民兵連長的職務照樣兼著。公社糧所所長由楊夫人接任。楊雄和楊運去縣裏上任之前,找崔雨華作了一次長談。 “希望你保守我們之間的秘密。”楊雄先說。崔雨華沒有吭聲。 “如果你敢對外透露半個字,你知道會有什麽結果!”楊運添了一句。崔雨華點了一下頭又像是磕了一下頭。 “隻要你遵守諾言,你可以繼續在糧所工作。”楊雄停了片刻,又說道:“當然,我們要是來這裏出差,你還得像從前那樣接待我們!” 會談結束後,楊雄兄弟倆要求崔雨華陪他們一起住一個晚上。楊雄、楊運使出了渾身解數,把個崔雨華折磨得死去活來。此番情景很讓人想起國民黨撤退前對大陸作的一次毀滅性摧殘。崔雨華突然看到了丈夫,他說他厭倦了人間生活,想去另外一個世界。說完,他縱身一跳,變成了一朵白雲,向空中飄去。崔雨華驚叫一聲,從惡夢中醒過,額頭上冒著汗珠。再睜開眼睛,看到一縷陽光從窗簾的交縫處漏了進來。她如釋重負似的在三間空空蕩蕩的屋裏來回跑動,仿佛自己就是這裏的主人。此時已是九點多鍾,糧所的人都在上班。突然大家看到一位披頭散發的女人在院子跑來跑去,隻見她逢人便說:“狼就是狗,狗就是狼;狼變好了就是狗,狗變壞了就是狼。” “崔雨華瘋了!崔雨華瘋了!”大家死勁呼號著,奔走相告著…… 過了大約兩個小時,有兩位民兵帶了槍,挾持崔雨華回了家。是什麽摧毀了崔雨華的意誌?又是什麽使崔雨華忘卻了自己曾許過的諾言?丘國內一邊晾著麻袋一邊在尋思。忽然一個約六歲左右的小男孩跑了過來,問道:“老爺爺,我媽說有一個好消息,一個比打胎還好聽的好消息,您知道嗎?” 丘國內吃驚地搖了搖頭,仰天長歎了一聲。 2新所長楊夫人原本也是女人,可此時她更像殘廢人。她沒有忘記,正是自己的床頭進言摧毀了崔雨華的一生。楊運這次進了縣城當了局長卻沒帶夫人走,完全是基於兩點考慮:一是自己當了局長,身邊老跟著個殘廢女人有失臉麵;二是公社糧所還沒有合適人選。提升老婆作了所長,乃是一舉兩得。老婆升了官自然高興,其堂兄的那條線綁得就更結實,同時這樣做本身也是為了報答邵春林對自己哥倆的恩情。楊夫人第一天上任,心情自然像少女首次破身時的那種愉悅。她瘸著腿一步一跪地上了二樓—她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上過這層樓了,像參觀博物館似的東摸摸西瞧瞧,生怕漏了一絲痕跡。當走進所長休息室時,看到那張一米五寬的大床,楊夫人蹲下身子,用指頭把那些似毛發般的東西拈進自己特備的筆記本裏,猶如一位生物學家在采集動物標本。她掀開被子,想收集更多有價值的物證,猛然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一團起碼有大碗口那麽大的血汙還沒來得及幹,在微光的照耀下如死人未閉上的眼睛,放著憤怒的光芒。楊夫人失魂落魄,慌慌張張地跑出門外大聲呼喊起來:“不好啦!不好啦!出了人命案啦!”憑她的推想,這麽多的血,不是殺了豬,就是殺了人。糧所的人蜂擁而上,更有人立即打了電話給了公社和派出所。約莫二十多分鍾,公社賀書記和派出所謝所長一起十幾個人趕到現場,一見是原楊所長的休息室,不敢妄動。賀書記忙給楊局長打了個電話,詢問是怎回事。楊局長一聽是老婆惹的禍,即刻暴跳如雷:“你就說是我昨天晚上喝多了酒導致胃出血,吐的!”又要賀書記叫了老婆聽電話。“你這個蠢豬!你就不知道這是崔雨華的血?!虧得你自己是個女人,好像從未出過血似的!”楊運真像屠桌上的豬一樣嚎叫著。楊夫人還沒來得及解釋,對方已擱了電話。被丈夫罵了一通,她清醒了許多。她恨自己也不動動腦子,怎麽就不想想這是丈夫跟崔雨華留下的。她也明白要不了多久,此事就會家喻戶曉。要不是上下有人壓著,後果真不堪設想!不過她心裏也納悶,崔雨華又不是處女,都生了四五胎了,竟然還有大紅喜?她根本想不到這是楊雄、楊運兄弟一起幹的好事!自那天以後,楊夫人每天晚上一閉上眼睛就夢見床上那堆汙血,夢見血中的那雙眼睛。她好幾次從夢中驚醒,害怕得不敢閉燈。她總覺得那樓上死了人,叫了個小工把被褥洗了,然後就把二樓當作博物館上了鎖。公社上下的人這幾天都放下了手裏的活,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議論著公社曆史以來的頭遭特大新聞。尤其是女人,都懷春般地嬉笑著。“照我看,準是楊所長幹了那種事!要不然崔雨華在糧所上班好好的,怎麽會瘋?”一個女人道。“聽我說,說不定是楊所長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怕別人說閑話又不敢到醫院打胎,就私自用手拽出來了,所以才弄得大出血!”另一位個頭較矮的女人頗有些把握道。“對!對!”大家附和著,覺得矮女人的話最符合邏輯。楊夫人聽了,心裏像刀絞一般,恨不得鑽到地洞裏去。好幾天,她都不敢上街。突然,楊夫人怪罪起崔雨華來。要不是這個女人,自己就不會挨丈夫的罵,也不會遭遇此種窘境。因此她暗暗發誓,要給那個瘋女人施以打擊。她找了賀光遠,兩人商量要民兵連揪著崔雨華遊行示眾。第二天早上九點半鍾,門市部都已開門,來趕集的人熙熙攘攘地占了整條街道。忽然一陣鑼聲打斷了人們的喧鬧。人們駐足觀望,隻見幾個民兵押著一個滿頭散發的女人走過來。其中一個民兵拿著喇叭高聲喊道:“快看呀!這就是不要臉的瘋女人崔雨華!”大家這才看到女人胸前掛了一塊牌子,上麵寫著“崔雨華”三個字,三個字的上麵又打了把紅叉。楊夫人擠在人群當中,想親眼看看瘋女人被人們羞辱的場麵。“崔雨華?就是那個被楊所長霸占的崔雨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大聲問道。“你怎麽知道是楊所長霸占了她?”另一個聲音問道。“你真是孤陋寡聞!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崔雨華吃的掛麵全是那姓楊的給的!”人群中頓時發出一陣“噓噓”聲。“哎,也怪可憐的!聽說那姓楊的不是個東西,搞得人家打了胎又把人家甩了!”聲音越來越刺耳。可以肯定地說,那些吃了豹子膽的人都是些一窮二白的貧雇農。崔雨華倒若無其事,不斷地向兩旁的人講著同一句話:“狼就是狗,狗就是狼;狼變好了就是狗,狗變壞了就是狼。”人群裏不知誰驟然吆喝了一句:“喂!你說的狼是不是那個楊所長?”崔雨華似乎神誌清醒,扭頭朝吆喝的方向望了望。恰巧楊雄要到另一個公社辦事路過這裏,看到此種情形,臉上火辣辣的。他感覺崔雨華說的狼就是自己,連忙叫司機把車開到公社,要賀光遠趕快停止揪遊崔雨華的行動。楊夫人更是恨得咬牙切齒,跑回家號啕大哭了一場。可她沒忘記自己是個所長,沒忘記可倚靠的權利。按楊運的旨意,崔雨華仍可在糧所做臨時工,每個月能領到二十元錢、二十斤大米和十斤掛麵。崔雨華瘋了以後,糧所沒有取消她的待遇。楊夫人哭完後,即刻寫了一道指令,通知各部門從第二天開始停發崔雨華的所有糧餉。這等於要了崔雨華一家的命!因為馮有鄉坐牢以後,全家人就靠崔雨華的收入及少許自留地種的紅薯和馬鈴薯生活。楊夫人覺得還不夠味,又找了賀光遠和公社負責教育的頭,把崔雨華的三個小孩趕出了學校大門。賀光遠曾把楊夫人的所作所為向縣糧食局楊局長作過匯報,楊局長知道老婆的脾氣,更不敢得罪她,就由她去。一天,丘國內見馮柄做飯時煮的全都是馬鈴薯和野菜,就問為什麽不加點米。馮柄見瞞不過,就照實說了。丘國內立即跑回屋裏,把自己的米拿出來,對馮柄說:“以後不要單獨給我做飯,我跟你們一起吃。”馮柄怎麽也不肯。丘國內生氣了:“你媽媽的身體很虛弱,急需補養。如果你還想跟我學數學,你就得聽我的話!”馮柄強不過爺爺,隻好照做了。從此,丘國內每個月的錢米都交給了馮柄,兩家人變成了一家人。至於馮家四兄妹都在家呆著,丘國內倒認為這是好事。以前馮名、馮瀾和馮音隻能用晚上的時間學習自己的課,進度大受影響,如今他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圖來實施教學計劃。由於丘國內白天要洗麻袋,他就用晚上的時間講課,白天就要孩子們做作業。馮柄已經作了丘國內的助教了,弟妹的作業批改和難題解答都由他負責。崔雨華出了家門是個瘋子,但在家裏卻曉明事理。她並沒有給家庭帶來什麽麻煩,隻是很少說話。她每天都幫做一些家務和自留地的活,剩下的時間才到糧所附近的橋上不厭其煩地向行人推銷她的順口溜:“狼就是狗,狗就是狼;狼變好了就是狗,狗變壞了就是狼。”若是碰了楊夫人,不免要遭到幾句惡言:“臭婊子!回家養你的狼和狗去吧!”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熬著。丘國內和崔雨華一家共六口人每天才一斤四級大米,大多吃的是馬鈴薯和野菜。生產隊有位李姓人家有時悄悄地送些紅薯過來幫支撐一下,但文革時各家自留地都很少,絕大部分家庭都是半餓著肚子過日,李家自身都難保,哪有多少東西拿出來給崔雨華家呢?真正幫忙的是丘國內那十幾元錢的生活費,有時用它買點高價雜糧作為補充。丘國內救助崔雨華一家的事讓楊夫人知道了。楊夫人立刻找到賀光遠,要公社把丘國內的錢糧給扣壓起來,賀光遠隻得照著辦了。斷了錢糧,丘國內和崔雨華一家在死亡線上掙紮著。但他們沒有屈服,照樣上課,照樣學習,甚至還搞研究。就連那崔雨華,仍然在不知疲倦地講授她的狼狗理論。丘國內帶著四個小孩搞起了自救活動。中午,他們去河裏捕魚、捉螃蟹、撈泥鰍;下午洗完麻袋後去山上挖葛根、蕨根。遇到收獲頗豐時,他們還興高采烈地唱起了語錄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真讓人難以想象,在這樣一個失去理性的年代,在這樣一個充滿仇恨的空間,卻頑強地存留著這麽一小片踩不碎、撕不爛的令人迷戀的天地。也許蒼天有眼,就在公社斷了丘國內錢糧的第六個月,“四人幫”倒台了,曆時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宣告結束。在“四人幫”倒台的這天,丘國內換了身幹淨衣服,又去理發店剪了個頭。他預感到一場巨大的社會變革即將到來。很快,公社把扣壓的錢糧補發給了他,每個月他又能領到三十斤四級大米和十五元生活費。1977年8月,丘國內接到學校的複職通知,這年他剛好五十九歲。他那飽經滄桑的臉上刻著黃銅色的皺紋,像在訴說著一位知識分子的人生慘途。他去公社辦理了手續,又整理了自己下放以來寫成的兩本專著以及和馮柄一起完成的兩篇用英文寫成的拓撲學論文,準備第二天起程。臨走前,他把崔雨華家的事一一作了安排。他要馮柄、馮名參加十月的全區統一考試,並認真作好準備。這是停了十年的高考,他知道會有一番激烈的競爭。他又叫來馮瀾、馮音姐妹,要她們好好讀書,照顧好媽媽。接著,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錢,自己隻留了二十元作路費,餘下的全都交給了馮柄。吃晚飯時,崔雨華一邊吃一邊在拭眼淚。她知道丘國內明天就要走了,也許這是一次永別。吃完飯,她拿出家裏僅存的四個雞蛋帶殼煮了,又從櫃子裏翻出一雙自己親手做的布鞋,叫丘國內一起帶上。丘國內眼裏閃著淚花,麵對這個多次救過自己生命而自己卻又無能保護對方的女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接過雞蛋和鞋放好了,轉過身緊緊握著崔雨華的手,好半天才吐出幾個字:“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崔雨華深情地點點頭,沒有一點瘋的心跡。這是一個不眠之夜。除了馮瀾和馮音,其餘四個人都坐在屋外的草坪上,相視無語。碰巧這天正是農曆十五,掛在天空的月亮好圓好圓……丘國內看到大家毫無睡意,就提議道:“咱們去河邊的石頭上坐坐吧!”他們來到洗麻袋的大石頭上。丘國內和崔雨華用手輕輕撫摩著曾被自己用木棒敲打過的石麵,企圖抹平各自心靈的創傷。但對丘國內和馮柄來說,這塊石頭又是課本、是黑板、是講堂。就在這塊石頭上,他們曾演算過上千上萬道數學題。在月光的反照下,那些用紅石子寫的筆跡依然清晰可見。石頭與筆跡融合為一體,猶如一塊平放的石碑,記載著兩位亂世才子的奮鬥曆程。“爺爺,如果哪天我有了錢,我真想叫人在這塊石頭上刻上幾道數學題,然後刻上您和我的名字,好讓人們知道我們曾一起在這塊石頭上生活和戰鬥過。”馮柄還是那樣充滿著幻想。“孩子,就把它們刻在咱們心坎裏吧。我真不希望它成為一塊豐碑,而是成為曆史,希望後人不要再重複這樣的曆史。”丘國內舉頭望著明月和繁星,仿佛在為人們祈禱。馮柄明白了爺爺的意思,揀起一顆寫剩的石子扔向河裏,水麵頓時濺起了一朵小小的浪花。雞已經叫過第二遍了,月亮和星光開始轉淡。“我們該回家了,爺爺七點的班車呢!”馮名說道。於是,四個人—馮名扶著媽媽的腰,馮柄拉著爺爺的手,離開了那塊浸透血與淚、愛與恨的青石板。七點整,班車準時到達,在不耐煩地鳴過幾聲之後,又徐徐開走了。丘國內銘記著崔雨華一家人的祝福、微笑與揮手踏上了新的征程。